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為朝暮,一夢桃夭
桃花淺深處,似勻深淺妝。
春風(fēng)助腸斷,吹落白衣裳。
——唐· 元稹《桃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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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開花落,歲歲年年。
唐門獨家的胭脂『桃夭』,已在這世上傳了百余年。
都云“桃花淺深處,似勻深淺妝?!?p> 百余年來,在這滿眼浮華的盛京城里,唯有一抹『桃夭』,尚存著不染俗塵的清麗。
【壹】
唐拾柒,本是唐門無數(shù)個學(xué)徒丫頭里最不起眼的,卻在一個月黑風(fēng)高的夜里,成了當(dāng)今世上唯一知曉『桃夭』秘方的人。
彌留之際的唐老爺,為什么在一眾聰明又伶俐的學(xué)徒丫頭里獨獨挑了自己,拾柒不知道。她只知道,自己執(zhí)筆逐字記下老爺念出的配方后不過一炷香的功夫,他便歸了西。
而后老管家入得內(nèi)室,將拾柒帶回自己的臥房,叮囑她,誰都別說。
七日后,唐老爺下葬。
又七日后,唐門貼出告示,稱因故去的老爺膝下無兒無女,『桃夭』的秘方即已失傳。至此,唐門再無『桃夭』,世上亦再無『桃夭』。
唐拾柒,依舊是唐門無數(shù)個學(xué)徒丫頭里最不起眼的那一個。管家說,白日里不可忘了灑掃工作,該上的課也都要去上,唯有每日夜深才能去后山禁地研習(xí)制作『桃夭』,當(dāng)然,不去也行。
【貳】
拾柒當(dāng)然要去,而且夜夜都去。
后山的禁地,其實是一處幽深的山洞,從洞口往里走上一盞茶的功夫,能見著一扇木門。
拾柒推門而入,取下巖壁上的火折子點亮幾盞油燈……有些被眼前的景象震懾。
這里仿佛盛京城中最大的藥堂,滿滿一面墻的藥屜立在拾柒面前,每一個小格子里面,都是最上乘的藥草。
旁邊的木架子上擺了許多書,大多是古籍模樣,甚至還有她看不懂的竹簡……哦,還有一本老爺留下的圖冊,記錄著每一種藥草的名字和功效,還比對著描了草圖。
拾柒知道自己沒什么天賦,所以她總是在山洞里待很久。光是把那些小格子里的每一種藥草都依著圖冊比對記住,就用了十來天。
第二十日,拾柒從隨身攜帶的香囊里,摸出老爺臨終時留下的『桃夭』秘方,如朝圣一般,將所需的材料一種一種,小心翼翼地從格屜中取出。
桃花、蜀葵、益母草、洛神花、佛手柑、珍珠粉、蘇方木……拾柒覺得自己進(jìn)入了一個奇幻的世界。
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制出唐門絕密的『桃夭』,她想,如果制不成,這款胭脂,能不能有個自己的名字,比如……『拾柒』?
【叁】
『桃夭』失傳的四年后,唐門推出了一款新胭脂,名喚『朝暮』。
這名字,自然是唐拾柒取的。她說自己朝朝暮暮悶在山洞里,都沒把『桃夭』制成,最后搗鼓出來的這一盒,也別叫『拾柒』了,丟不起這人。
『朝暮』就挺好的,喜歡的人,它陪你朝朝暮暮;不喜歡的……任你朝三暮四也罷。
『朝暮』,是唐老爺去世之后,唐門的眾多后輩門生在四年內(nèi)推出的第十七款胭脂,也不知道這個排序,是不是老管家給拾柒這個躲在山洞里的“傳人”面子,故意把后頭的壓了壓……卻不想,忽然就“火”了。
于是,唐拾柒從一個同門眼中默默無聞的“灑掃學(xué)徒”,搖身一變,成了盛京唐門八舵的掌事人之一,分給她的,正是在十方街上熱鬧了百余年的『桃夭』。
老管家說,分舵的名字,由掌事人說了算,你要是想換成自己的招牌『朝暮』,也未嘗不可。
拾柒想了想,認(rèn)真地問,那……能叫『拾柒』么?
【肆】
十方街上的『桃夭』,改了名字,換了掌事人,柜上擺著唐門八舵出了名的各色胭脂,當(dāng)然,最多的自然是自家的『朝暮』。
而自從『朝暮』橫空出世,坊間對于『桃夭』“桃花淺深處,似勻深淺妝”的追憶日漸淡去,流傳越來越廣的,是一句“朝朝暮暮照嬌容”。
俗是俗了點,但拾柒并不在意。
畢竟『朝暮』是自己潛心研習(xí)四年調(diào)制出來的作品,而『桃夭』,早已經(jīng)是個傳說。
卻不想幾日后,竟有不速之客登門。
長身玉立的白衣男子,手持紅方木盒,揚(yáng)言自己能制真正的『桃夭』,她唐拾柒區(qū)區(qū)一款『朝暮』如何能及,怎能把百余年的基業(yè),輕易就換了名字?
老管家都被驚動,巴巴地從祖宅里過來,順帶捎上了宅中一眾武生,生怕拾柒吃虧。
拾柒卻不驚不惱,接過對方手里的木盒,打開看了一眼,嗯,色澤的確像;指尖取一點兒輕嗅,嗯,氣味也像。
拾柒喚人奉茶,自己與老管家退居堂后耳語。
“三叔,這青年人,您可曾見過?”
“不曾?!?p> “拾柒覺得,他這『桃夭』,倒是有那么七八分像。”
“當(dāng)真?”
“當(dāng)真?!笔捌獍T癟嘴,“我做的,也就跟他差不多。”
“不如……把他手里的配方取來瞧瞧?”
