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采蓮江南

第十七章 法會

采蓮江南 浙江魔術師 8831 2021-04-20 10:01:57

  佛曰: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愛別離,怨長久,求不得,放不下,唯有普結佛緣,方能悟大智慧,生大歡喜,得大圓滿,登西方極樂世界。

  祈福法會是普結佛緣的佛門盛事,祈佑沉淪在人生八苦的蕓蕓眾生消除業(yè)障,增長?;?。大慈庵位于東峴峰腳,供奉大慈大悲觀世音菩薩。觀世音菩薩是梵文阿縛盧枳低濕伐邏的意譯,信徒遇到苦難,“即時觀其音聲,皆得解脫”,最為民間百姓信仰。故老相傳,觀世音菩薩赴蟠桃宴返回南海途中曾在東峴峰駐足,環(huán)顧四周山野荒僻百姓困苦,大發(fā)慈悲用凈瓶神水點化了窮山惡水,又把蟠桃宴帶回的奇花異果灑向山麓,自此當?shù)匕傩肇S衣足食,永享福果。傳說真假殊不可曉,大慈庵倒是實實在在矗在了綠水青山之間。大慈庵背枕東峴峰,面向東陽江,近城而遠市囂,枕山而得林幽,周圍翠竹環(huán)繞,溪澗潺潺,望之塵慮爽然,庵內樓閣林立,金剛閣、觀音殿、講經堂一應俱全,出家尼僧近百,皈依弟子逾千,是浙中第一名庵。

  七月十五是盂蘭盆節(jié),按慣例大慈庵要舉辦祈福法會,為信徒祈佑福緣。陽光剛從東峴峰頂灑下,一些虔誠信徒就不辭辛苦趕著前來進香禮佛,庵里庵外鐘鼓聲、誦經聲、祈禱聲此起彼伏,熱鬧非凡。全庵尼僧各司其職,忙碌不休,惟有監(jiān)庵絕情師太依舊在監(jiān)庵室靜坐禪定,不曾出來。

  絕情年過四旬,面目慈祥,白胖圓臉時常掛著笑容,看起來觀世音菩薩般和藹可親,不過相處久了的僧尼都知道這位監(jiān)庵師太心眼甚小,脾氣有些古怪。絕情在大慈庵出家近二十年,資歷比當家主持絕緣師太還老,本以為庵主位置非己莫屬,上任庵主慧深師太卻說她不如絕緣有慧根,臨終把衣缽傳給了絕緣。絕情對此頗不服氣,只是絕緣主持大慈庵近十年,佛事精通,辦事公道,把大慈庵經營得好生興旺,闔庵尼僧向來敬服,絕情無從競爭,只能把嫉恨壓在心底,與絕緣有些面和心不和。

  絕情閉目坐在蒲團上,左手捻著念珠,嘴里喃喃默念清心咒,好一會兒依舊魔障叢生,心緒不寧。她嘆了口氣,索性從蒲團上站起身,抬眼向窗外望去,見觀音殿前香煙繚繞,隱隱傳來誦經聲,顯是正為祈福法會做著準備。按照職司,祈福法會由絕情主持,絕緣主祭,但絕情想到祈福法會就有些咬牙切齒。在她的極力爭取下,敬獻頭炷香人選本已選定李文遠,卻被興沖沖趕來的徐陳氏橫插一杠,絕緣師太居然想出雙敬頭炷香的絕妙法子,表面上誰都不得罪,暗中偏向哪位連瞎子都瞧得出來。

