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老鄉(xiāng)
酒飽飯足回船,盧淑儀醉眼朦朧,說話前言不搭后語,賴著不肯回房休息,堅持要親眼瞧著盧宗德寫信。盧宗德也有了五分酒意,不過頭腦還是清醒,見盧淑儀死皮賴臉不肯離開,心中大樂,指使她泡茶倒水,磨墨鋪紙,先出了胸中惡氣。等使喚夠了,方才提筆寫了封書信,告知盧老太爺與劉通判陳知縣在金華府碼頭相遇之事,點出陳知縣對盧府隱隱的敵意,提醒爺爺早做防備。書信末尾略微提了下盧淑儀已在船上,預(yù)備一起前往蘇州長洲探望姑丈姑姑,請盧老太爺不要過于擔(dān)心。
盧淑儀留下書信翹家出走,盧老太爺必然肝火旺盛。不過有了前面的鋪墊,相信盧老太爺只會把心思放在陳知縣身上,對于兒女小事不會太過認(rèn)真。盧老太爺人老成精,只要提防在先,做足準(zhǔn)備,陳知縣很難找出紕漏對盧府下手。
寫好書信,盧宗德還沒來得及折起,盧淑儀就一把搶過,噴著酒氣從頭到尾大聲念了一遍,見沒有說自己壞話,方才放心,把書信扔還給盧宗德,踉踉蹌蹌回房睡覺。田蓮兒不放心小姐,一直待在盧宗德房里,見盧淑儀走路東倒西歪,額頭砰地撞著船板都不曉得叫痛,忙跑過去攙扶,半拖半抱走進隔壁的盧淑儀房間。
盧淑儀翹家出走,自然沒帶行李。田蓮兒服侍盧淑儀兩年多,曉得她的習(xí)性愛好,從自己的行李中勻了些脂粉首飾等閨閣用品,放進盧淑儀的房間。上房都是內(nèi)外兩間,里間是休息就寢的臥房,雕花床上整齊疊放著蠶絲簿被,屋角擺著盆清翠欲滴的蘭花,散發(fā)淡淡清香;外間是接待外客的廳房,檀木方桌上放著葉子牌、麻雀牌等娛樂用具,茶壺茶杯,瓜果糖食等一應(yīng)俱全。
田蓮兒扶住盧淑儀,穿過外間來到雕花床邊,幫小姐脫去外衫鞋襪,用蠶絲簿被蓋住凹凸嬌軀,在床沿坐了片刻,見盧淑儀閉上眼睛似已睡著,剛想起身向房外走去。盧淑儀忽地睜開眼睛向四周望了望,伸手一把拉住田蓮兒。田蓮兒猝不及防,被拉得踉蹌跌倒在盧淑儀身上。她吃了一驚,沒來得及開口,盧淑儀反身抱住田蓮兒,嗚嗚哭出聲來,濃重酒氣和著晶瑩淚珠一滴滴滾落到田蓮兒面頰,有些黃連般的苦澀。
田蓮兒曉得盧淑儀喝多了酒,這是酒性發(fā)作,不敢掙扎,騰出左手輕輕拍打盧淑儀背脊,柔聲勸慰。過了半晌,盧淑儀止住哭泣,恨恨道:“翠萍,咱們女人怎么這么命苦,不能考進士當(dāng)京官不說,出趟門都得提心吊臉,生怕給家里人抓回去重新關(guān)進金絲籠。哪像哥哥可以隨意出門游逛,喝酒耍樂,誰都說他不得。”
這些話大逆不道,田蓮兒從來沒有想過,聽盧淑儀說得激動,眼淚又泉水般涌了出來,忙勸慰道:“小姐說得是。不過千百年來女人就是這樣苦命,能有啥法子。說不定男人也羨慕女人無憂無慮,用不著為家庭宗族打拼?!毕肫鹦鞎r行日夜苦讀,為的就是改變贅婿后代低賤商販的家庭命運,不由有些癡了起來。
盧淑儀嗤地一聲冷笑,道:“無憂無慮,用不著為家庭宗族打拼?女人哪有這樣的好命!”一股酒氣沖向田蓮兒面頰,“你找著了徐相公這樣的良配,日后終生有靠稱心如意,我的姻緣還不知懸在哪兒,哪天爺爺為了宗族利益,把我配給李文遠那樣的浮浪子弟也說不定。”