“您這說得輕巧,他怎么肯給?”
“這就要看拾柒你了……當(dāng)年老爺不也把秘方給了你么?”
“……”
【伍】
拾柒重回堂上,允這青年人道,“若你能證明自己手中的真是『桃夭』,我這掌事人之位便愿意讓賢,十方街上這分舵,大可改回叫『桃夭』。”
青年昂首答道,“『桃夭』既已失傳,秘方自然便無人知曉,我的配方是真是假,你也無從知曉,我又要如何證明?”
拾柒笑道,“你這話倒是不假。既然你也知道『桃夭』的秘方早已失傳,又何必前來叫囂?你手中這胭脂成色不錯,與『桃夭』也頗有幾分相似,自立門戶豈不更好?”
青年似乎有些委屈,又有些憤憤不平,“唐門百年基業(yè)皆源自『桃夭』,即便秘方失傳,后輩也當(dāng)奮力傳承,拼死鉆研才是,如何就能隨隨便便找一款輕浮的取而代之?偉業(yè)將息,不忍,不堪!”
他兀自哀嘆了許多,拾柒都沒記住,唯一聽進(jìn)耳里的只是那句“隨隨便便找了一款輕浮的取而代之”……原來,他只是看不上她的『朝暮』而已。
拾柒定定神,并不再將他看在眼里,“我唐門百年基業(yè),人才輩出。你年紀(jì)輕輕,能有這份'傳承守業(yè)'的心實屬不易。你若愿意,可入我唐門,繼續(xù)鉆研你手里的,或許有一天,能離你心里的『桃夭』更近一些?!?p> 【陸】
是夜,拾柒重回后山禁地,呆坐在石案前,眼中的淚,撲簌簌地落下來。
沒有人知道,她窩在這山洞石室里不眠不休的一千多個深夜都經(jīng)歷了什么,她敢說,這世上所有人對『桃夭』的執(zhí)念,都不及她一分……
即便『桃夭』已經(jīng)失傳,即便她做出了一模一樣的『桃夭』,也只能換個名字,但她依然覺得,自己可以。
四年,她依著配方小心調(diào)配,每一步都不敢出錯,每一絲都不敢懈怠,但最好的時候,也不過就跟今日那白衣青年呈上來的,差不多罷了。
最后她只能告訴自己,唐拾柒啊,是你天賦不夠。
最后,她也只能將那『桃夭』的七八分,多加了一味“雙生花”,制成『朝暮』。
雙生花,一朵凋謝,另一朵便悄然掉落,如此濃烈。
于拾柒而言,『桃夭』求不得,知己亦難覓。
【柒】
忽而,木門輕響,竟有人推門而入。
拾柒匆匆用衣袖拭去眼角的淚,重新將分舵掌事人的氣勢擺在臉上,“什么人膽敢擅闖本門禁地!”
不想,卻是白日里堂上那青年人。他搶在拾柒的下一聲質(zhì)問前道,“你別惱,三叔讓我來的?!?p> “三叔?”拾柒驚詫,“怎么才半日,你們竟熟絡(luò)至此?”
青年在拾柒身邊坐下,“不如,我來給你講個故事吧。”
他從袖中取出一張有些泛黃的信箋,遞到拾柒眼前,“給,這就是我那七八分像『桃夭』的配方?!?p> 拾柒愣了,“你……就這么給我看?”
“看吧,反正也不是真的。”
拾柒緩緩打開,“桃花、蜀葵、益母草、洛神花、佛手柑……”前幾味跟自己知道的都一樣,只是后兩味換成了梔子和杜若,難怪能有七八分像。
“這配方,是你依著『桃夭』自己鉆研的?”
“不,唐老爺臨終前給的?!?p> 拾柒有一瞬間的恍惚,她好像懂了,又好像還是糊涂。
青年緩緩道:“我只是想著去制『桃夭』,總是制不成,就總是很頹喪。直到你制成了『朝暮』……雖然它不及『桃夭』,但它是成功的。而我,依然寂寂無名”。
“我取了一盒你的『朝暮』來,發(fā)現(xiàn)它與『桃夭』也很像,只是你多加了一味雙生花……”
他站起來,環(huán)顧四周,最后望向那一面滿是藥屜的石壁,“你知道么,在這面石壁后面,還有一間一模一樣的石室,這四年多來的每一個夜,你在這邊,而我,就在一墻之隔的那一邊?!?p> “我以為,我制不成完美的『桃夭』,我就該繼續(xù)待在這石室里,到老,到死。可是你帶著『朝暮』走出去了,甚至,你的『朝暮』,就快要讓世人忘記『桃夭』……”
“我想來看看,同樣是老爺選的,究竟是我太古板守舊不知變通,還是有人為了攀高,忘了初心?!?p> “還好,你不是?!?p> 【捌】
山洞外的天光微微亮起,而石室里,幾盞油燈依舊閃著微弱的光。
拾柒和青年人相對坐著,仿佛回顧完了自己的一生。
“誒,你從什么時候開始知道唐老爺選了兩個人?”
“從拿到你的『朝暮』開始。畢竟配方這么相近,不太可能是個巧合?!?p> “誒,我突然有一個想法?!?p> “什么?”
“你說,把我手里的這幾味,加上你的梔子和杜若,會不會就是真正的『桃夭』?”
“或許,還有一味。”
拾柒心念電閃,有一瞬間的不可置信,眼前漸漸有一層輕霧漫上來,山洞里的所有,都看不大真切。
只聽見面前的青年緩緩道,“唐拾柒,你還是很有天賦的?!?
糾糾煙小火
逃之夭夭,灼灼其華; 知己雙生,情長不老。 生生不滅,又豈在暮暮朝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