  絕情爭不過師妹,只能把悶氣憋在肚里,天色大亮還躲在監(jiān)庵室靜坐禪定,不聞不問。眼見祈福法會吉時已近,香客越聚越多,小尼姑慧儀好幾次跑過來,恭請絕情前往觀音殿主持祈福法會。絕情面子掙足,不好意思繼續(xù)“禪定”,隨著慧儀出了監(jiān)庵室,搖搖擺擺走向觀音殿。走出沒幾步,知客尼慧圓滿臉笑容,引著兩名男女香客從觀音殿繞過來。絕情認出女香客便是橫插一杠,搶了李文遠頭炷香風光的徐陳氏,肚里冷哼,白胖面龐卻現(xiàn)出和藹笑容,立定腳步向徐陳氏合什道:“施主來得好早,貧尼有禮?!?p>  徐陳氏與絕情也是熟識,面上一紅,忙合什還禮,“早上有些事情耽誤了時辰,信女來得晚,師太莫怪。”她倒沒說謊,本打算讓徐廷翠也到大慈庵敬香祈福,臨出發(fā)卻咳嗽不止,怕身體虛弱吃不消,只得讓丈夫在家休息,留下徐安服侍。再加上送王如龍回義烏,聯(lián)誤了不少時辰。

  寒暄了幾句,徐陳氏轉頭道:“時行,快些見過絕情師太?!?p>  依照祈福法會規(guī)矩,徐時行穿了身素白儒衫,身材高挑,俊逸不凡,只是眉心微鎖,仿佛藏有心思。聽母親吩咐,忙上前合什行禮,“時行見過師太。”

  絕情早曉得跟在徐陳氏身后的必定是東陽案首徐時行,故作不知,合什還了一禮。抬眼瞧去,見徐時行面貌儒雅,性格沉穩(wěn),單憑賣相確比輕佻浮夸的李文遠更為出色,暗贊好一名俊郎秀才相公,肚里更加泛起酸來,強笑道:“這位就是雛鳳徐相公?真是聞名不如見面,難怪絕緣師妹執(zhí)意要創(chuàng)出雙敬頭炷香?!?p>  她話里暗含骨頭,徐時行聽得明白,假裝糊涂。絕情與徐陳氏攀談了幾句,讓開路徑笑瞇瞇請徐陳氏和徐時行先行?;蹐A依舊前頭引路,見絕情走得遠了,悄悄說道:“徐施主,莫瞧師伯笑瞇瞇嘴巴客氣,心里還不知如何在咒你們?!?p>  “咒我們干嘛?”徐陳氏有些驚奇地問道。

  “徐施主真不知還是假不知?”慧圓是絕緣座下弟子,向來瞧不慣絕情對師父皮笑肉不笑的矯情模樣,說起話來無所顧忌,“祈福法會敬獻頭炷香人選本來是李文遠相公,徐相公硬插一杠,來了個雙敬頭炷香,搶了李文遠相公風頭,師伯哪能沒有嗔念?”

  “搶了李文遠相公風頭,關絕情師太啥事?干嘛要有嗔念?”徐陳氏睜大了圓溜溜的眼睛,有些不明所以。

  徐時行也有些好奇,望住慧圓等待下文。

  慧圓左右張望了一下,見花紅柳綠空寂無人,悄聲道:“絕情師伯是李文遠相公的姑姑,你說她會不忌恨?”

  絕情是李文遠的姑姑?!徐陳氏和徐時行都大為驚奇。徐陳氏瞪住慧圓,眼神里充滿八卦色彩。

  “這件事庵里知曉的不多,我也是偶爾得知,徐施主、徐相公切莫講出去?!被蹐A見此情景有些懊悔,忙囑咐道。

  徐陳氏和徐時行同時用力點頭。

  絕情俗名李艷倩,是東李族長李興業(yè)第三房小妾嘉娘生的庶女。大戶人家禮儀森嚴,規(guī)矩眾多,李艷倩從小養(yǎng)在深閨,習練女紅,與外界甚少接觸,到了十五歲思春年紀,與家丁李福日久生情,花園相會,沒多久居然身懷六甲。眼看肚腹?jié)u漲,漸漸瞞不過旁人,兩人恐慌之下商量私奔出逃。沒等付諸行動就被李興業(yè)看破,一頓家法打殺了李福,用墮胎藥打下成形男嬰。李艷倩見情夫身死,孩兒夭亡,萬念俱灰之下削去三千煩惱絲,拜在大慈庵慧深師太座下,法號絕情,意思是要斷絕一切俗世情緣,遁入尼庵不問世事。只是大慈庵也是人的江湖,絕情雖然出家還是無法跳出三界外,加上生母嘉娘經常借口禮佛到大慈庵看望女兒,最終還是塵緣纏繞,墮入紅塵是非。

