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無余一馬當先沖了出去,秋然也猛地甩動馬韁,策動越影奔騰而出。
幾個護衛(wèi)拱衛(wèi)著兩人,在山河間疾馳。
他們朝著東方奔騰,看著秋陽經(jīng)天,一點點移動。幾次休整后,散發(fā)光芒的圓輪已從他們頭頂劃過,遠遠地綴在背后遙遠的天際。
“大概還有一百里,這次休息之后,不再停歇,入夜可以到達甘梨谷。”護衛(wèi)把馬鞍上掛著的羊皮囊遞給夏無余,說完轉(zhuǎn)身走到了一邊,與其他人攀談起來。
夏無余把褐色的羊皮囊扔給秋然,他接住后打開塞子,大口大口喝起水來。
“這鎧甲又重又厚,早知道就不披甲出來了,”夏無余一邊解下甲胄,一邊抱怨,“以前沒這樣長途跋涉過,快要累死我了!”
“還一百里,用馬背著吧?!鼻锶缓韧炅怂?,抹了抹嘴。他一身黑衣,英挺地站在樹林邊緣,看著夕陽給原野鋪上了一層淡紅色。
“必須得用馬,不然我感覺我會猝死在馬背上?!毕臒o余終于把甲胄解了下來,他在府里寬衣解帶都要丫鬟伺候,可甲胄和戰(zhàn)刀他都是自己穿卸、自己打磨。
他站在秋然身旁,接過變輕了的水囊,仰頭喝起水來。
幾個護衛(wèi)在不遠處的林子里席地而坐,在馬群的響鼻聲里閑談起來。他們不是仆人,不用時時刻刻伺候主子。
“一路上你也看到了?”秋然問。
“你說難民的事?”夏無余把木塞子蓋好,將羊皮囊放在一旁馬背上,轉(zhuǎn)過身來,“很難看不到,已經(jīng)有三撥了。第一撥還好一點,用木車拉著破舊的家具,看來是要換個地方過活。第二撥、第三撥分明是快要活不下去了,我還真沒怎么看過那么瘦骨嶙峋的人?!?p> “估計是哪里又鬧了饑荒。”
“也可能是戰(zhàn)事所迫?!?p> “戰(zhàn)事?”
“對,”夏無余輕聲說,“饑荒的人很少拉著家具的,而且車上有兩袋小米,策馬經(jīng)過時,我湊巧看見車上那孩子打開來看了看。若是被前邊拉車的長輩看到,說不好他會被責打一頓,因為如果被其他人看見了,沒準會直接搶走?!?p> “你以前見過?”
“見過一兩次,我們家在洛陽城邊設(shè)過粥棚、賑濟過災(zāi)民。就年初,合野之戰(zhàn)后,很多流民逃難到洛陽。他們把這場戰(zhàn)役叫做合野之戰(zhàn),可是誰也沒奪得一寸土地。但兩國交界的百姓流離失所,逃到洛陽的大多是耄耋之人和總角孩童,國主又下令難民不得入城,”夏無余看著遠處翻飛的羅燕,“阿爺阿娘見了后于心不忍,賑濟了一段時間?!?p> 秋然沉默不語,那個冬天他也是從苦難中熬過的。輕風拂過,吹動兩人的衣角。
忽然遠處官道上走過兩個人,女人拉著小女孩,一腳一腳前行,卻像是在泥濘中跋涉。這個地方離最近的城池還有很遠的距離,她們孤孤單單的,在空曠無人的荒野上蹣跚而前。
“過去看看?!鼻锶徊唏R而出。
護衛(wèi)們隨著夏無余一齊上馬,立刻追上了少年。
他們馳出密林,朝著兩人而去。女人忽然聽見了馬嘶聲,轉(zhuǎn)臉望見后驚慌起來,猛地拉著小女孩奔跑。
秋然不明所以,只看見她們太過虛弱了,踉踉蹌蹌的,不像是奔跑,倒像是受傷的小兔四處亂撞。
小女孩沒了力氣,忽然趴倒在地上。女人連忙去拉女孩,拼命想要將她拽起來,可幾匹戰(zhàn)馬已經(jīng)到了眼前。
女人一瞬間跪在了地上,忙不迭地磕頭。秋然看見她們布衣簡陋,打了很多補丁,兩個人臟兮兮的,身上染滿灰塵。
嘴唇干裂的小女孩忽然被女人拉進了懷里,她還是不住點頭:“軍爺!軍爺!我們真的什么都沒有了!什么都沒了!”
