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侍誠惶誠恐地守了忘川一夜,心里卻還在回味著昨晚,只覺得是奇怪極了。
自家主人說要去尋離堯角,留他在竹樓里守了三個(gè)時(shí)辰,等得天都蒙蒙亮了,正在他將昏昏欲睡之時(shí),忘川就回來了,沒瞧見離堯角不說,還帶會了個(gè)渾身是傷的漢子。
他原以為是主人失手了,便從桃灼國虜了個(gè)戰(zhàn)俘來,可他豎著耳朵聽了許久,這又是詢問又是取名的,卻是半個(gè)字都同離堯打不著干系,便越發(fā)覺著怪異起來。
可瞅著那被取名叫作晚秋的小子,他是怎么也瞧不上眼——
左瞧右看的都覺著那崽子絕非善類,更何況再如何說,那都只不過是個(gè)崽子罷了,要說特殊,也就只有那一身快將他絞成個(gè)血人的傷了,再怎么都不是離堯角那能救命的東西。
奈何是主人帶回來的物件,他也怠慢不得,便匆匆打發(fā)到了客房,虧得他心軟些,看著那崽子身上的傷著實(shí)有些觸目驚心,又親手贈了些藥物于人這才算了事。
回過神來瞧著忘川太過蒼白的臉,他心里頓時(shí)又浮上一刻的沖動(dòng),尋思著要不要去買些胭脂水粉回來……
影侍這邊正漫無邊際地天馬行空著,房外便傳來了一陣叩門的聲音,那力道輕飄飄的,好似是怕一用力,這房門便是要被掀翻一般。
影侍想也不用想便知道來人是誰,這偌大的竹樓,除了他和他主人兩位“房客”,再有的,這招呼也不會打得這么客氣,大多是臨前叫陣,亦或擺門弄法的……現(xiàn)如今多了位客客氣氣的人物,定是昨夜那“血人”了。
將心中的小九九藏了個(gè)干凈,影侍便去開了門,門外站著的果真就是那晚秋。
只是此刻的晚秋換上了一身干凈的素色藍(lán)袍,將他那身被血?dú)饨驖M的布衣褪下,才叫影侍覺著是像個(gè)人樣的。
“何事?”晨曦時(shí)急著主人的傷勢,影侍沒有打量清楚,如今青天白日視線好時(shí)一碰上,他才發(fā)現(xiàn)自己竟比人矮了半個(gè)頭去,二人站在一處,反倒顯得他有些勢不如人。
卻看晚秋雖生得高了些,可臉上卻有些怕人,眸子也清澈得很,只時(shí)不時(shí)地朝內(nèi)張望著,待看到影侍臉上有了分不耐的神情,這才怯生生地開口:“我來看看他……”
“有什么好看的?你同我主人很熟?你是他什么人?且做你的看客去,別何事都要參一腳進(jìn)來!”影侍臉色不好看,說出來的話也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說完便是要關(guān)門。
然門框上憑空伸出一只白皙修長的手,輕而易舉地將他的力道化了去,待他再朝晚秋看去時(shí),卻見后者正皮笑肉不笑地凝著他,眼神里夾雜著他說不上來的危險(xiǎn),一時(shí)之間竟叫他肝膽為之一俱。
“你,你做什么?”他咽了口口水,警惕地瞧著晚秋,和晚秋扶住門框的那一只手。
“我說了,我只是想看看他。”晚秋瞥了影侍一眼,原本皮笑肉不笑的臉上擠出了份笑意,躋身便朝屋內(nèi)走去。
影侍還未反應(yīng)過來,卻見晚秋抬了抬手指,便有股無形的力量將他推出門外,待他再想進(jìn)屋時(shí),門也被闔上了。
“果然絕非善類!”影侍心里這么惡狠狠地想著,卻是怎么也推不開門,沉吟良久,只得在門口盤腿坐下,表情有些悶悶。
這屋里雕梁畫棟的,雖是竹子造就而成,可周遭的擺飾卻是不俗,倒也能瞧出這屋主的幾分氣骨。
忘川正躺在一張狼皮榻子上,一張臉白如薄紙,額頭與脖頸上細(xì)細(xì)密密地布滿了冷汗,就連泛白的睫毛都在輕輕顫抖著,好似一觸碰頃刻間便會化為虛無一般,落到晚秋眼里,倒也有股驚心動(dòng)魄的美。
晚秋負(fù)手立在榻側(cè)觀望了良久,意會出忘川體內(nèi)有一股橫行霸道的毒正在各大經(jīng)脈里游離侵蝕,遇上忘川的妖力,更是還能與之纏斗幾番。待侵蝕入五臟六腑,又深入妖丹,如此再行個(gè)五六月,這狐貍便定是要灰飛湮滅。
不論怎么看,那妖力與毒氣抗衡的樣子,或多或少都是有些想要活下去的念頭吧?
既然有念頭,那怎么有機(jī)會動(dòng)手取他的血肉、亦或靈力治病的時(shí)候遲遲不動(dòng)手?