  “李文遠相公文才出眾,言語乖巧,常隨嘉娘進庵禮佛,甚得絕情師伯歡心。他下月要參加鄉(xiāng)試,敬獻頭炷香是想多結些佛緣,祈佑高中舉人。徐相公硬插一杠,來了個雙敬頭炷香,分了李相公的佛緣,絕情師伯心里哪能不著惱?!被蹐A最后說道。

  聽了這些話徐陳氏徐時行才明白緣由。徐陳氏想自己確是中途插隊,有些對不住李文遠,絕情心里著惱也是理所應當。徐時行卻想能給李文遠這無良秀才多添些堵,心里暗自高興。

  三人邊說邊走,不一會就到了專門接待貴客的庵主室。雖說觀世音菩薩眼里眾生平等,但吃十方的尼僧心中還是有等級差別,豪門貴婦、千金小姐等有身份地位的高級香客都要迎進庵主室,由庵主絕緣師太親自招待。跟隨貴婦小姐前來的丫鬟沒資格進入庵主室,三五成群聚在院中低聲談笑,見慧圓等過來都凝目注視,十有八九定在徐時行身上。有的丫鬟眉目含春,眸里絲毫不掩飾火辣辣的挑情味道。徐時行被瞧得心里發(fā)慌,加快腳步想走進庵主室,驀地望見稍遠的桂花樹下立著名青衫少女,抬頭注視綠蔭叢中的金黃桂花,秀眉微蹙仿佛滿腹心思,正是青梅竹馬,日思夜想的田蓮兒。田蓮兒瞧見徐時行,沖他微微一笑,卻不過來。徐時行萬料不到田蓮兒竟也出現(xiàn)在大慈庵,而且面含微笑,與前天下午盧府見面時的冷面冰霜,疾言厲色大不相同,登時腦中轟地一聲,昏沉沉不知所以,情不自禁停下了腳步。

  徐陳氏已走到庵主室門口,見徐時行停步不動,轉頭想要催促,發(fā)覺兒子面色有異,順著目光望去,見救了丈夫兒子性命的青衫少女站在桂花樹下,與兒子對視調情。徐陳氏本能想要發(fā)火,想起已答應徐時行與田蓮兒的婚事,又擔心徐時行離家出走,去蘇州尋找親生父母,只得用力咳嗽道:“時行快些過來,師太在里邊等著?!?p>  徐時行這才省覺,深深望了田蓮兒一眼,快步走到徐陳氏身后,一顆心仍砰砰跳個不停,腦海里盤旋的盡是田蓮兒的美麗倩影。他伸手摸了摸袖袋,玉蜻蜓、瑪瑙玉鐲和斷成兩截的玉鐲都安靜地躺在袖袋里,纏綿在一起。

  這時慧圓已高聲稟報,庵主室里一個溫和女聲道:“請徐施主和徐相公進來?!?p>  慧圓側過身子,向徐陳氏和徐廷翠做了個請進的手勢。徐時行整理下儒衫,跟在徐陳氏身后進了庵主室。見供著觀世音菩薩神位的八仙桌旁,坐著名四旬上下的中年尼僧,相貌清秀,體態(tài)高雅,氣質比絕情高出不止一籌,讓人一見就不禁生出親近之感,正含笑望住自己。徐時行認出她便是大慈庵庵主絕緣師太,以前常到徐家弘揚佛法,闡釋經意,專門指點過徐時行書法,品貌才學都是上上之選。近些年徐時行在學堂攻讀,見面才少了些,忙跟著徐陳氏上前向絕緣合什行禮。