田蓮兒吃了一驚,忙搖頭道:“不可能,爺爺很討厭李文遠,絕對不會讓你嫁給他?!?p> 盧淑儀一口口酒氣噴到田蓮兒俏臉上,讓田蓮兒有些頭暈?zāi)垦?,仿佛也有了醉意,“傻妮子,世上不只一個李文遠,你瞧那些世家子弟的敗家子作派,哪個不就是李文遠。爺爺很喜歡我,但他是雅溪盧氏族長,凡事都要考慮宗族利益,兒女情長在他眼里算得了甚么?!蓖A送#挠牡溃骸罢l說女人不為家庭宗族打拼,結(jié)婚嫁娶,聯(lián)姻生子就是為家庭宗族打拼,打拼……”
嘴里說著打拼,聲音卻漸漸低了下去,慢慢響起輕微的呼嚕聲。田蓮兒動也不敢動,等盧淑儀抱住自己的雙手軟軟松開,才小心掙開身子坐了起來,細(xì)心為盧淑儀蓋好被子。見她眼角凝著顆欲滴未滴的晶瑩淚珠,忙伸手輕輕擦去,輕手輕腳走出房間,關(guān)好房門。
立在房門口,田蓮兒微嘆了口氣,回想起盧淑儀方才的言語,一顆心不由砰砰劇跳。小姐人品好,才學(xué)高,從來都恨自己不是男兒身,無法像爹爹一樣建功立業(yè)。這些話在心里肯定盤旋了很久,只是一直沒有說出來,如今酒醉吐真言,一股腦全落入自己耳中??缮頌榕?,面對宗族利益除了違心出嫁又能如何,自己與時行哥的姻緣,不正是盧老太爺考慮宗族利益才有如此美滿結(jié)局。
假如,時行哥考不中舉人,或者棄嬰身份被人發(fā)覺——田蓮兒驀地打了個冷顫,呼吸有些急促,不敢再想下去。
她思索得入神,沒留意通道深處蜷縮著一團黑影。黑影見田蓮兒從盧淑儀房間出來,立在門口怔怔出神,不敢驚動,只是蜷縮在船板靜靜瞧著,眼神里有些癡迷。目光最后定在皓腕的瑪瑙玉鐲上,雖然外面陽光燦爛,通道四壁都是木板甚是陰暗,瑪瑙玉鐲成了陰暗世界的一抹紅光,直映入黑影的眸子深處。
座船猛地?fù)u晃了一下,甲板上響起水手的號子聲。原來遵照盧宗德吩咐,盧府座船已揚帆撥錨,離開金華府碼頭順江駛向下游。田蓮兒猝不及防,嬌軀一晃差點摔倒,回過神來,順著通道慢慢向房間走去。她的房間位于二樓最東邊,原本與盧宗德相鄰,盧淑儀上船后以“男女有別”的理由跟盧宗德?lián)Q了過來。
走到房門外,田蓮兒正想推門進去,蜷縮在通道的黑影忙站了起來,恭聲叫道:“蓮兒姐?!?p> 田蓮兒邊走邊想心思,被突如其來的“蓮兒姐”嚇了一大跳,險些驚叫出聲,抬眼瞧見田俊杰拄著短竹棒,身子靠在通道過壁上,呲著牙齒沖自己討好微笑。不知怎地,田蓮兒見了田俊杰就想起太平鎮(zhèn)曾想強暴自己的粗壯倭寇,耳邊又響起永遠不會忘記的猙獰狂笑,心里如同堵了塊石頭般很不舒服。
