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請?zhí)?/h1>
語剛出口,車轅上吵鬧聲立時一靜。粗豪聲音喜道:“時行表弟么,我是如龍。你怎么坐上了這么豪華的馬車?”
隨著說話聲,車門吱呀一聲從外面打開,燦爛陽光斜斜灑滿車廂,盧宗德剛覺得眼前明亮,馬上又是一暗,一名魁梧健壯,渾身充滿陽剛勁道的虬髯大漢把車門堵得嚴(yán)嚴(yán)實(shí)實(shí)。虬髯大漢把腦袋探進(jìn)車廂,眼珠子在兩人身上轉(zhuǎn)了轉(zhuǎn),最后定在徐時行身上,“真是時行表弟,我特地跑來瞧你,想不到在這里碰著。哈哈哈——”笑聲震得車廂微微起伏,徐時行盧宗德都不禁捂住了耳朵。
徐時行臉色有些尷尬,向盧宗德介紹道:“夢歸兄,這是我表哥王如龍,在戚大帥帳下效力,粗魯無文,讓夢歸兄見笑了?!蔽娜饲撇黄鹞淙?,是明朝士子的通病。
盧宗德面上卻沒有鄙薄神色,笑道:“好一位壯士。我聽二叔提起過,王大哥綽號王大刀,持柄五十斤重的長柄虎牙刀,每遇倭寇奮勇爭先,如龍似虎。臺州大捷,王大哥親手?jǐn)叵碌恼尜寥祟^就有八顆,假倭不計其數(shù),號稱殺神,想來力能拔山的楚霸王也不過如此?!?p> 他有意提高嗓音,讓王如龍聽得明白。果然王如龍把目光轉(zhuǎn)到盧宗德身上,仔細(xì)瞅了半晌,翹起了大拇指,咧嘴笑道:“這位兄弟是盧游擊府上么,讀書人這般有見識的沒幾個,如龍交了你這個朋友?!?p> 盧宗德看多了唐宋筆記,對游俠劍客甚是向往。聞言喜出望外,急忙躬身一禮,“小弟盧宗德,見過王大哥。哎喲——”頭頂碰著車廂頂壁,忍不住怪叫一聲。
王如龍又是哈哈大笑,伸出蒲扇大手拍了拍盧宗德肩膀,“好兄弟,以后打架喝酒吃肉叫上我,包你滿意。”
他手上沒有使勁,盧宗德卻覺得肩頭仿佛壓了塊巨石,暗駭王大刀的神力。徐時行見兩人談得投機(jī),向車窗外望去,見馬車停在縣衙附近的吳寧西街上,過往行人圍成一圈指指點(diǎn)點(diǎn),目光中現(xiàn)出好奇神色,只是懾于盧府名頭,沒人敢上來八卦。心想堵塞交通讓衙役捕頭撞見豈不是自找麻煩,忙道:“這兒不好停車,咱們邊走邊談吧?!?p> 盧宗德向車窗外張了張,心中恍然,道:“汝默兄說得是。王大哥請上馬車?!闭f著側(cè)身讓了讓。
王如龍瞧瞧車廂,雖然比尋常車廂寬敞,但對他這一米九的大塊頭甚是狹窄,道:“你們坐車,我還是騎馬舒坦?!弊炖镆宦暫羯?,得得一陣蹄響,街邊跑過匹黃驃馬,比拉車白馬高出三分之一馬身,皮毛油亮,神駿非凡,倏地停在王如龍身旁。江南缺馬,如此高大威猛尤其少見,盧宗德眼睛一亮,高聲贊道:“好馬!”