  絕緣嘴角含笑,目光注視在徐時行脖頸的觀世音菩薩玉像上,眼里情不自禁現(xiàn)出歡喜神色,擺手道:“莫要多禮,快些請坐,等會兒就要過去禮佛?!?p>  八仙桌兩側擺放著十二張鋪了蒲團的紅木圓凳,其中十張都已坐了人。徐時行先伺候徐陳氏坐好,自己在最后一張圓凳上坐下,抬眼望去,見除自己與李文遠外,都是些鶯鶯燕燕,云髻高聳,香氣撲鼻,都用好奇目光打量自己。李文遠坐在左首第四張圓凳上,嘴噙冷笑,故作高傲神態(tài),昂著頭瞧也不瞧徐時行,眼角余光卻偷瞟過來,眸子深處不時閃過毒蛇般光芒。

  徐時行情知雙敬頭炷香對自視甚高的李文遠來說是極大侮辱,不過對詩之后連遭兩次暗算,兩人關系已徹底鬧僵,用不著假裝客氣,當下也把李文遠當成空氣。

  瞧向徐時行的目光中,有一道與眾不同,好奇中夾雜著歡喜、恐懼、期盼等諸多情緒。徐時行有所感覺,順著目光望去,見注目自己的是名素衣如雪的美貌少女,身材頎長,凈面淡妝,彎彎柳葉眉下一對會說話的俏目,正是盧府大小姐盧淑儀。盧淑儀瞧著徐時行,不由想起昨晚的綺夢,素面朝天的俏臉飛起團暈紅,伸出纖纖素手捧起茶杯微抿了一口,掩飾內心復雜情緒。

  李文遠一直暗中留意徐時行的舉動。見他與盧淑儀眉目傳情,仿佛舊識,妒恨之意又不由加濃了幾分。剛才寒暄時,他聽絕緣師太話語中無意吐露美貌少女是盧府大小姐,特地到大慈庵為盧老太爺敬香祈福。李文遠素好漁色,見美貌少女氣質高雅,秀美絕俗,身份比自己只高不低,不由怦然心動,思量回府后找媒婆上盧府提親說媒,怎肯讓徐時行拔了自己頭籌。

  見盧淑儀對徐時行這低賤商販之子巧笑倩然,顯然頗有情意。李文遠又妒又惱,血沖腦門,當下甚么也顧不得。見絕緣師太跟貴婦小姐說笑了幾句,觀音殿響起鐘鼓敲擊聲,起身就要引眾檀越前往觀音殿。當即搶上一步,高聲道:“師太慢行,文遠有話要說。”

  眾人目光都詫異地轉向李文遠。走在李文遠旁邊的嘉娘忙扯了一把,低聲道:“文遠,祈福法會馬上開始,有話等會兒再說。”嘉娘是絕情生母,年紀已逾五旬,只是保養(yǎng)得宜,看上去恍若絕情的俗世姐妹。

  李文遠理都不理,沒等絕緣開口,指著走在最后的徐時行,高聲道:“師太,敬獻頭炷香的人選本來是我,徐汝默卻硬要插擠進來,搞勞什子的雙敬頭炷香。文遠不才,想跟徐汝默比試一番,誰輸了就退出,免得壞了祈福法會千百年流傳下來的儀式規(guī)矩。”

  他這話雖是沖徐時行而發(fā),卻也暗責絕緣師太有意偏袒,破壞儀式規(guī)矩。絕緣面色有些冷了下來,只是眾目睽睽之下不好發(fā)作,轉向徐時行道:“徐相公,李相公要與你賭賽,你可愿意?”

