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踢館四家

　　呼！

　　五尺長刀在空中舞出一個凄冷的半圓，連帶起大潑的鮮血。長衫中年人雙目圓睜，捂住胸前深可見骨的傷口，跌跌撞撞后退幾步，手里的長柄二郎刀“鐺啷”一聲重重墜落在塵土里。

　　“停！你贏了?！?p>　　血色從指縫間涌出，中年人臉色灰白，忍著劇痛匆忙出聲。

　　“還有呢？”

　　明明對方已經(jīng)認(rèn)輸，陳酒卻依然緊握刀柄，瞳光鋒利。

　　“……”

　　中年人頂著刀子般的目光，頭皮一陣發(fā)麻，語氣中添上濃濃的苦澀。

　　“陽籟武館……輸了?！?p>　　陳酒這才收刀回肩，沒有一點拖泥帶水，大步離開陽籟館。

　　經(jīng)過門外的觀戰(zhàn)人群時，他順手從一個小販的扁擔(dān)里拿了一盒藥糖，根本用不著陳酒開口，武館弟子立即上前掏錢，只求趕緊把這尊瘟神送出門。

　　陳酒坐進(jìn)路邊的汽車，沾血的長刀橫放在膝蓋上。

　　“下一家，恒源館?！?p>　　車是薛征借的，司機(jī)也是薛征借的。開車的保鏢正是那天雨夜里幫忙收尸的那個，三十多歲，小半張臉被灼燒的疤痕覆蓋，看上去遠(yuǎn)比街頭青皮花花綠綠的文身更具有威懾性。

　　汽車發(fā)動引擎，像一條肥碩的大黑魚，擠入人流如織的大街。

　　陳酒一邊咀嚼藥糖，一邊望向窗外，清甜微膩的滋味伴著“嘎吱嘎吱”的脆響在口腔里彌漫開，淡漠眼瞳中映出飛逝的旗袍、黃包車、洋貨行、癮君子……

　　陽籟武館，是第六家。

　　換句話說，只要再打三家館，他就會站上霍殿宇的擂臺。

　　作為積威甚重的武行頭牌，霍殿宇已經(jīng)足足五年沒有在大庭廣眾之下出手，一柄藏鋒了五年的刀，到底是會銹跡斑斑，還是會寶刀未老，鋒利更勝往昔？

　　陳酒輕輕摩挲著刀柄，腮幫一用力，后槽牙將一塊藥糖碾得碎爛。

　　“陳先生，恒源館到了?！?p>　　“好。”

　　陳酒開門下車，十五分鐘后，回到車上，額頭微微見汗，像是剛剛進(jìn)行了一次晨跑，還拎著一紙袋的油煎燒賣。

　　“下一家，勝義館?！?p>　　為了節(jié)省時間，他在今早出門之前，就將踢館的帖子發(fā)給了幾家武館，并且讓秦得利商行幫忙將消息放了出去。

　　“陳先生，勝義館到了?！?p>　　“好?！?p>　　大概五分鐘，陳酒開門上車，這一回，手里是琥珀果仁。

　　“下一家，夏虞館?！?p>　　保鏢吞了口唾沫，默默握住方向盤，心里不知怎么，就突然想到了一個成語——

　　摧枯拉朽。

　　“不過癮吶?！?p>　　陳酒含了顆果仁，輕聲自語。

　　恒源館、陽籟館、勝義館，在武行中都是三流中的三流，軟柿子中的窩囊貨。如果把這段踢館的經(jīng)歷編成一部評書，這幾家館主就是名字都不配擁有的路人甲，除非說書人想靠磨時間多賺幾杯茶水錢，不然根本不值得多費筆墨。

　　幸好，下一家夏虞武館，館主的水平和云望大致相當(dāng)，多少讓陳酒提振了幾分精神。

　　“陳先生。”

　　“到了？”陳酒吞下果仁。

　　“額，還沒有。”