聽到稱贊黃驃馬,王如龍比稱贊自己還開心,笑道:“這是戚大帥特意賞我的,說隋唐大將秦瓊騎的也是黃驃馬?!逼瓤缟?,盧宗德見王如龍穿身青緞錦袍,腰間掛把寬刃馬刀,高踞馬背猶如張翼德復(fù)生,顧盼自雄,威風(fēng)凜凜。不禁又贊了聲,“壯士!”心想江南出了名的文弱之地,居然也會出王如龍這樣的燕趙之士,老天爺恁地公平。向盧掌鞭道:“以后駕車小心些。王大哥大人大量饒了你,否則一拳打下來,你至少要躺上半年?!?p> 盧掌鞭委屈地應(yīng)了聲是,一鞭抽在白馬背上,馬車順著官道緩緩行駛。王如龍騎馬伴在車旁,向盧宗德道:“這事兒怪不著盧掌鞭。我瞧孬馬走得無精打采,用馬鞭給它提提神,哪料剛抽了一鞭,孬馬就驚了。”說著又是一陣哈哈大笑。
盧宗德徐時行聽了都是無語。徐安坐在車廂后部,把一切瞧在眼里,湊到盧坦耳邊道:“威風(fēng)不?王大刀可是上過戰(zhàn)場殺過倭寇,比你耍弄財主老爺厲害得多?!?p> 盧坦望著車窗外策馬緩行的王如龍,心里暗自敬佩,嘴里卻不服輸?shù)溃骸皡柡ι趺矗÷斆鲀z靠的是腦子,這樣的傻大個,我一個可以耍弄十個。”
徐安翹起大拇指道:“坦哥威猛。只要你耍弄得了王大刀,坦哥以后說什么是什么,馬明一切聽從吩咐。”
盧坦呵了徐安一下,道:“現(xiàn)在難道你敢不聽吩咐。”望了望王如龍,抑住躍躍欲試的念頭,“坦哥認(rèn)輸,不去耍弄王大刀。”
盧坦生性好勝,徐安極少聽到他認(rèn)輸,有些詫異道:“坦哥也怕了王大刀?”
“不是怕,王大刀砍了恁多倭寇腦袋,是了不起的英雄好漢。馬坦耍弄的都是欺壓窮人的烏心財主,怎能對王大刀動歪念頭?”盧坦昂然道,聽得徐安一陣敬佩,瞧向王如龍目光也多了些敬意。
徐安聽徐陳氏閑聊時提起過家史,知道她有一名妹子徐王氏嫁在義烏。義烏別名烏傷,出自民間傳說“顏烏葬父”。據(jù)說戰(zhàn)國時期孔子弟子顏高后裔顏鳳攜子顏烏從魯國避亂南下,隱居浙中。顏鳳年老思鄉(xiāng),生病去世,顏烏悲痛欲絕,赤手葬父,感動了鳥神,派烏鴉銜土助葬,遮天蔽日,鳥嘴都因此受傷。義烏就是稱頌烏鴉助葬的義德。徐王氏丈夫王大杰是換糖幫老路頭。換糖幫也稱雞毛換糖,每年秋季甘蔗成熟之后,城里鄉(xiāng)下的榨糖作坊便把大捆甘蔗榨成義烏紅糖,色澤嫩黃,質(zhì)地松軟,甘甜味鮮,極為出名。忙完秋活的義烏人挑著貨郎擔(dān),走街竄巷吆喝雞毛換糖,用義烏紅糖制成的糖粒和糖餅換取雞毛鵝毛、銅鍋鐵鏟等農(nóng)家物品,帶回義烏賣給商販,補(bǔ)貼家用。老路頭是換糖幫的頭目。王大杰整天領(lǐng)著一幫后生小伙挑著貨郎擔(dān)跑東竄西,沒精力管教皮得野狗般的王如龍。王如龍從小牛高馬大,打架以一當(dāng)十,見著書本卻直打瞌睡,結(jié)果被人引上歪路,帶著群青皮后生到處惹事生非,打架斗毆,被與東陽黑虎幫齊名的義烏兄弟會賀老大看中,收入兄弟會成了三當(dāng)家,是義烏縣衙掛了號的出名潑皮。