  眾人都靜了下來,目光集中在徐時行身上。院里的丫鬟聽得明白,相互交頭結耳,興奮地瞧著熱鬧。對她們來說,越是天下大亂越有八卦談資。徐陳氏蹙著眉頭,有些惱怒地瞧向李文遠。她相信徐時行不會輸給李文遠,但李文遠搞突然襲擊令她很不爽,原本的歉疚心理登時無影無蹤。田蓮兒站在桂花樹下,有些擔心地望著徐時行,十根手指絞在一起,指骨有些發(fā)白。她雖見過徐時行對詩本事,但李文遠既敢挑戰(zhàn),題目肯定甚難,萬一徐時行答對不出可就失了秀才相公臉面。

  徐時行想不到李文遠居然這個時候提出比試,微微一愕,抬眼望見田蓮兒焦急擔心的眼神,心中一熱,微笑道:“你要戰(zhàn),我便戰(zhàn)。出題吧?!蹦阋獞?zhàn)我便戰(zhàn)是蒙古成吉思汗的名言,極有豪氣,美貌少女聽了眸中現(xiàn)出嘉許,望著徐時行含笑不語。

  絕緣見兩名秀才相公一要挑戰(zhàn)一便應戰(zhàn),不好拒絕,抬頭瞧瞧天色,道:“既然如此盡量快些,莫要誤了吉時?!?p>  李文遠點頭答應,習慣性地從袖里掏出灑金扇,唰地打開扇了幾扇。貴婦小姐中登時有人輕笑出聲,嘉娘也有些面紅耳赤。昨天絕情遣人告知雙敬頭炷香,李文遠惱怒之下不想到大慈庵敬獻勞什子頭炷香,嘉娘卻是虔誠信徒,深信心誠則靈,觀世音菩薩會賜福李文遠,保佑鄉(xiāng)試高中,當下沒口子勸說。李文遠最后心動,腦中卻冒出另一個主意,決意要在貴婦小姐面前讓徐時行大丟面子,挽回前日對詩失敗的不良聲譽。

  他卻沒想過每次都是自己在陰謀算計,徐時行從來是被動應戰(zhàn),沒主動招惹過自己。

  當下冷笑一聲,道:“這次我們來對寶塔詩,誰對不上來就算輸?!睕]等徐時行答話,折扇一合,指向庵外連綿起伏,矯若游龍的東峴峰,嘴里高聲吟道:“山,山!”

  徐陳氏和丫鬟們莫名其妙。懂得詩詞的貴婦小姐卻都倒吸了口冷氣。寶塔詩又稱《一七令》,從一言起句,依次增加字數(shù),逐句成韻,疊成兩句為一韻,外形猶如寶塔一般,故名寶塔詩,難度甚大,不易成詩。

  李文遠盧宅對詩失敗后反思原因,認為自己過于輕敵,徐時行出身低賤商販,寫八股文本事靠的是勤學苦讀,哪有時間吟詩作對,會文應酬,贏了自己純粹是瞎貓碰上死老鼠。因此精心準備了難度更大的寶塔詩,準備一舉拿下,出口胸中惡氣。

  徐時行也沒想到會是寶塔詩,不過喬老夫子曾經教過,并不慌張,腦中急速思索,想起大慈庵周圍搖曳生姿的翠綠竹海,靈機一閃,接口應道:“竹,竹!”

  貴婦小姐交頭接耳,瞧向徐時行的目光都現(xiàn)出贊賞,顯然認為接得十分妥貼。

  李文遠沒想到徐時行這么快就能接上,愣怔了一下,唰地再次打開灑金扇,故作風雅地扇了幾扇,高聲吟道:“聳峻,回環(huán)。”邊說邊把灑金扇在手心上轉了幾轉,現(xiàn)出得意神色。

  徐時行胸有成竹,輕聲應道:“森寒,潔綠?!?p>  李文遠灑金扇向遠處群山一指,“滄海上,白云間?!?p>  徐時行沉吟片刻,回道:“湘江濱,渭水曲?!?p>  李文遠有些不可思議地盯住徐時行,慢慢吟了出來,“商者深尋,謝公遠攀?!?p>  徐時行想起盧老太爺怡心齋噴綠吐翠的群竹,思路登時開闊,朗聲道:“帷幔翠錦,戈矛蒼玉?!?p>  李文遠灑金扇開了又合,合了又開,道:“山巖泉滴滴,幽谷鳥關關?!?p>  徐時行已有腹稿,高聲吟道:“心虛異眾草,節(jié)勁逾凡木?!?p>  “對島西連隴塞,猿聲南徹荊蠻。”李文遠額頭冒汗,眼睛赤紅,鼻翼翕張,宛若賭徒。

