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遺腹
出了法華庵,田蓮兒抬眼望去,見不遠(yuǎn)處的申府馬車旁,兩名丫鬟已放好踏板,攙扶申夫人坐進(jìn)車廂。申夫人面容慈和,端坐在車廂里,笑瞇瞇向田蓮兒這邊望過來。兩人目光一碰,田蓮兒有些心虛地掉頭避開,申夫人嘴角微現(xiàn)笑意,轉(zhuǎn)過臉去瞧盧宗德,目光轉(zhuǎn)動,不知肚里想些什么。只聽到車夫揚(yáng)鞭啪地一聲脆響,申府馬車貼著田蓮兒得得駛了過去,卷起一路風(fēng)塵。
盧淑儀喬麗芬也已從法華庵出來。盧淑儀拉著喬麗芬站在旁邊說話,目光不時望向這邊。田蓮兒閉住呼吸等馬車駛遠(yuǎn),覺得射在身上的陽光有些火辣,抬手拭去額頭的晶瑩汗珠,小聲向盧宗德埋怨道:“你怎么答應(yīng)申夫人前往東陽,要是被探出真相咋辦?”
盧宗德攤了攤手,低聲道:“申夫人顯已起了疑心,腳長在她身上,我們不能捆住不讓來東陽。如果她私下前來打聽,極有可能會探出真相,到時撒潑吵鬧起來,就會一塌糊涂沒法收拾。還不如與我們一路同行,到時總有法子遮掩?!蔽⑿Φ溃骸吧攴蛉水吘故峭忄l(xiāng)人,到東陽只要多花些心思,就能讓她什么也看不見,什么都聽不著?!?p> 田蓮兒想了想,覺得盧宗德說的有些道理。忽地又想起一事,發(fā)急道:“可申夫人知道絕緣師太就是志貞師太,到時若執(zhí)意前往大慈庵,西洋鏡立時就要拆穿,再也遮瞞不了?!毕氲缴攴蛉舜篝[大慈庵,絕緣師太身份暴露成為東陽城里鄉(xiāng)下的笑談,就有些不寒而栗,火球般的陽光照在身上,居然有了些許寒意。
盧宗德翻了個白眼道:“誰讓你弄巧成拙,把絕緣師太講了出來?!毕肓讼氲溃骸拔視敕ㄗ犹崆案嬖V絕緣師太,見不見申夫人由師太決定,我們畢竟不是當(dāng)事人,不好替老一輩作主?!毕肫鹬矩懟^緣,千里迢迢云游到東陽陪伴徐時行十多年,母子情深確實(shí)難得,內(nèi)心深處不由有些佩服。
兩人低聲嘀咕,喬麗芬甩著辮子蹦蹦跳跳跑過來,笑問道:“法華庵好不好玩?明天想到哪里?我老馬識途,繼續(xù)陪你們?!鄙焓謸崦耦i上掛著璀璨耀目的珍珠項(xiàng)鏈,目光瞟向盧宗德,嘴角現(xiàn)出笑意,顯然對宰肥羊極有興趣。
盧宗德打了個寒噤,陪笑道:“明天沒得空,已與申夫人約好到申府吃午飯?!?p> 喬麗芬轉(zhuǎn)了轉(zhuǎn)眼珠,疑惑問道:“哪個申夫人?”忽地明白過來,皺眉道:“就是申貴文想以入繼名義謀奪家產(chǎn)的申府申夫人?那可是長洲出了名的有錢人家,隆德昌珠寶鋪就是申府的產(chǎn)業(yè)。申夫人手腳這么快,請托到表哥頭上了?不要怪表妹沒提醒,爹爹最討厭家人胡亂討情干預(yù)公務(wù),可不要弄巧成拙。”
她快嘴快語,一連串說下來不曾稍歇。盧宗德見喬麗芬誤會,也不解釋,干笑道:“申夫人很有主意,哪用得向我請托。我們在法華庵游玩,剛巧碰上申夫人,見翠萍俏巧可愛,談得投機(jī),便想認(rèn)作干女兒,請客吃飯只不過是由頭?!?p> 喬麗芬轉(zhuǎn)頭瞧著田蓮兒,似信非信。田蓮兒漲紅了臉孔,轉(zhuǎn)過頭沒有說話。