那晚倭寇突如其來,里應(yīng)外合攻破太平鎮(zhèn)。她與父母本來已經(jīng)休息,急忙起來,見街面上已經(jīng)火光沖天,大批人群沒頭蒼蠅般左沖右跑,不時發(fā)出長長的慘呼。田伯福見機不妙,領(lǐng)著田劉氏田蓮兒飛竄出客棧,跟著人群奔跑,見前面巷角有大堆垃圾,一把拉住田劉氏鉆了進去,卻沒來得抓牢跑得飛快的女兒,眼睜睜瞧著一名嘴角有顆黑痔的粗壯倭寇提著滴血倭刀大踏步追過去,隨手舉刀砍翻幾名堵路百姓,拖過田蓮兒按在地上就要當(dāng)眾強暴。田蓮兒駭?shù)萌缤淙肓_網(wǎng)的鳥兒拼命掙扎,在粗壯倭寇的魔掌下卻無濟于事。正當(dāng)粗壯倭寇猙獰狂笑欲逞**的時候,田劉氏跌跌撞撞從垃圾堆里沖了出來,不曉得哪里來的力氣,把粗壯倭寇撞翻在地,一迭聲叫著蓮兒快跑。田蓮兒腦??瞻琢駸o主,從地上爬起向夜幕深處竄去,耳邊依稀響起田劉氏的瀕死慘叫,接著就是田伯福的長長慘叫聲,魔音入腦般深印在田蓮兒腦海,好多日子后還反復(fù)在噩夢中出現(xiàn)。
“蓮兒姐!”見田蓮兒目光茫然沒有應(yīng)答。田俊杰微怔了怔,提高嗓音叫道。
田蓮兒打了個冷顫,仿佛從夢魘中驚醒,只覺得背心都是冷汗。她有些失神地望向田俊杰,啞著嗓子問道:“阿杰,什么事?”
田俊杰聽出田蓮兒情緒異常,心里打了個突,愈發(fā)恭敬道:“阿杰幸虧遇到蓮兒姐,才能跟著回到蘇州,不致淪為異鄉(xiāng)之鬼,因此特來道謝?!?p> “用不著客氣?!碧锷弮郝犝f為了這個,勉強笑了笑。她本請?zhí)锟〗苓M房,眼前浮現(xiàn)出以前被田俊杰堵在房里調(diào)笑的舊事,便不進門,順著通道向一樓甲板走去。田俊杰拄著短竹棒,拖著跛腿緊跟在后頭。短竹棒敲擊船板的聲音在寂靜通道中顯得格外悠遠。
一間房門拉開條縫隙,蘭花的腦袋剛探出來就被扯了進去。只聽哎喲一聲驚叫,接著就是輕聲驚罵和盧坦的嘻笑聲。
田蓮兒知道蘭花必定與盧坦躲在房間你儂我儂,雖然她心地坦蕩,對田俊杰沒有絲毫感覺,也不禁俏臉微熱,加快腳步走到甲板上。熱辣辣陽光從碧海般的高空照射下來,甲板凸起處勾勒出或濃或淡的陰影。座船在江流洶涌中破浪前行,兩岸江堤飛速倒退,隱隱有山歌俚曲順風(fēng)飄來。田蓮兒呼吸帶著江水濕氣的新鮮空氣,精氣神不禁為之一爽,倚靠在船板上,輕聲道:“咱們是街坊,用不著這么客氣。再說這次前往太平鎮(zhèn),帶你是順手之勞?!?p> 田俊杰聽到太平鎮(zhèn)身軀微微抖動,忙倚靠在另一邊船板上,垂下眼皮躲避直射下來的陽光,道:“蓮兒姐雖不在意,阿杰卻不能不感恩。阿杰以前年少輕狂,跟幫潑皮來往,無意得罪蓮兒姐好多次,這里一并謝過。蓮兒姐大人大量,記恩不記仇,饒過阿杰?!?p> 田蓮兒嗔道:“以前的事情我老早忘記,你不要總是提起?!?p> 田俊杰喏喏連聲,抓牢短竹棒支撐身子,有些好奇地問道:“蓮兒姐,你們?nèi)ヌ芥?zhèn)干些什么?”見田蓮兒面現(xiàn)酸楚,驀地一震,叫道:“難道伯父伯母——蓮兒姐,阿杰不該提起。”
田蓮兒抬頭望向遠處江面的水天一色,幽幽道:“不該提起卻也要提起,告訴你也無妨,我這次前往太平鎮(zhèn),是為了祭拜亡父亡母。”
想起父母的瀕死慘叫,田蓮兒珠淚滾滾落下。田俊杰甚是乖覺,倚靠在船板上靜靜聽田蓮兒說話,快要住口便接上一兩句,語音甚是柔和,引得田蓮兒忍不住繼續(xù)傾吐,不一會兒就把因何落難,緣何成為盧府小姐等都了解得清清楚楚。