  徐時行曼聲吟道:“化龍杖入仙陂,呼鳳律鳴神谷?!?p>  “好!”貴婦小姐中有人高聲叫好。李文遠有備而來,徐時行臨時應戰(zhàn),兩者難易判若云泥。何況徐時行舉止飄逸,神態(tài)從容,與李文遠的裝腔作勢,舉止輕狂相比,更受貴婦小姐歡迎。

  美貌少女嘴角笑意越來越濃。徐陳氏喜上眉梢,雙掌合什望空禱告。絕緣雖不說甚么,眼里的喜氣怎么也掩飾不住。只有嘉娘板著面孔,臉上烏云密布,厚厚的粉底不住掉落。

  院中丫鬟都是貴婦小姐的心腹,聽到叫好也跟著大聲喝采,有的甚至拍起了巴掌。田蓮兒站在離徐時行不到一丈的石徑上,盈盈美目笑成了彎彎柳月,顯是與有榮焉。

  李文遠聽到叫好拍掌聲,白凈面頰不禁冒出豆粒大汗珠,雨水般紛紛滾落,綢衫胸襟后心都現(xiàn)出汗?jié)n。他顧不上擦拭,折扇狠狠擊了下掌心,放聲吟道:“世人只向簪裾老,芳草空余麋鹿閑?!币魍觊L噓口氣,仿佛虛脫了般,一屁股坐在院中石凳上。

  徐時行瞧出李文遠已是強弩之末,越發(fā)神定氣閑,輕聲應道:“月娥巾披靜冉冉,鳳女笙竽清簌簌?!蹦抗饩季纪蚶钗倪h。

  李文遠只準備了六句,以為對付書呆徐時行綽綽有余。眼見腹稿詞窮,眾人目光都盯住自己,美貌少女俏目隱有譏誚之意。心中一急,猛想起讀書時看過的一句絕聯(lián),獰笑著站起,道:“寶塔詩太簡單,我出一絕對,如果汝默兄還能對出,我才服了你?!?p>  “請高第兄出聯(lián)。”見李文遠言語客氣,徐時行也不為已甚。

  “這絕對汝默兄應該有所耳聞,是宋朝宰相喬魯國對永康秀才的老對,用的全是東陽地方,我思索了好久,沒想出絕妙下聯(lián),請汝默兄一對?!崩钗倪h故作誠懇,吟道:“玉山、鳳山、歌山,三山玉鳳歌東陽?!币魍甑靡獾厍葡蛐鞎r行,雖然用喬魯國絕聯(lián)有些不要臉面,但只要能讓徐時行出丑,也顧不得許多。

  見李文遠如此下作,圍觀人群心里更是鄙薄,目光炯炯望向徐時行。

  徐時行微笑道:“喬魯國的絕對確實絕妙,不過有其祖必有其后,先生閑暇時早已對出。時行愚魯,不敢掠美,請高第兄聽好。”高聲吟道:“詩經、書經、禮經,九經詩書禮西戎?!?p>  李文遠腦里轟的一聲,想不到徐時行居然能夠過了這一關,何況坦言是喬老夫子所對,后生小輩哪敢妄加評議,干笑一聲,拱手道:“汝默兄詩才出眾,文遠受教?!辫F青著臉把灑金扇向地上狠狠一摔,轉身就走,渾然不理嘉娘的連聲呼喚。

