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國仇，家恨
“老薛，這件事我應(yīng)下了。不過，秦得利背靠青天白日旗，要槍有槍要人有人，搞刺殺，子彈不比我這柄刀頂用？”
“武齋碼頭靠近日軍駐地，明里暗里關(guān)卡層層，能送進(jìn)去的人多不了，自然是越精銳越好。再說了，夜里，船上，子彈未必比刀有用?！?p> 鳳圖館，
臨院屋檐之下，陳酒和薛征相對而坐，面前小桌上擺著一盆螃蟹，一壺用熱水溫的酒。
傍晚夕陽如金如燦，冒著熱氣的琥珀色酒面上飄著淡淡的金黃。
將刺殺事宜安排妥當(dāng)之后，薛征便恢復(fù)了往日的風(fēng)度，頭發(fā)梳理整齊，高檔西裝熨熨帖帖，顯得身姿挺拔又硬朗。
薛征用鉗子夾出酒壺，問：
“酒量如何？”
“尚可?！?p> “那就三杯，微醺，不誤事。”
“可以?！?p> 酒液注入兩個青花瓷小盅，濃香逼人。薛征拿起其中一杯，微微搖晃。
“紹興老窖的三十年黃酒，名叫太平君子，配蟹最好?！?p> “太平君子?！?p> 陳酒扯了扯嘴角。
“好寓意，未必好世道。給酒起個太平名字，是人們渴望太平，不是真太平。我這種人的使命，便是讓他們所望成真?！?p> “這話，值一杯?！?p> “請?！?p> 對舉酒盅，一飲而盡。
墻外，枝葉茂密的大樹在風(fēng)中沙沙作響。
“酒哥?！?p> 這時，曹六步入院子，額頭掛著一層薄薄細(xì)汗，“牌匾我掛好了，掛得很正?！?p> “辛苦了，來，坐下一起。”陳酒拍了拍身側(cè)的空座。
“不用，不用?！?p> 曹六將雙手在汗衫的衣擺上頭抹了抹，咧嘴一笑，
“掛上了牌匾，館內(nèi)就得重新打掃一遍，這樣祖師爺看得順眼，會多賜些福祿。你和薛先生喝好吃好，這種臟活兒我去干?！?p> 說罷，他路過小桌子，匆匆進(jìn)入了后堂。
“尚未得到武行承認(rèn)，就掛牌開館，這種事在津門還是頭一回?！毖φ餍χf。
“等過了今夜，全津門都會得知，霍殿宇死在我手里。到時候，這塊匾那些人不敢不認(rèn)?！标惥泼蛄丝诰?，咂了咂嘴。
“過了今夜，無論事情成與不成，你都無法再光明正大回津門。上路就回不了頭，日本人和滿清遺老將恨你入骨，把通緝令和懸賞單灑滿整座津門城。這個武館，最后也只能淪為空館?！?p> 薛征頓了頓，
“其實(shí)，你不必答應(yīng)得這么痛快。時間多少剩一些，你可以……再想一想的?！?p> “老薛啊，”
陳酒看著薛征的眼睛，似笑非笑，
“請我出刀的人是你，勸我斟酌的人也是你，你這不是自相矛盾么？”
“不矛盾?！?p> 薛征搖搖頭，
“請你出刀，因?yàn)槲沂菄?。勸你斟酌，因?yàn)槲艺姘涯惝?dāng)朋友。你是個明白人，想必肯定做過了權(quán)衡，但如果不當(dāng)著你的面把話說清楚，我心里頭憋得慌?！?p> “你這性格，可真不像個商人?！?p> “嘿，或許吧?！?p> 薛征又抬了抬酒盅，陳酒端起黃酒一口喝干，隨手拿起一個螃蟹，掀開蟹殼，用筷子挑出大塊的肥碩蟹黃膏。
“東北如今是塊亂土，關(guān)東軍虎視眈眈，東北軍中又有將領(lǐng)親日，張少帥支撐起來相當(dāng)艱難。若是日本人再得滿清皇室支持，占了幾分法理，恐怕局面傾頹，三千萬人民將遭鐵蹄?！?p> “所以，載臨必須死，哪怕搭上整個秦得利，搭上我在津門的數(shù)年經(jīng)營，我都得讓他死?！?p> 薛征用力攥緊酒盅，眼神冰冷，