田俊杰越聽越是詫異,目光瞬也不瞬地望住田蓮兒。田蓮兒頭腦有些昏沉,只覺得田俊杰是最親近的人兒,直想把胸中塊壘盡數(shù)吐露。正說到與徐時行的交往情事,船頭水手忽地大聲呼喝,原來前面到了蘭溪江碼頭,一艘航船順著江流鼓帆駛出,險些與盧府座船撞個正著。田蓮兒聽到呼喝聲,怔了一怔,腦子登時清醒,驀地一驚:我怎么了,居然站在甲板與田俊杰說了許多話。想到這里瞧向田俊杰,見還是滿臉笑容毫無異樣,便道:“我有些累了,要回去補個覺,你也好好歇息,不要累著?!?p> 田俊杰眼里現(xiàn)出感激,連聲答應(yīng),瞧著田蓮兒窈窕嬌軀風(fēng)擺楊柳般消失在船艙通道里,戴在皓腕上的瑪瑙玉鐲閃閃發(fā)光,灼人耳目。他緊緊捏住短竹棒,順著船板緩緩坐倒在甲板上,嘴角泛起若有若無的笑意,污黑面頰上長蟲般扭曲的刀疤在江風(fēng)吹拂下時隱時現(xiàn),越發(fā)顯得猙獰可怖。
田蓮兒快步走回房間,只覺得背心發(fā)冷,內(nèi)衣全被冷汗浸濕,太陽穴隱隱作痛,有些想要嘔吐。她不曉得為啥會出現(xiàn)這種狀況,沉思半晌覺得是不是前些天來了月事,身體虛弱禁受不起江上風(fēng)寒。想到這里愈發(fā)困倦,取過塊毛巾草草擦了擦身子,躺在床上沉沉睡去。
黑甜鄉(xiāng)一睡就是八九個時辰。迷糊中田蓮兒感覺有聲音忽遠忽近,仿佛在呼喚自己的名字。她極力想睜開眼皮,卻仿佛被重物壓住怎么也掙脫不出來。嘈雜聲音逐漸靜了下來,徐時行卻慢慢踱進夢鄉(xiāng),摟抱住田蓮兒,依偎在大慈庵放生池旁的山石上,輕聲說著挑情話語,聽得田蓮兒面紅耳赤,想躲開卻忍不住要聽,心頭甜滋滋的仿佛浸入蜜罐。
盧府座船在江水中駛成條白線,乘風(fēng)破浪駛得飛快。灼熱陽光漸漸變得柔和,照在身上仿佛情人的溫柔撫摸。江面上往來不絕的帆船慢慢變稀變淡,最后掩沒在濃重夜幕之中。除了操舵掌船的水手外,座船已沉入夢鄉(xiāng),除了某些不太喜歡陽光的黑暗生物。
光陰轉(zhuǎn)瞬即逝。清晨第一束陽光從天際照射下來時,田蓮兒好不容易掙脫虛幻情網(wǎng),在鳥兒的嘰喳聲中慢慢醒了過來。她打了個長長的哈欠,意識逐漸回歸身體,睜開眼睛感覺白芒耀目,面頰有些溫?zé)?。怔了一怔睜大眼睛,才瞧見一束陽光透過船窗恰好射到面頰上,不禁有些失笑,想起夢中與時行哥的調(diào)情瘋話,臉孔不禁有些火辣辣起來。
盧府座船停靠在碼頭上,船窗外觸目可見高高低低的桅桿,稍遠處堤壩綠柳垂蔭,風(fēng)光如畫,三三兩兩的行人正在交談閑逛,悠哉游哉。田蓮兒不曉得座船停在哪里,發(fā)了會怔正想披衣起床,門外響起咚咚的捶門聲,還有嘻哈嬌笑,原來盧淑儀到了門口。田蓮兒曉得小姐脾氣急躁不耐久等,匆匆穿好衣衫,趿拉著鞋跑過去開門。果見田蓮兒繃著俏臉站在門口,見房門打開先探頭向里邊張了張,嗔道:“死丫頭這么晚才來開門,莫非昨晚做春夢發(fā)花癡。”
她言者無意田蓮兒卻聽者有心,俏臉登時現(xiàn)出兩團紅暈,忙把盧淑儀讓進房間,堆著笑臉問道:“小姐怎么這么早就起床?”
