第二十章 動亂
解答城是建立在地下的層層堆疊，它不是開闊的地上，不是水邊，不是平原，它更像是在一個房屋里演繹了一個完整的城市。
其中，彼此聯(lián)通的管道伸向了無人知曉的深處。
樓層的坍塌，揚起煙塵。白色空間的光亮從頂上射入底下，猶如從天而降的光柱。
不知何處狂亂飛舞的火影，十幾面被摧毀的隔墻，還有逐漸漫過廢墟的大水。
一切都在昭示著某種可怕的事情的發(fā)生，
那些個沉眠的、或者只剩下一小塊的齒輪人都有動靜。顧川看到一個只剩下腦袋、肩膀和一只手的齒輪人靠那唯一的手努力爬出倒塌的廢墟，看到了那從天而落的柱子，它的眼睛閃了閃：
“均平導師……”
顧川也看向那根柱子。
它的材質(zhì)乍看上去是某種大理石，但細細觀察，卻會發(fā)現(xiàn)，更接近于某種玻璃，上面的閃爍的光點，好像要形成某些圖案，始終形成不了，就像是損壞的手機屏幕一樣，其中滲透出流質(zhì)的晶液，很快浸潤了被外層包圍的內(nèi)側，仿佛一片深不見底的深海色的裂隙。
但這片滲透液的四周，可以看到零星的顯露的文字，寫著原人。因為這是柱體，前后通聯(lián)，是圓形的，因此無法確定這幾個字是在開頭還是末尾。
“它是導師中的一位？”
顧川問那半身齒輪人。
說話的時候，他感覺自己的胸有點發(fā)悶。發(fā)悶的同時，他的腹部又在發(fā)熱。
“是的……”半身人好像從噩夢中驚醒了，結結巴巴地說道，“那是宣判了我具有幻覺的精神病癥的導師、均平導師。它負責調(diào)和尋求答案城內(nèi)出現(xiàn)的各種人與人、認知與認知之間的沖突。”
初云面色不變，彈指打飛若干飛來的碎石，往前走去。只是沒走幾步，體內(nèi)的諸器官都感受到了一種非比尋常的古怪的壓力。
頂上沒有齒輪人下來，被稱為空腔震動模片的東西被掩蓋在廢墟之中，初云見不到，但也理解到有她不明晰的具有破壞力的情況存在：
“我們必須離開這里。這片區(qū)域的狀態(tài)不太對，可能有某種特別的力量正在施加影響?！?p> 她轉過頭來，對顧川說。
“是的……”
顧川也察覺到了這種無形的沖擊的存在，他沒有時間在這里做某種解密的游戲，他有更簡單的選擇——離開這里。
偌大的廣場內(nèi)，十幾道隔墻大多崩塌。借火光一望，就能見到第十二問題的廂室被石頭遮住了，臨近的通往第十問題區(qū)域的秘密廂室則被巨大的金屬橫杠插入、徹底粉碎了。距離他們最近的是刻有第十四問題紋章的門房。
兩人準備跑路了。
還躺在地上往外爬的半身人齒輪轉得更快了。
它聲嘶力竭地吼道：
“等一下！帶帶我！”
這齒輪人的精神病癥是極度的膽小與懼怕死亡。它拒絕了所有的外出任務，也不想跟隨其余精神病齒輪人一起活動，被判定不具備勞動能力，具備難以解決的精神問題。
它沒想到破壞力會波及到這里。
顧川回頭看了它一眼，看到它正在往兩人的方向爬。他嘆了口氣，頂著胸口極度的發(fā)悶，踩著尖銳的金屬與石頭的碎塊，跑回來，抓住這齒輪人的手，把它背到身上，然后轉折回去。
初云靜默地在等他。她覺得這是多此一舉的行為。
顧川一邊跑，一邊問半身人：
“第十四問題是什么問題？”
“我知道，我知道……”這半身人恐懼到了極點，它說，“第十四問題是想象問題?！?p> “想象問題？”
“這個問題的描述是……是……”它的精神障礙使得它無法自如地處理自己思維內(nèi)的信息，換而言之，它處于一種類似于尋常人的極度緊張的狀態(tài)中，“我們的想象，與現(xiàn)實的邊界在哪里？就是，就是……”
半身人努力地回想：
“哪些想象出來的事情是做得到的，哪些想象出來的事情是可能做得到的，哪些想象出來的事情則是不可能的？為什么我們會做出現(xiàn)實中做不出來的想象？”
“我們……是指齒輪人嗎？”
兩個人背著一個齒輪人來到第十四問題的廂室前，初云一腳踹開門，兩人一同坐進來，胸悶的癥狀得到緩解。。而廂室即刻開始上升。
剛剛上升，顧川又想到一茬：