喬麗芬信以為真,拉著小臉沮喪道:“還有這樣的好事。我整天在街上走來走去,怎么就沒有闊佬認(rèn)我作干女兒?!?p> 盧淑儀跟在喬麗芬后頭,掩嘴笑道:“表妹長得這么漂亮,闊佬見著都神魂顛倒,只顧流口水發(fā)呆,哪能起其他心思?!备觳仓庾擦艘幌?,笑問道:“菩薩面前許了啥子心愿,該不會真想討個白胖小子。”
喬麗芬頰染紅暈,橫了盧淑儀一眼道:“當(dāng)然許了愿,偏生不告訴你!”說著昂起頭快步向虎丘方向走去。
虎丘是蘇州著名景點(diǎn),虎丘塔矗立山巔,劍池幽奇入勝,有三絕九景十八宜勝地,是游客到蘇州的必游之地。蘇東坡就有“到蘇州不游虎丘,乃憾事也”的慨嘆。盧宗德盧淑儀都喜歡游山玩水,自然邊觀賞山景邊嘖嘖贊嘆。喬麗芬大是得意,不住口介紹風(fēng)景典故,闔閭試劍、白虎踞丘、神鵝易字講得神采飛揚(yáng),連田蓮兒這土生土長的蘇州人都聽得津津有味。
一行人游完虎丘已近黃昏,殘陽慢慢向西邊天際沉去,滿天空都是火燒云,照在人身上都現(xiàn)出霞光,與虎丘山景交輝錯映,別有一番風(fēng)味。盧淑儀游興未減,本想就便在山下攤位吃些晚飯,再游逛蘇州夜景。喬麗芬膽子雖大,卻記得盧曉倩回縣衙吃飯的囑咐,不敢違背,執(zhí)意領(lǐng)眾人坐馬車回到長洲縣衙。剛下了馬車,陳貴從門房望見,一溜煙跑過來請了個安,滿面笑容遞過張燙金請?zhí)吐暤溃骸氨R公子,申夫人邀您與兩位小姐明日中午到申府赴宴?!憋@已得到極重門包,眉眼全是掩不住的笑意。
盧宗德詫異申夫人辦事如此雷厲風(fēng)行,接過打開一看,果是邀請自己與盧淑儀田蓮兒明日午時到申府赴宴。喬麗芬湊頭過來觀瞧,見沒有自己的名字,大感失望,嘟噥道:“申夫人真是小氣,兩位表姐都請去喝酒吃飯,偏偏沒有我的份。”
盧淑儀曉得申夫人請客必關(guān)聯(lián)徐時行身世,這秘密確實(shí)不能讓外人知道。見喬麗芬氣鼓鼓如同漲了氣的大肚皮青蛙,摟住安慰道:“明日我與申夫人說一聲,以后單獨(dú)下個帖子,請喬小姐到申府吃喝個夠?!?p> 喬麗芬把頭用力一甩,胸前辮子便飛到了腦后,撇嘴道:“我才不稀罕。只是怕你們?nèi)松夭皇欤恍⌒谋簧攴蛉斯嗔嗣曰隃?,胡亂答應(yīng)什么。”
嘴上說著,腳下邁步,不一會就進(jìn)了內(nèi)堂。秋菊立在門口張望,見眾人進(jìn)來忙迎上來,笑問道:“虎丘好玩不好玩?明天要到哪里游玩?”低聲道:“老爺夫人都候在堂內(nèi),等你們回來馬上用飯?!?p> 盧宗德大汗,剛想說些什么。喬麗芬已冷哼道:“明天表哥表姐赴申府午宴,不出去游玩。”說著搶步進(jìn)了內(nèi)堂。喬知縣與盧曉倩坐在椅上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喬麗芬的話清清楚楚聽入耳中,不由一怔,暗想盧宗德他們到長洲才半天,怎么就結(jié)識了申夫人,莫非為了申貴文入繼申府,申夫人特地請托到盧宗德頭上。心中不悅,見盧宗德進(jìn)來,沒等請安,就板著臉教訓(xùn)道:“你年紀(jì)輕輕前程遠(yuǎn)大,以后要多花心思在讀書上面,莫學(xué)那些不良秀才整日出入衙門,請托說情、招惹是非?!?p> 盧宗德被喬知縣劈頭蓋臉訓(xùn)斥一頓,情知誤會,只得垂手束立,恭聲應(yīng)是。