“當(dāng)然要早起床,這里已經(jīng)是人間天堂杭州府?!北R淑儀似乎把昨天的感慨忘了一干二凈,瞪目橫了田蓮兒一眼,“死丫頭昨晚睡得死死的,吃晚飯叫都叫不醒。公子爺本想辣手摧花,把你的耳朵扯成豬八戒,哥哥說你身體疲倦,讓你多睡會兒才饒了你,結(jié)果打葉子牌連對手都湊不齊,輸?shù)靡凰?,這筆賬等會跟死丫頭好好算上一算?!?p> 盧淑儀嘮嘮叨叨說個不休,落入田蓮兒耳里卻只有“杭州府”三字。她早就聽過人間天堂的名頭,只是從沒有機會游玩。忙跟著盧淑儀走出房間,倚著欄桿向遠處張望,果見明媚陽光籠著座熙熙攘攘充滿生機活力的城市,遠遠望去黑瓦屋面,行人往來如織,不由咂嘴道:“座船駛得這么快,我以為起碼中午才能到杭州。”
“本來到不了,哥哥吩咐連夜開船,才在半夜三更趕到了武林門碼頭?!北R淑儀嘻笑道,“快些陪公子爺上岸吃些精致早點,填飽了五臟廟才有力氣游玩西湖。”
田蓮兒瞧了瞧盧淑儀,見她還是穿著昨天的藍袍綢衫,經(jīng)過一天一夜的蹂躪已不復(fù)舊顏色,袖口處的酒漬分外觸眼。不禁有些為難道:“小姐,你穿這身衣服上岸——”
“這身衣服怎么了,公子爺喜歡!”盧淑儀自然曉得藍袍綢衫皺巴巴很是不雅,只是她沒攜帶換洗男裝,又不愿穿哥哥帶來的衣衫,只好強辨道:“濟公和尚破衣爛衫整天搖把破蒲扇,還不是‘酒肉穿腸過,佛在心中留’,翠萍你不要太過重視皮相,快些陪公子爺上岸大快朵頤才是正經(jīng)?!?p> 一邊說一邊拖著田蓮兒向碼頭上走去。田蓮兒沒來得及梳發(fā)洗臉,只好頭發(fā)蓬亂星眼迷離跟在盧淑儀身后。田俊杰拄著短竹棒站在船頭,抬眼向碼頭眺望,目光閃爍若有所思。瞧見盧淑儀書生打扮挽著田蓮兒大模大樣把臂而行,心中好笑,彎腰恭謹(jǐn)?shù)溃骸肮有〗?,早上好?!?p> 田蓮兒沖田俊杰點頭微笑。盧淑儀哼了一聲沒有理睬。兩人一前一后踩著踏板上了碼頭,見沿江堤壩鳥語花香,景色甚是迷人,到處都是晨練的人群,有的在練扇子舞,有的在練五禽戲,有的在組團晨跑,間或傳來句“孫飛虎兵困蕭寺外,他要奪崔家女裙釵”,那是越劇票友在吊嗓。盧淑儀瞧得眉開眼笑,見街面兩旁的小吃鋪都已開門營業(yè),揀了家隊伍最長的拉著田蓮兒排在后頭,嘴里振振有詞道:“隊伍最長說明味道最正宗,咱們難得來一趟杭州,要揀最好吃的入嘴?!?p> 田蓮兒有無不可,跟在盧淑儀后頭,隨著隊伍慢慢向前移動,抬眼向周圍張望,見小吃鋪主賣豆腐腦,還有油條、饅頭、小籠包等早點,食客甚多,有的沒有座位,索性捧著碗豆腐腦,碗里灑了些蔥花醬油,坐在路旁的青石板上吃得津津有味。田蓮兒昨天沒吃晚飯,瞧得有些心動,剛吞下口饞涎,就覺得臀部似乎被只手輕微碰觸了一下,還沒來得及反應(yīng),就被重重捏了一把。