  周圍人群靜默了一下,忽地爆發(fā)出震天喝彩。盧淑儀搶先拍掌叫好,聲音嬌嫩清脆,宛若黃鶯啼破紗窗,掩抑不住喜氣。

  徐陳氏樂得合不攏嘴。田蓮兒望著徐時行,抿嘴微笑,眼眸溫柔得快滴出水來。

  絕緣立在旁邊一直默不作聲,見已分出勝負,笑道:“馬上就是法會吉時,快些走吧。”當先領路,引著貴婦小姐走向觀音殿。嘉娘猶豫片刻,還是厚著臉皮跟了上去。

  一名與嘉娘素有心結的貴婦瞧不過眼,冷笑道:“對詩輸了,怎么還好意思參加祈福法會?!?p>  嘉娘保養(yǎng)得宜的粉臉毫無表情,若無其事道:“文遠跟時行賭的是敬獻頭炷香,我又沒有參加賭賽,干嘛不能敬香祈福?!?p>  貴婦被堵得說不出話來,虎著臉狠狠向地上吐了口唾沫。

  一行人趕到觀音殿時,僧尼和香客已擠滿了殿前的青石廣場,都在虔誠等待祈福法會的開始。絕情頭戴毗盧帽,身穿暗黃緇衣,外罩大紅袈裟,白胖圓臉滿面紅光,站立在觀音殿前的青石臺階上,傲視廣場上排得整整齊齊的尼僧香客,等待主持祈福法會。她見絕緣引著貴婦小姐過來,掃了一眼沒瞧見李文遠,不由面色微變。嘉娘急步上前,湊到絕情耳邊嘀咕幾句。絕情神情大變,惡狠狠瞪視了徐時行一眼。

  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無論如何要把祈福法會主持下去。絕情見尼僧香客都已到齊,說了幾句開場白,高聲叫道:“有請絕緣師太授香!”鐘鼓鐃磐諸多法器奏樂聲中,大慈庵主持絕緣身著法衣,雙手持著龍炷頭香,神情莊重,緩步走上青石臺階,立在正中央,含笑望向香客隊伍最前端的徐時行。

  按敬獻頭炷香流程,絕情應當讓徐時行上青石臺階接龍炷頭香,敬獻給觀世音菩薩。瞧著這個搶了侄兒敬獻頭炷香資格的后生小子,絕情心里陡地冒出惡毒主意,高聲叫道:“有請絕嗔師太授香!”絕嗔是大慈庵的典座,掌管經文物品、香火供奉等諸般事宜,素來不理會絕緣絕情間的明爭暗斗。雙敬頭炷香本來說好讓絕嗔參與授香,可李文遠已認輸自行離開,哪用得著絕嗔上去。

  絕嗔想不到絕情會叫到自己,怔了一下,見尼僧香客目光都集中在自己身上。她素乏臨場應變的急智,眾目睽睽之下又不好與旁人商量,猶豫著要不要上去,絕情已繼續(xù)高叫,“有請絕嗔師太授香!”心想莫非另選了信徒,依舊是雙敬龍頭香,顧不得細想,從慧儀手中接過龍炷頭香,緩步走上青石臺階,與絕緣并肩而立。

  絕緣瞧出有些不對,雖然還是臉帶微笑,眸子深處卻閃過一絲惱怒。只是眾目睽睽無法可想,只能靜立不動。

  眼見陰謀得逞,絕情眸里現(xiàn)出得意,繼續(xù)高叫,“有請功德主徐時行相公接香!”

  徐時行應聲出列,老老實實上前,向絕緣恭敬行禮,雙手接過龍頭香,立在青石臺階側邊。絕緣不知絕情接下來要搗什么鬼,目光冷冷瞪視,警告意味十分明顯。

  絕情吃師妹一瞪,恍然悟出這是莊嚴肅穆的祈福法會,主持若出了問題整個大慈庵都跟著坍臺,自己吃罪不起。她不服氣李文遠輸?shù)艟传I頭炷香資格,本想來個李代桃僵,讓嘉娘代替李文遠敬獻龍頭香,出口胸中惡氣,這下也不敢了。目光快速掃過臺下肅立的尼僧香客,腦中急速思索主意,見美貌少女站在貴婦小姐前頭,俏眼圓睜瞬也不瞬地望向徐時行,現(xiàn)出欣賞親近神情,心念一動,不及多想,高聲叫道:“有請功德主盧淑儀小姐接香!”