忽地,窗外飄進(jìn)一葉腐子,在空中打了個(gè)旋,直直地掉在了晚秋腳邊,這來歷不明的男人卻是沉沉笑了。
晚秋笑了片刻,再抬眸時(shí)那對眼眶卻是紅通通的,眸中縈繞一灣清水,仿若下一刻便要落下淚來地,又伸出手去觸了觸忘川的鼻尖。
不知晚秋將何等力量渡入其體內(nèi),床榻上的病美人不消片刻便眉眼舒展,手指輕顫著好似是將醒了。
忘川妨一睜眼,映入眼簾的便是一張泫然將泣的臉,凝了晚秋良久,他才幡然想起夜里的事,也才想起這便是離堯角。
昨夜被血污津著,忘川竟也沒發(fā)覺,現(xiàn)下晚秋洗去了污垢,又將身上的傷用紗布纏了個(gè)一干二凈,再站到忘川面前讓其打眼一瞧,晨時(shí)那位臟兮兮的可憐蟲,居然是個(gè)眉目清風(fēng),俊朗秀逸的角色。
晚秋蹲在床側(cè),一只手抓著狼毛毯的一角,一只手捏著忘川的袖口,在看到忘川醒后,眼里盛著的清水剎時(shí)間便決了堤,啜泣地不成聲,卻還是從顫抖的喉嚨里擠出些不成形的音色:“…對不住……我還以為,以為我活了……你便要死了……”
這幅愴然淚下的悲壯模樣,倒是叫忘川心中恍然一震,原是想著他將人劫出,又還未將話說明白便暈倒在地,這人當(dāng)是驚慌逃竄才是,卻不料晚秋竟是這般神情。
不知曉的,還要道他忘川已經(jīng)死了。
愣了片刻,忘川才從榻上堪堪坐起,卻在此刻皺了皺眉,感覺體內(nèi)的痛覺竟消下片刻,頓時(shí)心中有些疑惑,不自覺地瞧了瞧晚秋,可看那副泣不成聲的可憐樣,想來也斷不會知曉自個(gè)的來頭,便只當(dāng)自己是回光返照罷。
“你這是作甚?”忘川舒了舒眉眼,抬手將晚秋臉上的淚花拭去半分,嘆了口氣,“我原將你劫出,心中打的也是同桃灼國人一般無二的心思,由頭也是惡的……我便也不是什么善人?!?p> “不打緊,”晚秋聞言,忽地用袖口胡亂地在臉上亂抹一通,待手放下時(shí),朝著忘川笑道,“你長得比那些粗聲粗氣的家伙好看,若是要了我的命,也算是我的命數(shù)該盡?!?p> 忘川一愣,眼中的光彩閃了閃,喉頭滾了一下,一刻竟不知該說些什么。
抬眼四周都不見影侍的人影,便只好僵硬著語氣問道:“……影兒呢?”
晚秋眨了眨眼,漆黑如墨的瞳里有些懵懵懂懂地,好似是聽不懂忘川說的話般。
忘川才回過神來,是了,晚秋怎會識得影兒是何人?便又補(bǔ)充道:“你可有見到一名身著墨衣,眼瞳呈金綠模樣的男子?”
“……好像是見過的,”晚秋歪頭想了想,又朝著周身尋了尋,“不過眼下不知去了哪里?!?p> 聞言,忘川覺著有些奇怪,可不消片刻便也不去管這些了——那蛇崽子行蹤飄忽不定地很,也虧得還算聽話些,只一喚他便來了,有時(shí)覺著寂寞,也會來他面前說些近日來六道天地間打聽到的趣聞。
如此便也無需掛念什么,眼下他忘川自己也沒什么活頭了,那蛇崽子早早離開自謀生路去也是好的。
忘川正自顧自地對影自憐間,卻感覺到袖口被輕輕扯了扯,轉(zhuǎn)回目光來正好對上晚秋那一雙蒸騰著水霧的眸子。
晚秋一張好看卻因?yàn)槁錅I而染紅了鼻尖的臉,此刻正是微微抬起凝著他,眼中的青澀與童真并濟(jì),卻叫這只狐貍心頭好似浮上了些,“好想毀掉”和“好想護(hù)住”的糾結(jié)想法來。
只聽晚秋壓小了嗓音,低若蚊吟但又盛滿脆弱地問道:“恩公,我如今叫做晚秋,卻識不得‘晚秋’二字,你可否教我一教?”
忘川抿了抿唇,在晚秋的攙扶中下了榻,將掛在木施上那火紅的衣物取下,便要朝身上披。
可動(dòng)作做了一半,衣物便叫晚秋奪了去。
忘川回過頭去瞧,有片刻的不解,但見晚秋將衣袍展在他身后,敞開的袖口仿佛就在等著他將手伸進(jìn)去,便也明白了。
掙扎著將夾袍套上,忘川原想中途收回衣物自個(gè)穿,卻恍然意識到這個(gè)生的比自己還要高去半個(gè)頭的男人,力道也大的很,只一直收著,待他想將袍子收回來時(shí),那力量便又放了出來,叫他一時(shí)之間也有些迷糊,不曉得到底是他在穿衣還是衣在穿他。
繼而晚秋替他系上了巴掌寬的腰間大帶,又拾來褙子給他套上,他都同一個(gè)任人擺布的提線木偶一般無二。
待將衣物拾到整齊,忘川又悄悄揉了揉有些睡麻的狐貍尾巴,才清著嗓子開口:“忘川乃我名,你且將那‘恩公’二字收回去?!?p> 晚秋瞧了瞧忘川毛茸茸的尾巴,又瞅了瞅忘川腦袋上的一對耳朵,突地兀自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腦袋,輕輕“咦”了一聲:“忘川……為何你有的,我卻是沒有的?”
“……我是狐妖,你且是狐妖么?”忘川只說了這一句,便不再理會還有些疑惑的晚秋,徑自踱步到案臺前,捏了支狼毫造做的骨筆,沾了些墨汁,對著雪白的宣紙上揉了幾筆,便朝晚秋使了個(gè)眼色——
“晚秋,你來?!?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