那是女孩身上的要緊部位,田蓮兒又羞又怒,忙回過頭來,見排在身后的是名三旬上下的黃瘦漢子,正把揩油手從她身后縮回,笑嘻嘻的極為得意,右手提著只編成荷花形狀的小巧竹籃,想是也來買早點。見田蓮兒滿臉通紅瞪視自己,黃瘦漢子若無其事收回手,扭頭與旁人說笑,用的是杭州土語。田蓮兒不敢聲張,紅著臉轉(zhuǎn)回頭,緊著靠近了盧淑儀些,剛剛站定,揩油手又摸了過來,還使勁捏了捏,田蓮兒再也忍受不住,轉(zhuǎn)身一把打落,極著俏臉怒道:“你想干什么?”
黃瘦漢子笑嘻嘻道:“排在這里當(dāng)然想買豆腐腦,姑娘你拉拉扯扯想要干什么?”
田蓮兒從來沒有碰到這樣的無賴,哆嗦著纖指指向黃瘦漢子,嘴唇翕動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排隊的食客認(rèn)出黃瘦漢子是武林門有名的潑皮蔣二,調(diào)戲婦女占些便宜對他來說是家常便飯,曉得田蓮兒肯定吃了虧,只是誰也不肯作聲,呆著臉瞧熱鬧。盧淑儀踮著腳向隊伍最前頭張望,正在大咽饞涎,剛到吵鬧忙扭過頭,見田蓮兒羞怒交加,黃瘦漢子一臉賊笑,不用詢問就明白發(fā)生了什么,把田蓮兒護在身后,怒視蔣二道:“你這賊坯討打么?”
盧淑儀身材高挑,肌膚白膩,惱怒之下又沒用男聲,蔣二一聽就明白眼前是個雌兒,見盧淑儀穿著書生袍服,面紅耳赤,別有一番風(fēng)味,揩油之心大起,擠眉弄眼道:“公子爺想打哪里隨便打,蔣二皺下眉頭不算好漢。不過等下蔣二也要依樣打還,公子爺可不能躲避?!弊旖乾F(xiàn)出淫笑,顯然腦里想著齷齪之事。
調(diào)笑話還沒說完,啪的一聲脆響,面頰火辣辣甚是疼痛,原來盧淑儀怒不可遏,打了蔣二一記耳光。眾目睽睽之下,蔣二哪能丟了這個大丑,橫眉豎目,一把抓住盧淑儀打人的左腕,用力反擰了過來。盧淑儀力氣不及蔣二,被擰得哎喲叫痛,被迫彎下身子。蔣二用手在盧淑儀豐滿臀部狠狠扭了一把,嘴里嘖嘖贊嘆,“公子爺?shù)钠ü珊秘S滿,與女人有得一拚,不知胸脯大不大,與女人比又是如何?!奔傺b不曉得盧淑儀女扮男裝,伸手去摸她的胸部。
田蓮兒在旁邊瞧得明白,驚叫“不要”,想要上前衛(wèi)護盧淑儀,卻被蔣二推到一旁,調(diào)笑道:“小娘子莫著急,等我摸完了公子爺,再與你比較瞧哪只肉饅頭更有嚼頭。”盧淑儀見難免受辱,急得眼淚都差點掉了下來,如只小獸般拼命掙扎,哪有用處。
蔣二見圍觀食客雖都臉現(xiàn)不平,卻沒有一人敢仗義執(zhí)言,心中更是得意,眼看揩油手就要觸著盧淑儀胸部,突覺手腕一緊,仿佛被鐵箍牢牢箍住,動彈不得,抬頭望去,見抓住自己手腕的是名青年后生,眉目英朗,二十來歲,足足比自己高了一個頭,站在面前微笑望著自己,目光里有股冷冽殺氣。蔣二當(dāng)慣潑皮,經(jīng)常與人打斗,一見青年后生目光就知道不是好相與,心里登時怯了,色厲內(nèi)荏地道:“你想干什么?”
