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賢兒!”
走廊拐角,劉賢回頭,是四舅士干追著自己而來。他與顧瑕眼神相交,對四舅報以微笑。
“四舅有話對賢兒說?何必如此著急?”
士干大口喘著粗氣,待略微平復后,確認四下無人,才開口道:“伯禮,你如實講,到底見沒見到遺命上的名字?是大哥,二哥,還是三哥?”
劉賢搖了搖頭。
“難道是老五?!”士干不敢相信自己的猜測。
“從筆法上來說,反正不是四舅?!彼⒅扛桑A測著對方下一步動作。
行刺太公,嫁禍給邢道榮的人,會是他么?
士干一臉不悅:“你這個豎子,當日說沒看見,現在又如此講……也罷,我且問你,此番來交州,是不是來訂盟的?”
“四舅為何如此說?”他警覺起來。自己可是從來沒跟四舅說過訂立盟約的想法。
士干說道:“我曾經辦過一次調糧,說是調往郁林郡譚中縣北山中。我當時想,那里不是毗鄰始安?莫不是要對零陵用兵?還沒等細究,此事便已作罷。后來我聽聞你平了內亂,想必是有人當初想資助零陵叛賊,可惜被你搶快一步,你且說,我猜的對不對?”
對上了。
給黃駟郎密信的外賊,八成就是調兵之人……可這話從士干口中說出,莫非那外賊,竟是大舅士厥?
“這與遺命何干?”劉賢故作深沉。此時此刻,他已經拿不準眼前的四舅是敵是友。
“我聽說父親的病情近來惡化,我偷偷瞧了父親的藥方,已經開始用猛藥了?!?p> 劉賢心中一驚,沒想到事發(fā)突然,自己剛剛的表現雖是用計,可難免太不近人情。他驚問:“不是說并無大礙,之后會醒來嗎?”
“前幾日睡著反而還好還好,可是這幾日的用藥一次比一次猛。醫(yī)師在父親房中不得問詢,我偷偷問了藥房,才知道這消息。”士干說著,語調哀傷,隱然竟要落淚。
所以……剛剛舅舅們焦慮的面容,莫不是都聽說了消息,以為老士燮回光返照,趕來看最后一眼?
遺命真的要成遺命?
“四舅找來,必定是有所安排?”劉賢沒有被悲傷所擾,將話題拉回當下。
士干深吸一口氣,從袖中取出一卷絹布卷軸。
竟然是與遺命所用一模一樣的詔書!
“四舅意欲何為?”劉賢大驚。
“伯禮,你定當清楚,只有大哥繼承交州之主,訂盟之事才能實現。三哥掌兵,當日調糧之事,說不準就是他的籌劃?!笔扛晒钠鹩職獾溃骸拔也还芊苛荷蠏熘l的名字,如果父親真有不測,為交州計,為零陵計,我求你,換上此書?!?p> 不用說,這份假遺命上,一定寫著士厥的名字。
士干幫襯士厥辦理政務,主管文秘公文,弄來這種詔書,只怕不是難事。
“這是大舅的意思?”劉賢問。
士干搖了搖頭?!胺且?。此非君子之道,大哥定不會同意??墒菫榱私恢荩@個小人,我當仁不讓?!?p> 劉賢問:“四舅,這么多天我一直未曾問過,你為何如此相信大舅?”
士干道:“我出身卑微,只有大哥待我親厚,長兄如父,我怎能不幫?”
沉默多時的顧瑕突然插話:“不對,四爺不是徇私忘公之人。兄長再親厚,怎么親厚得過父親?”
士干被這一問問住,一時難以開口,沉吟良久道:“伯禮,你想過交州的來日么?”
“交州的來日?”劉賢不解。
士干道:“是啊,你自然沒想過。可是大哥想過。他從很久前就在思慮交州的明日。交州地處邊陲,臨海重商,不像中原郡國,有良田千頃以自保。交州若要存活,必須結好中原諸侯,以通商路活民?!?p> 士干雖然為政日久,但是從來做得多,說的少,此番交談,不禁將心中塊壘抒發(fā)而出。
“我本對三哥無多偏見,他是嫡子,我是庶子,地位無法同比。但是三哥堅持以武立國,不仰人鼻息,甚至還要北擊劉表,東討孫權,看似維護了交州的尊嚴,可四面樹敵,商路不通,實際上苦了的還是交州百姓。他維護的只是作為士家乃至是他個人的尊嚴,我怎能看著他將交州百姓帶上絕路?”
哎,如果這是四舅的真心話,那他真配得上“俠之大者,為國為民”八個字。
面對四舅的慷慨陳詞,劉賢不僅感慨起歷史命運的無常。
這樣勤勉熱忱的漢子,為何歷史偏偏給了他那樣悲慘的結局?
“聽四爺的意思,三爺想學趙佗,自立建國?”顧瑕追問道。
士干道:“哼,士家世受漢祿,縱是三哥,也斷不會作此大逆不道之事。三哥想的是自成一路諸侯,四鄰不靠,自保士家萬年?!?p> 劉賢已經知道四舅的深意,他將卷軸推回給對方?!八木耍阋恍臑閲鵀榧?,賢兒佩服。但是此事……”
他本想拒絕,但是又懷疑對方有可能是在以邢道榮的生死為籌碼在做交易,一時沒有想好應對之策。
“我知道,這行徑有些不堪。但是伯禮你先拿著。如果父親安好,你我自然誰也不用當小人。如果真有萬一,千途萬道,你自斟酌,我不強求?!?p> 沒等劉賢回答,已經盡訴衷腸的士干轉身便走,將假詔書和沉甸甸的希望留給劉賢。
“會是四舅嗎?”劉賢問身旁的顧瑕。
“斷然不會?!鳖欒Υ鸬馈!八臓斒切郧橹腥?,沒有這樣的城府。更何況府君遇險,局面混亂,首先便是掌兵的三爺得勢,于他的家國抱負毫無增益?!?p> “那也不會是大舅了?”劉賢追問。
“未必?!鳖欒λ妓髦鸬?。“四爺大公無私,可未必真的了解大爺?!?p> 多的話他沒有講。
劉賢是他押的寶,士厥又何嘗不是?