“如龍表哥人見人厭,卻有一樁好處,極講義氣?!濒贼攒嚶曋校鞎r行輕聲向盧宗德道:“前些年義烏八寶山發(fā)現(xiàn)銀礦,鄰近的永康人聞訊立即聚眾搶礦,義烏人當(dāng)然不肯,出面阻止。雙方先是單挑,后是群斗,越斗越狠都打出了火氣,呼朋引伴引發(fā)上萬人的大規(guī)模械斗,死傷數(shù)百人。如龍表哥聞訊立即帶著兄弟會幫眾前往支援,打死打傷幾十名永康人,如龍表哥手上就有三條人命。最后把永康人打怕,再也不敢前來,銀礦最終歸屬義烏?!?p> “戚大帥正發(fā)愁衛(wèi)所兵外戰(zhàn)外行,對付亡命倭寇全不濟(jì)事,聽說銀礦械斗后親往義烏考察,對義烏人的剽悍勇猛大加贊賞,就在義烏縣衙門口豎起招兵旗。如龍表哥在銀礦械斗中傷了人命,怕官府治罪,藏匿不出。戚大帥當(dāng)眾立誓絕不追究,如龍表哥這才率幫眾投軍,把械斗勇氣轉(zhuǎn)化為剿倭殺氣,在戚大帥庇護(hù)下有了出頭之日?!毙鞎r行語氣中微帶鄙薄,在他眼里打架斗毆是粗人行為,王如龍恰恰就是這樣的“粗人”,即使成了剿倭英雄也不例外。
盧宗德卻越聽越是欽佩。抬頭望向車窗,燦爛的陽光,威猛的漢子,神駿的戰(zhàn)馬,組合形成少年心目中的英雄夢想。當(dāng)然,僅僅只是英雄夢想而已。
沉醉在英雄夢想之中,馬車順著官道不知不覺到了潼塘村口。高大的漢白玉貞節(jié)牌坊矗立在村道中央,黃泥村道驟然變窄,王如龍?zhí)崃颂狁R韁,黃驃馬小步快跑到前面,盧掌鞭駕著馬車緊緊跟隨。村道上的往來村民都停住腳步,好奇地望著馬車低聲議論。
盧大姐餛飩鋪生意興隆,十來名食客邊吃餛飩麥角邊大侃山海經(jīng)。穿著藍(lán)印土布衫的徐盧氏站在灶前忙碌,猛聽食客們一陣喧嘩,爭著起身擠到鋪門口向外張望。怔了一怔,抬眼向窗外望去,見白馬拉著豪華馬車沿著村道緩緩駛進(jìn)潼塘,車廂上的盧府標(biāo)識很是顯目。徐盧氏沒讀過書,卻也認(rèn)得自家姓氏,不禁喃喃道:“盧府馬車到潼塘來,是要拜訪族長老爺?”
徐大車擠在食客后頭看得興致勃勃,聽到徐盧氏言語大聲道:“講得對頭,除了徐長老爺,雙泉徐氏有誰值得盧府親自拜訪?”
其他食客議論紛紛,誰也說不出頭緒,都扔下餛飩麥角,搶著出門跟在馬車后頭瞧熱鬧。餛飩鋪里食客為之一空,徐盧氏瞧瞧剛下鍋的餛飩,望望空蕩蕩的座位,不由搖頭苦笑,最后把目光定在唯一留在座位的食客身上,“劉道情,你怎么不過去瞧熱鬧?”
“我眼睛不好,啥熱鬧也瞧不清。再說,不管啥子熱鬧,等會都有人到鋪里大講特講,著啥子急?!眲⒌狼椴痪o不慢地說著,有滋有味地咬著麥角,下垂右手碰著桌腿邊的漁鼓,發(fā)出輕微丁冬聲。
這時徐家門口已聚集了大堆村民,都用敬畏目光瞧著盧府標(biāo)識的馬車慢慢駛近。黃驃馬雖然神駿,在村民眼里卻遠(yuǎn)不如白馬高貴。只見一名坦鼻頭小廝從馬車后廂跳下,快步走到前面,極其利落地放下踏板打開車門,扶著穿綢衫,搖折扇,身材高瘦,肌膚白皙的秀才相公下了馬車。另一名長身玉立,面目俊郎的儒雅青年跟著從馬車上下來,望向人群點(diǎn)頭微笑,雖沒有打招呼,人人都覺得儒雅青年的目光在瞧向自己。
圍觀人群立時響起竊竊私語,“徐相公,是徐相公!”