青年后生嘴角含笑,冷聲道:“不想干什么,只是見你欺負(fù)人,想管上一管?!笔终莆⑽⒂昧?,蔣二腕骨劇痛,直欲折斷,心中大驚,知道自己萬萬不是青年后生敵手。他欺軟怕硬,登時服軟道:“小爺松手,剛才是蔣二不對,以后再也不敢欺壓良頭善?!?p> 圍觀人群發(fā)出一陣哄笑。青年后生不為己甚,放開蔣二手腕,上面已如被烙鐵燙過一圈。蔣二不敢作聲,抱頭鼠竄,遠遠傳來聲粗野國罵,自然是伺候青年后生的十八代祖宗。青年后生眉毛揚了揚,怒氣一發(fā)即收,淡淡瞧了盧淑儀一眼,轉(zhuǎn)身就想離開。盧淑儀心中感激,哪肯就這樣放他走,忙追過去叫道:“大哥慢走!”
青年后生聞聲回頭,目光湛湛有神,望向盧淑儀。盧淑儀膽子向來甚大,不知怎的觸到青年后生目光不由自主就想避開,滯了一滯,拱手道:“多謝大哥幫忙,敢問大哥尊姓大名?”這是她看江湖小說學(xué)的言語,說著話面孔微微紅了起來。
青年后生淡淡道:“舉手之勞,不用客氣?!鞭D(zhuǎn)身想走,田蓮兒氣喘吁吁追過來,向青年后生福了福,埋怨道:“小……小公子,剛才嚇?biāo)牢伊?。你怎么隨便與那潑皮動手,人生地不熟吃了虧怎么得了?!?p> 盧淑儀眉毛揚起,怒道:“難道要眼睜睜瞧著你被人占便宜?!焙吡艘宦?,恨恨道:“要是在盧宅,我早叫人把那潑皮無賴打成太監(jiān),再也不能對女孩動手動腳。”
青年后生已走出數(shù)步,耳邊飄過盧宅二字,停下腳步,上下打量盧淑儀和田蓮兒。盧淑儀見青年后生目光炯炯看個不停,耳垂?jié)u漸紅了起來,換作別人如此打量自己,她早已發(fā)怒斥罵,青年后生瞧過來卻極為受用,心里還有說不出的甜蜜感覺。正飄飄然如飲了半斤醇酒,青年后生抱拳作揖,問道:“剛才聽公子提到盧宅,不知是不是東陽盧宅?”
田蓮兒有些詫異,望住青年后生還沒有答話,盧淑儀已喜笑道:“就是東陽盧宅,大哥以前去過?”說著拱手回了個禮。
青年后生微笑道:“我叫朱玨,是義烏廿三里人,現(xiàn)在盧參將帳下?!庇玫氖钦诹x烏方言。
田蓮兒附在盧淑儀耳邊,低聲道:“恭喜小姐,二老爺又升官啦?!?p> 盧淑儀充耳不聞,目光亮晶晶只是注視朱玨,眼里現(xiàn)出欣喜表情,用東陽北鄉(xiāng)方言答道:“原來咱們都是老鄉(xiāng)。小弟徐宗文見過朱大哥。”停了一停,笑吟吟道:“盧參將就是家父,說起來咱們都是一家人。”
田蓮兒立在旁邊,聽到一家人目光有些玩味,望著兩人微笑不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