“我這是國仇?！?p> “霍殿宇害我?guī)煾?，不殺他，我沒臉去師父墳上祭拜?！?p> 陳酒吞下蟹肉，抹了抹嘴巴，
“我這是家恨?！?p> 兩人對望一眼，異口同聲：
“齊全了?！?p> 酒盅再一碰，蕩漾的酒面晃碎了兩張倒映其中的決絕臉龐。
陳酒看了眼天色，放下酒盅。
“該動了?！?p> 他離座起身，將靠在小桌旁的兩柄五尺苗刀用麻布層層裹住，往肩頭上一扛。
“對了，其實(shí)我一直想說?！?p> 沒走出幾步，陳酒突然回頭，
“老薛，比起商人，你還是更適合當(dāng)個兵?！?p> “我是個兵，一直都是。”
薛征指了指陳酒，
“我也想說，其實(shí)比起武師，你更像個……像個刀客。”
“嘿，或許吧?！?p> 陳酒扛著沉重刀裹，最后擺了擺巴掌，大步往武館后門行去。
剛?cè)雰?nèi)堂，他忽一扭頭，正瞧見曹六抱著掃帚，低頭靠在院子一面的墻角。
“酒哥，走啦？”
曹六抬起頭，扯了扯唇角，似乎是想給出笑臉，卻只弄成了一個怪異又苦澀的表情。
“嗯，走了?！?p> “還回么？”
陳酒默然不語。
“酒哥，我學(xué)過相面，我看得出來，你是要做大事的人，就像評書里那種豪杰，得頂著天立著地。十莊渡留你不住，鳳圖館留你不住，津門城也留你不住?！?p> 曹六使勁抹了把臉，燦爛一笑，
“我會一直留在鳳圖館，擦亮招牌，等你回來吃螃蟹?！?p> “有機(jī)會的。”
陳酒輕聲說了這么一句，然后便不再停步，一路穿過內(nèi)堂，推開武館后門。
門外的小巷中停著一輛腳行大車，裝滿了防潮防撞的干稻草和板條箱。
大車邊上守著五六個做腳夫打扮的熟面孔，是秦得利的保鏢隊(duì)。
領(lǐng)頭的疤臉保鏢迎上前：
“陳先生，進(jìn)日租界得偽裝，委屈你在車?yán)锊匾粫?。?p> “就這么幾個人？”
“另一隊(duì)兄弟已經(jīng)提前去了?！?p> 陳酒點(diǎn)點(diǎn)頭，上了車。幾個保鏢隨即埋下脊背，奮力推車前行，沉重的車輪壓過路面，壓碎了鋪滿一路的如血夕陽。
……
“不是說好三點(diǎn)鐘么？怎么又提前了一個小時，現(xiàn)在就要出發(fā)？”
載臨沉著一張老臉，質(zhì)問面前的賢一。
“使館揪出了間諜，風(fēng)聲已經(jīng)走露，這是為了穩(wěn)妥起見。”賢一皺眉盯著載臨，目光充滿壓迫性，“王爺，你也不希望咱們還沒出津門，就被刺客截住吧？”
“……”
載臨默默偏過臉，冷哼一聲：
“船是你們的，隨你們安排。”
“那就上車?！?p> 一行人匆匆忙忙，分坐上五輛汽車，車隊(duì)在沿途喬裝日本士兵的看護(hù)下往碼頭一路開去。
正是深夜，路上風(fēng)平浪靜，一個人影都無，開了沒多久，碼頭大門已經(jīng)遙遙在望。
武齋碼頭靠近日軍駐地，本身又有日軍小隊(duì)常年駐扎，到了這里，基本就已經(jīng)可以宣告安全。
“什么刺客，日本人真是驚弓之鳥……”
車廂里，載臨正在埋怨，身側(cè)座位上，看上去昏昏欲睡的霍殿宇突然睜開耷拉的眼皮，一把按住載臨的腦袋，往車椅下縮去！
“唔……”
載臨的臉和皮椅緊貼在一起，擠得變了形。
下一秒鐘，車頭燈在路旁的花園中亮起，伴隨著刺破夜色的燈光，兩輛轎車悍然沖出！
欄桿被碾壓在輪胎之下，轎車直直往狹長的車隊(duì)中間插去，仿佛兩柄斬蛇的利劍。
疾馳中，車窗被從里面一把打碎，探出幾桿黝黑的沖鋒槍，瘋狂噴吐出刺眼的火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