又一名灰衫小廝從馬車后廂跳下,村民認(rèn)出是徐時行貼身書童徐安,登時又是一陣輕微騷動。
徐廷翠身穿盧宗德送的暗金紋員外袍衫,頭戴員外綸巾,腳踏福字鞋履,站在敞開的杉木門前迎客,滿面笑容,背脊挺直,花白胡須一根根抖了起來。昨晚盧掌柜待他極為客氣,不僅陪逛了荷花燈,而且在盧宅人家訂了包廂,邀請盧宅的幾名知名商賈陪著用餐,滿嘴子的奉承討好,讓徐廷翠真切感受到何為父以子貴。返回潼塘?xí)r,盧掌柜特地派了馬車相送,并在車廂里塞了一大堆禮物,包括徐廷翠全家的換洗綢衫,說是盧宗德公子贈送。徐廷翠愈發(fā)感受到學(xué)霸兒子的威力,曉得徐時行上午必定回家,一大早就等在貞節(jié)牌坊旁,卻被食客說笑得不好意思,只能回家等候,聽到馬蹄聲急忙迎了出來。萬料不到居然見著盧宗德公子。徐廷翠喜得險些暈去,忙示意跟在身后的徐陳氏抓緊收拾廳堂,自己恭立門口迎候。
王如龍向徐廷翠叫了聲姑丈,把馬韁系在桂花樹上,抱著手臂立在一旁,笑瞇瞇地瞧著一切,顯然意識到自己并非主角。
親眼望著盧府標(biāo)識的豪華馬車停在家門口,瞧見盧宗德與徐時行相互揖讓向自己緩步走來。徐廷翠感覺到幸福的眩暈,火辣辣的陽光透過枝葉罩住寬大暗金紋員外袍衫下的瘦小身軀,暖洋洋的極是舒泰。徐廷翠激動得渾身顫抖。盧府可是“衣冠奕葉范陽第,詩禮千秋涿郡宗”,浙中地區(qū)出了名的簪纓世家,輕易不與下九流交結(jié)往來。今日盧府長房嫡孫盧宗德親自上門,豈不是承認(rèn)自己父以子貴已進(jìn)入世家視野,假以時日就有可能轉(zhuǎn)換門第成為縉紳階層?
猶如喝了碗醇酒,徐廷翠面色潮紅,身子恍若浮在空中,飄飄然不能自已。
眼角瞥見刀刮臉李旺也擠在人群中探頭探腦,滿臉都是艷羨,徐廷翠更是一掃“低賤商販劉豆腐之子”的郁悶之氣,背脊越發(fā)挺得筆直。
盧宗德出身世族,眼睛一掃就明白諸人心理。不由地微微一笑,追求富貴權(quán)勢是人類天性,下位者對上位者自覺不自覺都會有發(fā)自內(nèi)心的敬畏。盧府既然決心招攬雛鳳,面子就要給得十足,讓所有人都覺得雅溪盧氏對徐時行有恩,徐時行發(fā)達(dá)以后有所違逆就是忘恩負(fù)義。
心里思量,盧宗德在徐家門口停住腳步,伸手從袖內(nèi)掏出張燙金請?zhí)馄ど系哪嘟鸨R字在陽光映照下閃閃發(fā)光。圍觀人群目光都有些熾熱,死死盯住燙金請?zhí)?,有的不自禁發(fā)出嘖嘖贊嘆。后頭的拼命向前擠,想把泥金盧字看得更仔細(xì)些。徐廷翠眼珠子不錯聚焦在燙金請?zhí)?,眼角微現(xiàn)晶瑩光芒。
徐家門前悄寂無聲,桂花樹上唱得正歡的知了仿佛被燙金請?zhí)饝?,停止了鳴叫。
寂靜聲中,只聽到清朗聲音恭謹(jǐn)說道:“世侄盧宗德拜見徐世伯,七月十六是家祖六十壽誕,恭請徐世伯、徐世兄光臨敝府,喝杯壽酒。”
圍觀人群又是一陣騷動。世侄、徐世伯、徐世兄,這些稱呼明明白白告訴雙泉徐氏,徐廷翠不再是徐氏末枝出身的低賤商販徐豆腐,已成為簪纓世家盧府的座上客,是一顆冉冉升起的縉紳新星。
徐廷翠咧嘴想笑,忙又止住,這么多人望著自己可不能失了身份。他努力保持最后一分清明,望著盧宗德緩步走到面前,含笑把燙金請?zhí)f過來,忙伸出雙手牢牢抓住,左手拇指死死壓在泥金盧字上,再也舍不得挪開。
徐時行跟在盧宗德身后,瞧著老爹興奮欲狂的模樣,眼角漸漸濕潤。能夠讓父親在雙泉徐氏昂首挺胸抬頭做人,自己做的一切就都有了價值。
抬頭掃了密密麻麻的圍觀人群一眼,徐時行作了個羅圈揖,朗聲道:“各位叔伯,今日我家有貴客上門,不便招待,日后再一一還拜?!?p> “徐相公客氣。”
“徐相公只管招待貴客,用不著管我們。”
“徐相公大富大貴,日后必能發(fā)達(dá)!”