等喬知縣訓(xùn)斥完,才道:“姑丈教訓(xùn)得是。莫夫人請客是為了田蓮兒,我與盧淑儀只是順便?!闭f著半真半假地把法華庵碰到申夫人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自然瞞過尋訪徐時行身世不提。喬知縣聽了捻著胡須不再言語,目光里隱有懷疑。
盧宗德情知喬知縣不信,不過只要不去請托自然無事。盧曉倩笑著轉(zhuǎn)開話題,問了些游玩情景。喬麗芬聽說了幾句,秋菊便過來稟報開飯。盧宗德草草吃完,晚飯后與盧淑儀田蓮兒相互通了消息,商議對策。盧淑儀聽說居然在法華庵撞見申夫人,也有些無語,蹙著眉頭想不出好辦法。三個臭皮匠商量半天,最后只商定水來土淹兵來將擋,見機(jī)行事。
第二天上午不曾出門,陪著盧曉倩嘮了半天閑話。喬麗芬沒有過來,不知真地生氣還是被逼在閨房做女紅。眼看天色近午,盧宗德跟姑姑告辭,帶著備好的禮物,與盧淑儀田蓮兒坐馬車前往申府赴宴。
申府座落在長洲縣衙附近的東街街口,紅漆府門用厚重紅木精制而成,臺階下矗著半人高的漢白玉獅子,一副縉紳世族派頭。一名須發(fā)皆白的年老家丁立在府門口不住向外張望,盧宗德剛下馬車便迎了上來,拱手行禮道:“老奴是申府管家,見過公子小姐。我家夫人在中堂候客,請公子小姐隨我來?!?p> 說著當(dāng)先領(lǐng)路。盧宗德等剛進(jìn)入府門,院里便響起鼓樂聲響,幾名家丁敲鑼打鼓迎接貴賓,極為禮遇。盧宗德原以為申夫人邀請赴宴,必有陪客,哪知偌大的申府冷冷清清,除了家丁丫鬟不見人影,讓人感覺申府確實(shí)人丁不旺。盧宗德有些詫異,暗自提了小心。三人跟著申府管家走到中堂門口,申夫人穿著家常服裝,滿面堆歡,立在臺階上等候。
盧淑儀附在盧宗德耳邊,低聲道:“申夫人打的是悲情牌,想要引起我們同情?!北R宗德輕輕點(diǎn)了點(diǎn)頭,向申夫人獻(xiàn)上禮物。申夫人原本不在意,想小毛頭能拿得出啥貴重禮物,待見到禮盒里裝著塊扁圓形玉佩,樣式極褱古樸,瞧上去不如其他珠寶那樣光燦耀眼,玲瓏剔透。申府世代經(jīng)營珠寶為業(yè),申夫人自公公過世后就以孀婦身份執(zhí)掌家業(yè),練就極高明的鑒賞眼光,見了玉佩不由一怔,伸手接過輕輕撫摸。
扁圓形玉佩是田俊杰的珍藏財寶,盧宗德雖瞧不出妙處,但九命狐既然收藏,肯定差不到哪里去。見申夫人神色古怪微感詫異,笑著拱手道:“微薄禮物,不成敬意?!?p> 申夫人搖頭道:“盧公子客氣。如果我眼光不差,這玉佩應(yīng)是漢代士人隨身佩帶的玉璧,距今已有一千多年,市價至少上千兩銀子,哪里稱得上微薄。”見盧宗德張大嘴巴,似有心痛神色,微笑道:“盧公子放心,老身收藏一些珠寶玉佩,價值不低,不會白占便宜,等會盧公子盧小姐每人挑上一件,算是補(bǔ)償?!?p> 說著向老管家使了個眼色,示意晚些開席。親自引盧宗德三人走向后堂,穿過幾處院落,走進(jìn)后院一間古色古香、彌漫書香氣息的房間之中。盧宗德見房間整潔,不見灰塵,顯是時時有人打掃,三面墻壁立著紅木書柜,一排排擺滿了書籍,不少是難得一見的唐宋孤本,雖不及盧府藏書樓數(shù)量豐富,卻也極為難得。