  話語出口滿場皆驚。認識盧淑儀的都不可思議地轉頭瞧向美貌少女,心想她怎地有資格敬獻頭炷香。青石臺階上,絕緣悄悄舒了口氣,絕情雖然跟自己作對,畢竟不敢把事情做得太絕。

  盧淑儀想不到絕情居然會讓自己與徐時行雙敬龍頭香,愣怔在原地,不知該不該上去接香。田蓮兒站在盧淑儀身后,見小姐面現(xiàn)猶豫,忙輕推一把,低聲道:“大家都看著,小姐快些上去?!苯浰@么一推,盧淑儀鬼使神差,迷迷糊糊邁步就出了貴婦小姐行列。

  絕緣絕情望著緩步走上青石臺階的盧淑儀,神情都十分復雜,不知在想些什么。絕嗔以為盧淑儀是另選出來的雙敬頭炷香人選,心里噓了口氣,暗地埋怨怎么不事先通氣,忙微笑著把龍炷頭香遞給盧淑儀。

  盧淑儀福了一福,雙手恭敬接過,與徐時行并肩而立。陽光下男俊女俏,真是一對璧人。盧淑儀暈沉沉立在青石臺階上,身邊男子氣息撲鼻襲來,芳心中又驚又喜又慌又亂,回想起昨晚的綺夢,五味雜陳說不清是啥滋味。驀見無數(shù)道目光一齊望向自己與徐時行,許多目光里有掩飾不住的羨慕嫉妒恨,心里不禁一驚,暗想自己可是盧府千金,名門閨秀,怎地糊里糊涂上了青石臺階與徐時行雙敬頭炷香,傳揚出去如何是好。

  只是到此地步已無退縮余地,盧淑儀硬著頭皮,聽絕情高聲叫道:“有請功德主雙敬頭炷香!”只得手持龍炷頭香,在尼僧香客意味深長的目光注視下,與徐時行緩步走進巍峨莊嚴的觀音殿,亦步亦趨跪在早就備好的蒲團上,向端坐蓮花寶座,慈眉善目的觀世音菩薩磕頭祈福,然后圍著法身繞行一匝,在尼僧香客的喃喃念經聲中,把龍炷龍香插進蓮花寶座前的宣德銅爐,雙敬龍頭香儀式方告結束。

  儀式過程中,絕緣一直立在青石臺階上,提心吊膽望著殿里的一切,生怕盧淑儀這個臨時客串人選突然發(fā)飆搞砸場面,萬幸有驚無險順利過關,方才噓出口長氣,驚覺背心涼颼颼,原來已出了身冷汗。

  觀音殿內,盧淑儀跟在徐時行身后,見周圍無人,捺住心里的羞喜,悄聲問道:“怎么突然讓我雙敬頭炷香,一點精神準備都沒有?!?p>  徐時行低聲回道:“我也不知道?!?p>  盧淑儀翻了個俏巧白眼,想起還珠亭前徐時行問自己姓名情景,噗嗤一笑,輕聲道:“原來咱倆都是被蒙在鼓里的牽線木偶。我叫盧淑儀,淑女的淑,禮儀的儀,可不是宮里的嬪妃,徐相公怎么稱呼?”

  “徐時行,表字汝默,潼塘雙泉徐氏,見過盧小姐?!毙鞎r行老老實實答道。

  見徐時行報戶口般說出一大串,盧淑儀忍不住又是噗嗤一笑?!靶彰皇欠Q呼,哪用說這么多?!彼炖镂⑧?,暗想哥哥說得不錯,徐相公確是老實頭,講不來浮浪子弟的甜言蜜語,花言巧語。

  一股莫名的情愫,悄悄爬上少女心頭,雖然淡淡,卻很雋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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