圍觀村民爭先恐后地出言奉承,連李旺都滿面討好說出阿諛言語。眼睜睜瞧著徐廷翠引貴客進(jìn)門,杉木門砰地一聲關(guān)上,喧囂嘈雜立時成為另一世界。
徐廷翠前頭引路,盧宗德后面跟隨,王如龍、徐時行緊隨其后。四人揖讓著進(jìn)了懸掛詩禮傳家顏體牌匾的廳堂,徐陳氏換了身綢衫,滿臉喜氣迎了出來。一番客套后,徐廷翠、徐陳氏分坐在供著觀世音菩薩的八仙桌兩側(cè),盧宗德、王如龍左右對坐,徐時行坐在最下首。盧坦站在盧宗德身后,瞧著充當(dāng)家丁端果盤送茶水忙個不休的徐安不住微笑。
徐廷翠左手放在八仙桌上,依舊緊緊抓住燙金請?zhí)?,向盧宗德笑道:“盧公子大駕光臨敝舍,真是蓬蓽增輝。昨晚時行多虧盧公子照顧,老朽感激不盡?!?p> 徐廷翠漸漸從見到燙金請?zhí)目裣仓星逍堰^來,說話居然帶了些許縉紳味道。
盧宗德拿起茶杯呷了一口,徐家茶葉當(dāng)然不能與盧府相比,盧宗德卻品得有滋有味,“世伯客氣。我與汝默兄是同窗好友,理應(yīng)往來親近。汝默兄才學(xué)高深,過目成誦,很得老太爺賞識,宗德今后還要多向汝默兄請教?!?p> 王如龍作戰(zhàn)勇猛,斗大漢字卻只識得姓名,聽盧宗德子乎者也掉文,老大不耐煩,插嘴道:“時行是東陽案首,學(xué)問自然是好的,哪個不曉得。”向徐廷翠道:“姑丈,后天我要去盧游擊家里拜壽,你和時行要不要一起去?”
見王如龍一副**的粗魯模樣,徐廷翠一陣膩歪,心想一起去拜壽萬一這粗坯喝酒耍瘋,豈不連累自己臉面無光,淡淡道:“用不著,我們自己坐車過去?!?p> 徐陳氏在廳堂收拾,沒瞧見盧宗德遞送請?zhí)?,聞言一愕,問道:“老爺,后天你與時行要到盧府拜壽?”
徐延翠捻須微笑點(diǎn)頭,左手把燙金請?zhí)肿ダ瘟藥追帧?p> 徐陳氏把目光轉(zhuǎn)向徐時行,“明天不用到白云書院讀書?”