“不對，不能坐廂室，廂室如果發(fā)生意外，我們會被困在這里，出不去也進不來?！?p> 這與火災逃生時不能做電梯是一個道理。
話音未落之際，門外的廣場發(fā)生了可怕的空氣震動，正在上升的廂室同步震動。小桌子上的玻璃書跌倒在地。
而顧川差點一個滑腳，腦袋要撞到桌板上。
跌在地板上的半身人伸手，扶住了顧川的腦袋。
然后，廂室在再度的猛烈地晃動后，終止了。原本就黯然的燈更是閃都不閃地熄滅了。
在密閉的深沉的黑暗里，少年人的面色難看到極點。
半身人說：
“這是遇到災難的緊急停止……維修人員之后會過來?！?p> 初云微蹙眉，說：
“我想維修的齒輪人是不會過來了吧。”
顧川冷聲道：
“現(xiàn)在，你們整個解答城恐怕都亂成了一團！我們都遭了殃！等待救援倒也不是不能作為一種選擇……如果這次動亂能在幾個標準時內(nèi)解決的話……”
半身人垂下了頭，只手抱著自己，縮成了一團：
“這……不可能……京垓博士雖然……準備得很充分，召集了很多人，但導師們應該會叫同胞們一起行動。他們的沖突應該會要……不短的時間。”
這不是半身人的預測，而是他先前得知的精神病齒輪人們共同的想法。
顧川和初云再不猶豫，在這片狹窄的空間內(nèi)搜索。
他們沒有收獲，沒有類似緊急維修門的開口。
半身人又道：
“可以……開主門。門后是可以行動的……有危險?！?p> 初云想了想，握緊自己白皙的手。手上的經(jīng)脈清晰可見，然后這少女的纖細的手往門上撞去。
金屬的門立現(xiàn)拳頭輪廓的凹陷。
她打了第二下，這扇門與廂室的連接鉸鏈被蠻力掙脫了。
門像塊鐵板，被初云卸下。他們看到外邊是一片漆黑的。
“稍等……”
半身人用手摸了摸自己肩膀上的一個齒輪。它的兩只燈泡眼放出了光，照亮了門外的世界，距離他們最近的結構便露出了那儼然的、符合最精密的數(shù)學曲線的輪廓來。
“這是……”
顧川看向腳底。所謂的廂室，與他原來的設想相同，真的是一個巨大的齒輪的一個齒。
他們站在一個巨大的齒輪之上，凝望著層層疊疊、由無數(shù)各不相同的齒輪和蝸桿所構成的徹底的機械傳動的世界。
齒輪在墻壁之間，在地底，在樓層與樓層的隔層，在天花板上，也在通道的外部。
這原本的一切恐怕都在靜默中旋轉，無言地支撐齒輪人世界的運行……直至如今，被迫終止于使用者們的紛爭。
初云深吸了一口氣。
這片空間里的氣體異常純凈，像極了她在被尾桐夫人做手術時所處的無菌室環(huán)境。
他們走在齒輪之上，沿著橫在空中的蝸桿，低著頭，彎著腰，在齒輪的縫隙中行走。
“你們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建造這個世界的？”
顧川看到齒輪上還有字。
字上用齒輪人的語言寫著：凈土，意思就是最后的安寧之地。
他背在身上的半身人說：
“不知道，我是極圩，在我誕生之前，這里應該就是這樣了?！?p> 在齒輪人的計數(shù)里，正之后是載，載之后才是極，極圩的輩分比秭圓都小到不知哪里去了。
顧川不言語。
在這片日月并不循環(huán)的世界里，追問時間是一件困難的事情……因為沒有標志。
落日城根據(jù)自然條件的變化，勉強總結了一套順序純隨機進行的節(jié)氣理論，這套節(jié)氣里缺失了關鍵的深秋和冬天，終年溫暖如春。
而齒輪人們的標準時是依靠齒輪的轉速來實現(xiàn)的。齒輪人的齒輪其使用壽命算得上了不起，但能和顧川熟知的四十億年未變的日升月落相比嗎？
顯然是不能的。
兩者都無法完成對時間的正確的解答。
前邊的齒輪極為接近，顧川彎下了腰，在幾個連在一起彎彎曲曲的，像是被兩邊的牙齒所夾的縫隙間勉強爬行。
好在重力的方向不曾變化。
他們摸到了幾面墻壁，也走入了更狹窄的齒輪空間，看到有類似蒸汽動力的噴霧，正在噴出源源不絕的純凈的氣體來。氣體略有灼熱，三人轉身走向其他方向。