　　保鏢老實回答，“就是心里有些問題，實在憋不住，想……問一問陳先生。”

　　“你說?！?p>　　陳酒對薛征的保鏢們一直觀感很好，都是戰(zhàn)場上下來的漢子，性格直率，又懂收斂，相處起來就格外舒坦。

　　“我聽老板說，您的師父被霍殿宇害死，您是為了報仇血恨，才去踢館的?！?p>　　保鏢頓了頓，

　　“這段時間接觸下來，我覺得吧，您是個快意恩仇的性子，既然如此，何必偏要跟霍殿宇擂臺上見？想殺人，以您的本事，路子多得是。”

　　“快意恩仇?！?p>　　陳酒笑了笑，

　　“我問你，霍殿宇用陰招害死了我?guī)煾?，我再去暗殺了霍殿宇，這就算報仇了么？”

　　“不然呢？”保鏢怔了怔。

　　“我當(dāng)然可以拎著一桿槍，趁夜直接殺入中州館去，把霍殿宇亂槍打死在床上。”

　　“可那么做，世人會如何講？他們會說，霍殿宇縱橫一生，臨了被宵小之輩暗殺，可惜了豪杰人物。這樣，霍殿宇丟了命，卻永遠(yuǎn)保住了名望，永遠(yuǎn)保住了津門第一的名頭，說不定幾十年后，后人弄出一個民國英雄譜，霍殿宇也赫然在列，卻沒人記得我?guī)煾傅拿??！?p>　　“如果這般行事，不叫報仇，只是我給自己出氣罷了。”

　　陳酒搖頭，

　　“名聲，榮譽(yù)，這些我都不在乎，世人畏我惡我如兇鬼，我也可以權(quán)當(dāng)看不見?！?p>　　“但，我還是左鳳圖唯一的弟子，師父他人已經(jīng)沒了，就只剩下名聲，我不能再給他的名聲抹黑?！?p>　　“我要做的，是在擂臺之上，在眾目睽睽之下殺掉霍殿宇，我要毀掉他半輩子積攢的名望，踢碎中州館的招牌，摘掉他津門第一的帽子，把他十年苦功建立的武行規(guī)矩打爛，我要讓霍殿宇死得——”

　　陳酒眼神如炭，一字一頓，

　　“徹徹底底?！?p>　　車輪打滑的聲音刺耳。

　　保鏢使勁一擺方向盤，汽車拐入了一條干道。

　　透過車窗遠(yuǎn)遠(yuǎn)望去，夏虞武館門前人頭攢動，夏虞館主腰桿挺直，立身于大門正中，一柄九環(huán)大刀在陽光下熠熠生輝。

　　……

　　“陳酒那個毛頭小子，不僅要我的命，還要我的名聲，我的規(guī)矩，要我死得徹徹底底。我若是讓他如愿以償，那真是白活了幾十年。”

　　日租界，靜園旁邊的奢華公館里，霍殿宇低頭呷著一杯茶，眼皮耷拉。

　　“真是對不起，給霍先生添了麻煩?！?p>　　三野低頭鞠躬，

　　“要不是我們最好的劍士出了意外，局面也不會落得這樣窘迫，不得不勞煩霍先生出山。霍先生肯出手相助，我們來日必有報答?！?p>　　“談什么報答，”

　　霍殿宇擺擺手，語氣相當(dāng)冷淡，

　　“這是我償王爺?shù)拇蠖鳎湍銈儫o關(guān)。”

　　三野笑了笑，不以為意。

　　“這些小事就莫提了，明天后半夜的輪船，從武齋碼頭出發(fā)，輕車簡從，只帶二十人?！?p>　　坐在一旁的載臨指尖捻動胸前的串珠，頭頂?shù)娜刍嵩跓粝掠痴粘鼋k爛彩華，

　　“殿宇，你和你徒弟從今天開始就在公館住下，莫要節(jié)外生枝，到時候上了船，安心跟在本王身邊看海景便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