秋然忽地明白了她們的恐懼和害怕,連忙跳下了駿馬:“我們不是軍爺,只是恰好路過?!?p> “你們是從甘梨谷來的?”夏無余也跳了下來。
“是的,”女人沉默了一會兒,止住了慌亂,抬起瘦削的臉,她懷里的小女孩抱住她,仍舊不敢看附近的人,“我們是從甘梨谷來的,那里在打仗,我們快活不下去了?!?p> “活不下去?”秋然問。
“是的,軍爺們到了甘梨谷,把村莊里的所有人都趕了出來,牛羊都被他們搶走了。這一季的稻谷還沒來得及收,軍爺說糧草不足,全部征用。”
“他們沒給你們補償?”夏無余問。
“補償?”女人差一點哭出來,已經(jīng)有了哭腔,“能活下來就不錯了,有的老人不愿意走,只求有個住的地方,可誰知他們手起刀落,直接就殺了?!?p> “是遂國的兵還是有淳國的兵?”
“是遂國的軍爺?!迸似持慌缘膸讉€護衛(wèi),猶豫了一下。
“你們那真的發(fā)現(xiàn)了金礦?”
“是的,”女人流出了眼淚,臉上的塵土上印出兩道淚痕,滴落在地上,“是我家男人發(fā)現(xiàn)了碎金,本想到城里換些吃的,卻再也沒回來?!?p> 秋然和夏無余都沉默了許久。
“你們是要去哪?”秋然問。
“聽說洛陽城邊夏家和云葉家都設(shè)了粥棚,我們想過去乞要一些,可以將就著活下去?!?p> “你知道還有多遠么?”夏無余問。
“不知道……”女人搖搖頭。小女孩也許是在阿娘的聲音里有了點勇氣,抬頭看著身前的兩個少年。
“無余,給她們些吃的和喝的。”秋然輕聲說。
夏無余從馬鞍上取下水囊,又從護衛(wèi)的包袱里拿了些撒子和烤餅。他蹲在兩人身前,把東西遞到女人手上:“我是夏無余,他是秋然,我們就是夏家的人。洛陽還有很遠很遠,你們不要去了,找個地方安家吧?!?p> 他又拿出一個金鋌子,遞了過去,女人驚慌地搖頭,向后瑟縮著。夏無余沒辦法,只好塞到小女孩手里。
他們看了看面色枯黃、不知所措的兩人,無奈地上馬離開。小女孩在夕陽里望著遠去的背影,將兩個少年的面容刻進腦海。
“幼無糧,民無房。”秋然看著并轡而行的夏無余,“真是太亂了?!?p> “也是沒辦法,”夏無余嘆氣,“史書上記載過一句話,‘春燕歸,巢于林木’,你聽說過么?”
“這是《論典政疏》里的話,”秋然答,“是說軍隊所過之處都成了荒野,春天燕子回來了,只能在樹林里筑巢。”
“在前朝凋敝后幾百年的戰(zhàn)亂里,這樣的事情屢見不鮮。”夏無余苦笑,“前朝的書在數(shù)百年后還能得到印證,可見這樣的事也許千年萬年也難以改變?!?p> “不會!我要結(jié)束這樣的局面!”秋然遙望天際,“父親曾經(jīng)和我說,長夜將盡,我想沒有什么黑夜是無法度過的!”
“不,”夏無余看著少年眼神里的堅定和倔強微笑起來,“你說錯了,應(yīng)該是我們!讓我們來終結(jié)這世界的紛亂!”
“好!”秋然擲地有聲,“不管千難萬難,我們并轡而前!”
“好!”夏無余伸出拳頭和少年撞在一起。
天際的雄鷹在山尖盤旋,沖天的鷹唳悠悠地在天地間回蕩。
“還有一百里,出發(fā)吧。”少年猛地甩韁,朝著遙遠的地方疾馳,夕陽在他們背后緩緩下落。
“我們還有很長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