申夫人慢慢走到房角,親自點(diǎn)燃檀香,書房里登時彌漫淡淡異香,讓人不禁神清氣爽。申夫人招呼客人在椅上坐下,丫鬟紅梅捧進(jìn)茶水,在每人面前放了一杯,轉(zhuǎn)身出去,輕輕帶上房門。
房內(nèi)寂靜無聲,申夫人靜靜坐著,好一歇方才笑道:“這是相公的書房,布置簡陋,讓盧公子見笑了?!毕蚣t木書柜一指道:“這些都是相公在世時購置,現(xiàn)在也只是留個念想,盧公子如果喜歡,可以揀幾本去。”
她見盧宗德秀才打扮,只道喜歡讀書。盧宗德面現(xiàn)尷尬,連聲遜謝。盧淑儀捂嘴偷笑,盧宗德狠狠瞪視她一眼。
申夫人目光現(xiàn)出緬懷神色,輕聲道:“亡夫是申府獨(dú)子,十五歲就高中秀才,是長洲申氏中最年輕的秀才相公,人人都說日后必能考中進(jìn)士,光大門楣,搶著說親作媒。老身娘家姓陳,世代都是書香門第,在蘇州府也有小小名氣,因此經(jīng)人說合牽成紅線,入嫁申府成了掌家娘子?!?p> 往事流水般涌入申夫人的腦海。她在娘家做閨女時最得父母寵愛,凡事任性自主,一不如意就大吵大鬧,不得滿足絕不甘休,嫁入申府把這種脾氣也帶了過來。申貴升年輕英俊,儒雅多才,是申夫人心目中的如意郎君,因此極為中意,只想與他夫妻恩愛白頭偕老。哪知申老太爺出身商賈,雖然極會做生意,掙了大把銀子,置下偌大家業(yè),在族人面前總是低人一等,因此對申貴升期望很高,指望有一日高中進(jìn)士,榮宗耀祖,在長洲申氏乃至蘇州府揚(yáng)眉吐氣。整天逼著申貴升在書房讀書用功,申貴升也一心記掛功名順?biāo)烀麚P(yáng)鄉(xiāng)里,除洞房后三天陪伴申夫人外,就沒日沒夜在書房用功,把新婚娘子都冷落在一邊。
田蓮兒聽到這里不由一驚,心想申府情況怎么與徐家如此相似。她屏息凝神,聽申夫人繼續(xù)往下敘說,“我青春年少,不懂得公公與相公的心思,見相公每天起床后就到書房讀書用功,以為不喜歡我,心里很不高興,經(jīng)常找由頭到書房煩擾,讓相公給我插插頭,梳梳頭,畫畫眉毛。相公起先還笑著依從,時日久了漸漸有些厭煩,說我不懂男人心思,這樣下去功名無望,處處躲我避我,夫妻間慢慢起了嫌隙。有一次,我午睡后又去書房找相公,要他陪我去浣花坊買胭脂水粉,相公正埋頭寫八股文章,不愿相陪。我大吵大鬧,把文章撕得粉碎,被公公瞧見,狠狠罵了我一頓?!鄙攴蛉似嗳灰恍?,眸中隱有晶芒,“盧公子不曉得,老身在娘家綽號胭脂虎,最得父母寵愛,最是受不得氣,當(dāng)下頂撞公公幾句。相公是出了名的孝子,見我居然敢跟長輩爭吵,伸手打了我一記耳光?!?p> 申夫人抬手摸了摸面頰,似乎還是隱隱作痛。她是胭脂虎,當(dāng)然不能任由相公欺負(fù)。當(dāng)下大吵大鬧,攪得申府天翻地覆不得安寧。相公最后無可奈何向她道了歉,說不該打她罵她。申夫人很是得意,以為自己終于降服了相公。哪料相公雖不與她爭吵,卻把被褥搬到書房,從此夫妻分居,形同陌路。