“你們研究了那么多問題，難道沒有在研究時間的問題嗎？你們也沒有個確切的時間嗎？”
“那是第十五問題……我們所處的時間與空間是什么……”半身人說的情緒鎮(zhèn)定了不少，“第十五問題據(jù)說快要出結果了，有個精神病齒輪人，原本就是研究時空問題的門徒，已經(jīng)到了博士的地步，它一直聲稱它即將造出絕對精準的的永恒鐘。原理……抱歉……我不清楚，只據(jù)說是用上了某種規(guī)律性循環(huán)的分體奇物。它造出了兩臺，并把這兩臺永恒鐘進行校對，聲稱兩臺永恒鐘在至少數(shù)千萬圈，足以抵達這一代的齒輪人徹底毀滅的時間后，也能分文不變?！澜鐔栴}’的門徒將一臺永恒鐘帶走，用在他們探索世界的旅行中?！?p> 后來，世界探索的旅行失敗，一半世界問題的解答者隊伍徹底失蹤。第二臺永恒鐘被他們僅剩的奇物帶回。
結果人們發(fā)現(xiàn)它的指示與第一臺永恒鐘相差了數(shù)十個標準時。
永恒鐘的企圖隨之破產(chǎn)，第十五問題隨之解答失敗，永恒鐘博士拒絕自我拆解，然后就成為了藏在暗處的精神病齒輪人。
半身人剛剛說完，外面就越傳來了絕大的震動。它立刻縮頭，發(fā)出一陣嗚嗚的聲音。而它眼睛放出的光芒便隨之抖動，讓顧川心煩。
“安定！冷靜……照明呀！”他敲了敲半身人的腦袋，半身人這才抬起頭，越過少年人的肩膀，重新照亮了前方。
這次震動的方向不是廣場，而在另外的方向。
三人小心翼翼地避開。初云摸索墻壁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一道罕見的縫隙：
“有門?！?p> “開！”
他們不再猶豫，初云破門而出。三個人一塊兒來到一片長廊通道里。
這通道同樣全黑，所有的燈都滅了。
按照指示標志，他們可能在第十三問題區(qū)域，也就是正廿所在的表達問題王國。
第十三問題的居民們也多是動物皮外表。他們與第六問題或第十問題的區(qū)別是，后者無毛，而前者保留了全部的毛發(fā)，比如大貓狀的正廿。
“我們先出去，可以在幽靈船上過一段時間，準備一下，再伺機看情況行動……”
顧川對初云說。
初云點頭，同意了他的想法。
他們確實不想蹚這趟渾水。
只是……上天從來不遂人愿。而解答城的情況在他們不知情的情況下早已亂到了極點，四處發(fā)生的斗爭的傾塌使得幾處道路不通，而齒輪人們更是緊張到了極點。背著半身人的顧川還有初云一路小跑，剛剛拐過彎，半身人的眼睛光就照到了一個巨大的輪廓。
那齒輪人人披著鹿皮，頭戴鹿角，正往這邊冷漠地走來，好像一個巡視的衛(wèi)兵。它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了初云和顧川。
“你們是誰？”
鹿角的齒輪人，垂頭凝視。
半身人見到這鹿角人，似乎非常驚喜。它流暢地說道：
“正一博士，請您幫幫我們，我是極圩，這兩位是解答城的客人。我們和這件事沒有、沒有任何關系！我們只想要找一個安全的地方。他們想要暫時離開解答城，躲避這莫名其妙發(fā)生的災害的情況。”
正一博士……顧川聽正廿提過這人。
他在第十三問題解答的地位，與鏡筒人京垓九在第十問題中的地位相近。
正廿說正一博士是最標準的齒輪人。
但如今所見，顧川見到這位正一博士披著鹿皮的臉并不好看。長長的尖銳的角上所掛著的齒輪似乎說明它在拐到這里之前，已經(jīng)發(fā)生過一場戰(zhàn)斗。
它眼中的光芒不停閃爍，好像正在打量身前的這幾個人。
最后顧川看到它頭頂?shù)慕前l(fā)出震懾與警告的紅光。這正一博士的鹿角與京垓九的鏡筒……或者初云的身軀一樣，都是……某種融入身體的奇物。
“寓宇導師有令，現(xiàn)在的解答城，任何人都不能離開，任何人都可能是導致了紛爭的兇手?！?p> 它冷酷地宣判道。
“你們應隨我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