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把相思說似誰

　　長相思，長相思。若問相思甚了期，除非相見時。

　　長相思，長相思。欲把相思說似誰，淺情人不知。

　　——晏幾道《長相思》

　　======================

　　【壹】

　　我叫相思。

　　自我記事起，便居于山水間這一處深谷之中。小小的一方庭院，是我安身立命的全部。

　　我從未出過這山谷，也從不知道，這一汪瀑布后面的世界，是什么樣子。

　　我爹在我十六歲那年離世。他走時對我說，相思，不到萬不得已，切莫離谷而去。這方凈土，是為父能夠留給你的，最好的東西了。

　　我不知道什么時候，才能算作父親口中的“萬不得已”，如果，我沒有在十七歲時遇見他的話。

　　他像是個無意間闖入的冒失人，慌張地向我行禮作揖，我卻只能怯生生地躲在樹后，小心翼翼，又仔仔細細地將他上下打量。

　　除了我爹，我從未在這山谷中見過旁的男子，而他，似是見慣了世俗間諸如此類的“相逢偶遇”，片刻便穩(wěn)了心神，緩緩道：

　　在下莫離，不知姑娘芳名？

　　相思。

　　【貳】

　　那日黃昏，我將莫離帶至出谷必經的路口，指著眼前那一汪傾瀉而下的巨大水簾，不緊不慢地說，

　　你，飛身過去，穿過那瀑布，便能出去了。

　　莫離看向我的眼神，滿是不可置信。

　　姑娘是在說笑？在下一介書生，如何能飛身過去，穿水而出？

　　我甚是疑惑，怎么，難道你不是從這里進來的？

　　他搖搖頭，遙遙地指了指我們相遇的樹林，在下今日與友人相約登山遠足，不慎在山間迷路，穿過叢叢密林，才誤打誤撞到了這里……

　　可是我爹說……我將到嘴邊的話又咽回去。我爹的確有可能騙我，為了讓我相信，我出不去。

　　誠然，我天性怕水，斷然不可能跳到水里游過飛墜而下的瀑布，縱然有那“萬不得已”的時刻，我也是要活命的呀。

　　但是……如果只是穿過樹林，好像，就沒有那么可怕了。

　　既如此……我定了定神對莫離說，那你只需原路返回即可，一路走好。

　　【叁】

　　翌日清晨，我尚在睡夢中，忽然聽聞一陣急促的敲門聲，伴著莫離斷斷續(xù)續(xù)的喊聲：姑娘……相思姑娘，勞煩開門……

　　我披上一件外衣，起身去開門。門外是滿身晨露的莫離，唇色有些青紫，臉色也不大好，像是凍的。

　　你怎么還在這兒？我倚著門淡淡地問他。

　　他看上去十分局促，一疊連聲地向我道歉：是在下魯莽，驚擾姑娘清夢……只是在那樹林中走了一夜，轉來轉去，卻遍尋不到來時的路。還請姑娘指教！

　　這……我也沒辦法。我那老爹為了不讓我出去，不僅撒謊騙我，難不成還在樹林里設了什么障眼法么？

　　莫公子，我有點不好意思，恕我直言，因著從未想過要出去，所以我從未往那樹林深處走過……抱歉，幫不到你。

　　他的眼神瞬間黯淡下去，我看了看他立在風里單薄的樣子，忽然有點兒心軟。

　　不過，溫一壺酒給你暖暖身子，還是可以的。

　　莫離踏進我院子的那一刻，天邊亮起一道光。風吹過，霎時落紅漫天。

　　我覺得，身上的這件紅色外衣，在清晨的微光里，一定特別好看。

　　【肆】

　　莫離在谷中一住便是兩月有余。我們在山間漫步，于月下對飲……日子過得平淡無奇，卻又恬淡無比。

　　起初我還會問他，你什么時候回去？漸漸地，我忘了再提，他也沒說過要走。

　　我有時會想，若我和他的日子一直這樣過下去，也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莫離。相思。莫分離，便不會長相思。

　　后來突然有一天，他牽著我的手說要帶我一起走，說自己離家太久，家中老母必定掛念不安。帶我回去，正好一并稟明，他想要娶我為妻的心意。

　　我緩緩掙開他的手，搖了搖頭說，我爹臨終前，我答應過他，此生絕不出谷。

　　他沒說話，我頓了頓又說，你要走便走，我不攔你?；氐郊抑?，若你母親愿意，你可將她接進谷中，我們同住。我不在乎什么世俗名分，你知道的……若她不愿，你便權當我是一場夢罷了。

　　莫離終究還是走了。他有他放不下的東西，我也有我的。

　　其實，我是愿意跟他走的……如果我沒有無意中發(fā)現，他每每夜深都會獨自離開，天明方歸；如果我沒有看見，他臨走時，把耗時兩月有余繪就的山谷地形布局圖收進囊中的話。

　　我一介弱質女流，阿爹陪著我的十六年里，沒有教我什么護身的本事，他只是說，這一方山谷，是他能留給我的，最好的東西。

　　最好的東西，值得我用命去守護，就算死，我也要死在這里。

　　【伍】

　　莫離走后的三個月，什么都沒有發(fā)生，沒有不速之客進過山谷，連一只飛鳥都看不到。

　　我每日吟著《長相思》，終于還是忍不住，走進了莫離的臥房。

　　他曾經睡過的竹榻上，安安靜靜臥著一封書信，是寫給我的。

　　果然不出我所料，他根本不是誤打誤撞闖進我的山谷；他來，只是為了伺機繪制地形圖，帶出谷去。

　　但我不知道的是，我，相思，一個自小長在山谷中的“野丫頭”，居然是前朝公主；而他，莫離，則是當今升上麾下首屈一指的將帥之才，并非什么“無知書生”。

　　世人都說，我這山谷中，藏著前朝珍寶。

　　他身負皇命而來，留下老母親在府中為人質，本想著早日建功回朝，卻為相思所累，最終只是帶走了一張草草繪就的假地形圖……還要對我說抱歉，叫我莫要再等。

　　我想起我和他朝夕相處的那些日子，想起他牽著我的手，說要帶我回家時眼里的真摯……那么現在呢，背棄了皇命的莫離，現在在哪兒？

　　【陸】

　　阿爹其實并沒有為那樹林施加什么障眼法，我花了不到半個時辰，就走了出去。

　　京城在哪里，我不知道；哪里能找到莫離，我也不知道。

　　或者說，我根本來不及知道。

　　當我的紅色外衣在風中揚起，當我看見天邊的箭矢密密麻麻地向我飛來，當那個我想念了許久的人，緩緩出現在我漸漸迷離的目光里。

　　莫離。莫離。我與他初見時，天就在勸誡我，莫要離去。

　　可很多事情，只有老天明白，又有什么用。

　　【后記】

　　世人都說，前朝的珍寶，被巫術鎖進了公主的身體，只有公主死于谷外，寶藏才會開啟。

　　而相思公主倒下的瞬間，身后的山谷依舊，樹林依舊，瀑布依舊，庭院依舊。

　　許多年后，大將軍莫離站在山谷中一汪飛墜的瀑布前，想起曾經有個姑娘巧笑著對自己說，

　　你，飛身過去，穿過那瀑布，便能出去了。

　　那個時候的日子，多么好。

　　只是，這山谷里唯一的珍寶，已經再也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