徐時行猶豫了下,按照白云書院規(guī)矩,下午就應(yīng)返院讀書。只是——望了望徐廷翠緊緊抓著燙金請?zhí)目是竽樱吐晳?yīng)道:“等會孩兒向先生請假便是。”他口中的先生便是喬老夫子。
“阿彌陀佛,那就好了?!毙礻愂想p手一拍,樂得合不攏嘴,對徐廷翠道:“老爺,明天時行可以跟我去大慈庵燒香了?!?p> 此言一出,除了徐廷翠,人人臉上都現(xiàn)出疑惑神情。盧宗德腦子一轉(zhuǎn),想起七月十五是盂蘭盆節(jié),登時恍然。盂蘭盆節(jié)是佛教重大節(jié)日,傳說釋迦牟尼座下弟子目連母親貪飲好食,死后變成餓鬼,凡食物到口就化為焰灰,痛苦萬分。目連救母不得,向釋迦牟尼哭求,經(jīng)指點(diǎn)每年七月十五以百味五果供養(yǎng)十方僧人,以此功德解脫母親。盂蘭盆是梵語音譯,其中盂蘭意思是倒懸,盆意思是救器。大慈庵供奉觀世音菩薩,是東陽最有名氣的尼庵,每年盂蘭盆節(jié)都要舉辦祈福法會,設(shè)齋宴招待四方香客,祈佑信徒消除業(yè)障,增長?;?。徐陳氏顯是想帶徐時行去大慈庵祈福,保佑科舉順?biāo)欤γ邕_(dá)。
盧宗德想起另外一事,心念一動,笑道:“世母說的可是大慈庵的祈福法會?觀世音菩薩大慈大悲,有求必應(yīng),汝默兄再過一個多月就要鄉(xiāng)試,可以去敬獻(xiàn)頭炷香,讓觀世音菩薩賜汝默兄一個解元公?!?p> 按大慈庵規(guī)矩,每次祈福法會都會選出名福緣深厚、氣運(yùn)順達(dá)的信徒,代表蕓蕓眾生向觀世音菩薩敬獻(xiàn)頭炷香。在虔誠信徒眼里,敬獻(xiàn)頭炷香意味被觀世音菩薩慧眼看中,任何祈愿都可以心想事成,是值得夸耀一輩子的莫大榮譽(yù)。因此雖無實(shí)際價值,自覺夠資格的信徒卻人人暗中爭取,特別是家中有讀書人的人家,更是祈盼觀世音菩薩能夠保佑功名順?biāo)?,無所不用其極。徐時行即將參加鄉(xiāng)試,前往大慈庵敬獻(xiàn)頭炷香祈佑福緣正合時宜。
徐廷翠念念不忘的就是徐時行科舉順?biāo)?,自己可以借勢跨入縉紳階層,徹底擺脫贅婿后代低賤商賤,讓徐氏族人都能高看一眼。聽了盧宗德言語,心中高興,忙笑道:“解元公不敢妄想,時行只要考上舉人就是觀世音菩薩保佑。時行,明天陪你媽走一趟罷?!?p> 他想大慈庵的觀世音菩薩極為靈驗(yàn),徐時行馬上就要參加鄉(xiāng)試,燒香祈福多少能增添些福佑,總比不去的好。
徐時行想大慈庵供奉的是觀世音菩薩,燒香祈福的多是女流,自己前往有些不妥。只是不好在盧宗德王如龍面前明說,只得沉默不語。
見丈夫答應(yīng),徐陳氏極為高興,瞧向王如龍道:“幾年不見,阿龍長得這么威猛。明天也跟著姑姑去拜菩薩,讓觀世音賜阿龍一門好姻緣?!?p> 王如龍咧嘴笑道:“姑姑,我是扛刀殺人的廝殺漢,觀世音菩薩見了怕不高興,還是不去拜罷。至于姻緣——”王如龍臉上現(xiàn)出傲然神色,“我現(xiàn)在已當(dāng)了把總,再多砍些倭寇腦袋還能升官,哪用得著擔(dān)心找不著順心渾家?!?p> 徐陳氏不曉得把總是啥品級,覺得王如龍殺人如麻,雖然殺的都是造孽倭寇,卻也有違佛門慈悲宗旨,笑了一笑不再提起。
盧宗德請?zhí)呀?jīng)送到,坐著喝了杯茶,起身告辭。盧宗德知道盧老太爺壽誕在即,盧宗德身為長房嫡孫迎來送往極為忙碌,稍微挽留了下,起身送盧宗德出了大門。他立在桂花樹下,望著盧府馬車粼粼遠(yuǎn)去,漸漸駛離視線,久久不曾動彈。細(xì)心人才會發(fā)現(xiàn),徐廷翠的左手隱在袖內(nèi),依舊緊緊抓住袖袋里的盧府請?zhí)?p> 兩行清淚,順著枯瘦面頰無聲無息淌下,沒入潼塘的黃泥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