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喝到四更,不見了半和尚,翁白和空羽情拎著酒壺,沿著山路慢慢朝山頂走去,新搬上來的山頂和山腰相接處的縫隙仍十分清晰,提醒著他們,最近發(fā)生的事情都不是夢境,兩人看也不看,直接邁了過去。
“你猜,那個老禿驢在山頂做什么?”翁白笑著問道。
“除了喝酒,我想不到他還能做什么,”空羽情微笑著,“但是山腰的酒更多,他自己跑到山頂喝酒,只有一個可能?!?p> “什么可能?”
“他找到了更好的酒,一個人在上面偷喝?!?p> “更好的酒?”翁白驚奇地問,“你們兩個搜刮了這么長時間,我浩蕩山上還可能有更好的酒?”
“真的沒有了?”
“真的沒有了?!?p> “看看便知?!?p> 兩人談笑著上到了山頂,果見半和尚在清輝下正喝著酒。天之國人剛剛離去,滿天的妖氛散之一空,一輪明月高懸天空,她又恢復(fù)了往日的大小,在明月之中,也有一個體質(zhì)如風(fēng)的人,正和望舒仙子舉杯共飲。
半和尚嘆了口氣。
這數(shù)千年來,他又何嘗沒有厭倦過。
在這個世界,翁白還有一片眷戀的土地,而對半和尚來說,這甚至不是他出生的世界。
他抬起頭,眼睛注視著天空,和天空后面更遼闊的天空。那宇宙深處的孤寂、寒冷,過了幾萬年,他仍然記得清清楚楚。
在這個幾乎算得上蠻荒的星球上,他卻意外地獲得了自己流浪星際所得不到的安寧。
這里的人活不過百年,因此他們的生命變得十分濃烈,就連他們的孤寂也充滿了色彩,這里也充斥著他所厭惡的紛爭,但是每朝每代的統(tǒng)治者,都有著一統(tǒng)天下,建立太平盛世的愿望,而不像他歷經(jīng)的無數(shù)個世界那樣,只是充滿了無意義的、永不停歇的斗爭。
這里的人把善、惡的最終歸宿定為仙界和陰間,他們不知道的是,他們臆想的仙界和陰間真實存在著,只不過兩者之間并不是一個在天,一個在地,而是彼此交叉,相互轉(zhuǎn)換。天、人、鬼的轉(zhuǎn)變,只在一念之間。
這個世界,像一個難得的桃花源,不管這里的人們怎么夸大自己的痛苦,這些痛苦和他經(jīng)歷的一切比起來,都溫和得多。
有時候他真地想說,“凡人,等你活能活到一千年,一萬年,經(jīng)歷過絕望的、沒有盡頭的戰(zhàn)爭,看到過無數(shù)個荒謬的世界,在極寒、沒有任何生命的宇宙中游蕩,在不同的維度見識了其他維度的可笑,那時候,你再回頭看看你所謂的痛苦,你會有新的認識?!?p> 荒謬,是他在無盡歲月中對宇宙的最深感悟,但是這一千年來,他反而有些改變,他反而能夠更平靜地接受一切。
也許,世界的本質(zhì)不是荒謬,而是那個年輕的哲學(xué)家所說的,不仁。
萬物不仁。
萬物是沒有感覺的,是我們庸人自擾。
“果然還是讓你找到了,”翁白嘆息了一聲,“這是我最后一瓶好酒了。”
“可惜,還是被我喝完了。”半和尚把酒瓶朝地上一拋,依然背對著兩人。
空羽情和翁白走過去,坐在半和尚兩旁,只見半和尚神色落寞,全不似往日里嬉笑怒罵的樣子。
“沒酒喝了,也不用愁成這個樣子,”空羽情故意笑著,“聽說那個秦博士最近倒是收集了不少美酒,他又不解飲,干脆我們?nèi)ゴ虼蛩那镲L(fēng)?!?p> “秦博士的酒都是銅臭味,不好喝?!?p> “行,還能開玩笑,”翁白笑道,“我還怕你憂郁了?!?p> “他都不知道那兩個字怎么寫?!笨沼鹎槁柭柤?。
“我會用一萬個世界的文字寫憂郁兩字?!卑牒蜕杏靡环N陌生的符號在空中書寫了幾個金字,彈到了夜色中,它們慢慢消失了。
“沒想著這種情感也在全宇宙這么流行,”翁白道,“我們一直沒問你,但你現(xiàn)在可以說了嗎?你父親的臨別贈言?”
“倒都是些溫情脈脈的話語,”半和尚沉思著,“不過,他的離開顯然是經(jīng)過深思熟慮的,留下了檳榔在整個銀河系守望,又期盼我能夠在地球崛起、稱霸整個宇宙時對天之國網(wǎng)開一面?!?p> “他對地球的評價倒是挺積極,會有那么一天嗎?”翁白看著半和尚。
“盈極王對局勢的洞察,遠非一般人可比,”半和尚搖了搖頭,“他征服宇宙,并不是靠他那宇宙第一強者的頭銜,早在他獲得這個頭銜之前,他已經(jīng)征服了無數(shù)的星系,甚至還包含一個當時的宇宙第一強者擁有的星系。盈極王的成功,在于謀略,和對局勢的洞察,他總是對的?!?p> “確實,宇宙第一強者也沒多了不起,我們剛剛趕走了一個。”空羽情道。
“依靠運氣?!卑牒蜕醒a充道。
“還有翁白的發(fā)瘋?!笨沼鹎樽约河盅a充道。
“我們不說這個,”翁白咳嗽了一聲,“也就是說,你成為了你父親在地球的代理人?!?p> “那是他自己一廂情愿的想法,”半和尚苦笑著,“不過,這么多年過去了,我終究還是沒有擺脫他的控制。不管我愿不愿意,他還是為我規(guī)劃了一條道路——最可悲的是,我必將按照這條道路生活下去?!?p> “可是,你待在地球是自愿,”翁白道,“遠在盈極王知道一切之前,你就待在這里了。至于之后怎么樣,那就更是你自己的選擇了?!?p> “我只有一個選擇,我知道,盈極王也知道,”半和尚嘆了口氣,“真讓人喪氣啊,本來我也認為一切都是我自己的選擇,但是現(xiàn)在……你們大可國人有一個詞,命運。不錯,這就是我的命運?!?p> “每個人都有他的命運,”空羽情灑脫地拍了拍半和尚的肩膀,“有時候,只要學(xué)會適應(yīng)自己的命運就行了?!?p> “連你這樣自命風(fēng)流不羈的家伙也是如此?”半和尚嘲諷道。
“我的命運就是風(fēng)流不羈?!笨沼鹎槲⑿χ?p> “不要臉。”翁白道。
三人哈哈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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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羽百行
作者按:我們似乎總是走在被劃定的道路上。某種程度上,這令人安心,但它又時不時令人不甘心。我們傾向于認為自己是獨特的、是了不起的,但那架好的道路又令我們像個上好發(fā)條的機器人。我們在軌道上鳴著笛,排著氣,跑出哐當哐當?shù)墓?jié)奏,感覺像風(fēng)一樣自由,但得意忘形時稍稍跳一跳,或者偏偏軌道,就會嗚呼哀哉,伏惟尚饗,或者停滯一旁,被大修一番——這種大修很多時候還會以自檢的面目出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