二人回到祈豐殿,等到傍晚時分,再無其他人來找過劉賢。
“魚不上鉤?”劉賢有些坐不住了?,F在每耽擱一分,邢道榮就多受一分苦。且如果士燮真的已經回光返照,朝不保夕,那交州隨時就有可能迎來亂局。
必須搶在士燮病危前找出幕后黑手。
一旁的小六已經窺探出二人的籌劃,不顧顧瑕之前訓誡,擅自開口道:“祈豐殿顯眼,公子在此,誰敢上前?不如虎自離山,蛇方敢出。”
這話不假,但是此刻形勢驟然緊張,出了祈豐殿,危險也會隨之而來。
顧瑕狠狠瞪了小六一眼。少年似乎不為所動。在江東的利益面前,他顧不上長官的命令。更何況他本是主公身邊執(zhí)掌機要的近臣,就是真的違了將令,難道還真要軍法從事?
更何況他說的對。
呆在祈豐殿,魚不會上鉤。
劉賢點頭同意,轉身向劉全說道:“劉全,來,咱們又得演戲了……”
————————————————
夕陽下,郡府門口,劉賢與劉全發(fā)生了激烈爭吵。
劉全拼命扯著劉賢的衣袖:“公子,眼下正是郡府大亂的時候,外面那么亂……何況士太公命您看守祈豐殿,怎能擅離職守???”
劉賢喊道:“滾開!那個天竺娘們早就玩膩了!南芳苑的姑娘們等著我吶!本公子是王八搬家——憋(鱉)不住啦!”
守衛(wèi)的兵丁見他們主仆如此,既不敢攔,又不能違了將令放人出府,連忙去請示守在士燮門前的大孝子們。
五個兒子聞聲敢來,見到了這荒唐一幕。
“夠了!”
士厥終于忍無可忍?!安Y,我本以為你人如其名,是個賢良孝子,可是你看看你在做什么?萱妹在天之靈看你這幅樣子,該作何想!你這是不孝??!”
“就是,有辱門楣?!笔快笠惨荒槺梢摹?p> 劉賢一不做二不休,指著眾位舅舅喊道:“你們當你們的孝子賢孫,我當我的登徒浪子,誰也別礙誰的眼。反正我又不會武功,有南鷹騎守著正堂,我該睡覺睡覺,該睡姑娘睡姑娘……”
“住口!滾!讓他滾!”士厥大聲喝道。
可是士兵們不為所動。
“讓他給我滾!”士厥歇斯底里的喊著。
士兵們望向老三士徽。
士徽撇著嘴沒有說話,他不知道劉賢是不是在?;ㄕ?。一旁的士匡眼珠一轉,上前耳語幾句。
士徽聽罷微微點頭:“好,既然大哥說了,我也不留這禍害礙眼??上Я诵∶茫鲞@樣一個畜生。只要父親再醒,我第一個請命,將零陵人全部轟出交趾?!?p> 衛(wèi)兵終于放行,劉賢哼了一聲,大搖大擺的往府門外走去。
顧瑕和八個南鷹騎跟在身后,正要一同出府門,劉賢轉過身道:“顧兄,我有南鷹騎護送,身上也有軟甲,不是問題。反倒是祈豐殿更為關鍵,需你留下策應,如有意外,還望保全德兒,將他和我眾位兄弟設法送回零陵……”
顧瑕一愣,望著劉賢真誠的眼神,微微點頭道:“公子放心。若有刺客,切要留活口。如果遇險,鬧大聲勢,得了口實,便速速趕回郡府?!?p> 二人作別,劉賢終于仰天出門,奔向自己的戰(zhàn)場。
郡府大門緩緩關上的一刻,劉賢心中想起蔣琬。泠水的作別歷歷在目,他有心將顧瑕收入幕僚,可是這次匆匆一別,是否會像上次一樣,險些成為永別?
懷著心事,他不知不覺已經走過幾條街衢?,F在是快要閉城的時候,來往行人匆匆忙忙,城外的人忙著近來,城里的人忙著出去,都像他一樣,心不在焉,眼神游離。
“公子,這里人多,小心……”身后南鷹騎提醒,劉賢卻不以為意。
劉賢回道:“你們跟這么近,誰會下手?放長線才能釣大魚。留出距離,反正你們有短弩,我有軟甲,不礙事。”
他與八個勇士漸漸拉開距離,卻始終保持著視線可及的范圍。
街市上人潮洶涌,他走著走著,忽然被人一撞,覺得脖子上一滑,低頭看,竟是虎牙項鏈松解落地。
這是莎摩珂離別時送給他的禮物。
那個夜晚雖然沒有燈光,但是黑暗中的每一秒他都銘記于心。他明白少女的心,時常掛在頸間留作紀念。此刻突然掉落,他連忙彎腰拾起。
“吁吁吁!啾啾啾!”
一輛馬車滿載陶罐,從道路一旁殺進人群,正好闖進劉賢和南鷹騎中間的空隙。
八人見狀連忙探身上前,所幸只是一個閃念的功夫,馬車便絕塵而去。
“公子?!公子?。。。 ?p> 八人驚恐的望著前路,原本衣著光鮮的富貴公子,只過了這么一個剎那,便不見了蹤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