拿出手帕拭了拭眼淚,申夫人繼續(xù)道:“其實(shí)我一點(diǎn)都不想惹相公生氣,只想夫妻恩愛,開開心心過日子。只是見他不理我,心里有氣,也就不肯理他。冷戰(zhàn)了兩個多月終于熬不住,主動跑到書房找相公,兩人見面就是大吵,越吵越是厲害,相公一怒之下離家出走,再無蹤影,撇下我孤孤單單,做了十七年寡婦?!闭Z音有些哽咽,“早曉得這樣,我怎么也不會惹相公生氣,一切都由他作主,只要他肯陪伴在我身邊?!?p> 雖然已經(jīng)過去十八年,那天的情景依舊清清楚楚映在申夫人腦海,仿佛就在昨天發(fā)生。那是個風(fēng)和日麗的初春日子,窗外的陽光很是和煦,枝上桃花紅燦燦開得正艷,幾只蝴蝶圍著桃花飛來飛去,燕子在枝條上跳躍,吱吱喳喳唱個不停,誘惑游人出行。在娘家當(dāng)閨女時,每逢這樣的日子,申夫人總要帶著丫鬟到郊外野地放風(fēng)箏,嫁入申府習(xí)性未改,一顆心蠢蠢欲動起來,遲疑半天還是走到書房,想軟語陪罪,拉著相公一起郊游放風(fēng)箏。申貴升正在觀看《朱子集注》,見了申夫人冷顏相對,說要繼續(xù)攻讀,準(zhǔn)備秋闈應(yīng)試。申夫人氣得火冒三丈,伸手搶過《朱子集注》撕成兩半,非要相公陪自己郊游放風(fēng)箏。申貴升見《朱子集注》被撕,面色變得非??膳拢钟趾莺荽蛄怂话驼?,說申夫人是狐貍精,成心想讓他中不了進(jìn)士,申府不能榮耀鄉(xiāng)里。兩人又是大吵大鬧,吵完之后申貴升摔門出府,從此宛若離線風(fēng)箏,再無蹤影。
申夫人眼里泛起淚花,道:“相公離家出走后再也沒有回到申府。開始幾天我還忍住不理。過些時日終于熬不住,偷偷派人出去打聽,總也打探不到消息。公公極是惱怒,說我害了相公,害得申府絕后,要把我逐回娘家。我不反駁,覺得自己真是害人精。只是公公還沒來得及逐我回娘家,就得病而死,臨死前一直叫著相公的名字,閉上眼睛不肯見我。從那以后,我就下定決心,要把申府家業(yè)繼承下去,死后能夠安心見相公和公公?!眹@了口氣道:“其他事情老身都能解決,只是相公已經(jīng)故去,申府后繼無人,若不尋回相公遺腹子繼承家業(yè),偌大家業(yè)勢必落入外人之手,老身死了也不能閉眼,更無臉去見相公和公公。”
盧宗德明知申夫人有些做作,也不禁為之惻然,不管怎樣,申夫人守寡十七年總是事實(shí)。瞧她的憔悴模樣,這些年生活得肯定很不如意,不僅要以寡婦之身支撐家業(yè),而且還要對付族里族外的流言蠻語,風(fēng)霜雷電。盧淑儀田蓮兒眼圈通紅,都為申夫人感到有些難過。
申夫人訴說一會,仿佛卸下了心思,起身走到書柜旁,打開抽屜,取出一卷尺許長的畫軸,慢慢打開。一名眉清目秀的儒雅書生坐在書桌前,手執(zhí)書卷凝神觀看,嘴角微現(xiàn)笑意,似乎看得極是入神。見到儒雅書生盧宗德三人都情不自禁啊了一聲,均覺看書的就是徐時行。田蓮兒目光炯炯,盯住青年書生腰上佩帶的玉蜻蜓,神情不住變幻。
申夫人窺視三人面色,心里更加明白,微笑道:“這是相公與我成婚時繪的自畫像,曾開玩笑說要給老身也繪一幅,百年之后作為夫妻寫真圖傳于子孫。哪料還沒有動筆繪制,就夫妻反目離家出走,留下這幅畫像成為老身的念想。”言下頗有些感傷,突然轉(zhuǎn)頭問田蓮兒道:“翠萍姑娘,我那苦命孩兒長得像相公么?”
田蓮兒怔了一怔,脫口答道:“像。”話剛出口就知道說錯,俏臉漲得通紅,有些不安地瞧向盧宗德。
盧宗德不動聲色,起身向申夫人拱手道:“我們并不是想有意隱瞞,實(shí)在有不得已的苦衷,請夫人諒解?!?p> 他還想繼續(xù)往下說,申夫人擺了擺手,道:“盧公子不必解釋,老身明白。”她頓了一頓,望著畫像中的儒雅書生,仿佛申貴升就坐在書房里,傾聽自己說話,“一年之后,我終于死了心,讓家人到長洲縣衙報案,說是相公失蹤。借助官府力量,終于查出相公原來已經(jīng)死在法華庵。原來他離開申府后,心中苦悶,到法華庵游玩。碰上了騷狐貍志貞師太,兩人一見投緣,難舍難分,結(jié)下了孽緣。相公從此躲在庵堂,他心里很是苦悶,一面迷戀志貞,想跟她永遠(yuǎn)在一起;另一面又想著公公囑托,想苦心攻讀出人頭地為申府爭光。就在相互糾葛中被慧明老尼責(zé)罵,得病身亡。得知真相后,我親自去大慈庵起出相公骨殖,移入申族祖墳安葬,讓他能夠日夜與公公婆婆住在一處,一家人相親相愛,和和睦睦。又去尋找志貞,想讓她把相公遺腹子還給我,讓申府不致斷了血脈?!?p> “哪料志貞早已失蹤,誰也說不出她的去處。我便去找志貞的師傅慧明師太?;勖鲙熖f當(dāng)時命佛婆把孩兒送回申府,半路碰上捕快失了蹤跡。我不相信,用重金收買佛婆,親自到桐橋橋頭看過,那是個熱鬧去處,人來人往,也不曉得苦命孩兒給誰撿拾了去。我派人在周圍人家打聽,也聽不到一點(diǎn)風(fēng)聲?!?p> 說到這里,申夫人已經(jīng)泣不成聲,慢慢說道:“熬了這么多年,老身也已想明白。凡事要讓人心甘情愿才行,如果按照自己意愿強(qiáng)迫,即使能夠暫時滿足,最終還要失去。老身昨天說的是氣話,不再跟你們?nèi)|陽,請盧公子把話帶給我那苦命孩兒,只要他愿意,就可以前來長洲。老身這么多年掌管申府,算得上薄有家產(chǎn)。孩兒如果愿意回來,申府財產(chǎn)都?xì)w他所有。撫養(yǎng)他長大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老身也不會虧待,以后一直當(dāng)成親戚往來。若要銀子,幾萬兩老身還是拿得出。”
說到這里,申夫人看了看盧宗德三人,見都是面有難色,想了想,從懷里掏出塊晶瑩剔透的玉蝴蝶,用手輕輕撫摸,道:“申府祖上傳下一對玉佩,新婚那天,相公把玉蝴蝶給了老身,玉蜻蜓自己佩戴,說好蝴蝶蜻蜓生生世世永不分離。現(xiàn)在玉蜻蜓已經(jīng)沒了,老身留著玉蝴蝶也沒意思。盧公子日后返回東陽,把玉蝴蝶帶給苦命孩兒。對了,他叫什么名字,盧公子能否告知?”
玉蝴蝶耀眼生輝。田蓮兒驀地想起徐時行藏在身上的玉蜻蜓,不由有些癡了起來。
盧宗德望了望盧淑儀田蓮兒,遲疑了一下道:“徐時行,表字汝默?!毕肓讼耄a(bǔ)充道:“已中了東陽案首?!?p> “徐時行,徐時行?!鄙攴蛉溯p聲念了幾遍,笑了起來,“好名字,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剛好是申族的時字輩。”笑聲充滿歡愉,眼里卻隱現(xiàn)淚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