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鑄君

第二十八章 倔強

鑄君 藍海的鯨 4315 2021-03-25 20:56:41

  秋然走到了牽機閣前的小廣場上,偌大的地方空空蕩蕩的,只有他一個人。

  陽光像利劍一樣懸在他的頭頂,卻照不進他心里的冰冷和黑暗。

  一聲雁唳從天空劃過,漸行漸遠。

  少年不知歸處地走著,石徑路的鵝卵石光滑卻硌腳,繁茂的竹林蔥郁又看不到盡頭。

  班牙院感覺很大,卻不知不覺走完了,他站在岔路口沉默,看著偶爾走過的講師不發(fā)一言。

  山居堂處處都是高聳的假山,繞來繞去像是進入了迷宮。追云軒的廣場堆砌著沙子,數(shù)不清的實心木樁扎在沙地里,木樁上昂揚的學生滿懷憧憬,等待著講師的教導。

  秋然只看了一眼,轉身離開了,和他有什么關系呢?他走過千青處的藥圃,廣袤的草藥叢積郁著香氣,卻讓人感覺發(fā)悶。他走過文宇樓的教舍,刺天的碎星閣感覺懸懸欲倒。

  他腳步緩慢,他不知歸處。

  荷塘中千瓣蓮在無數(shù)綠色荷葉中朵朵盛開,他扶著白石欄桿,想起了蓮子。應該是很苦的吧,不用吃也知道,一定很苦。

  忽然吵鬧的聲音傳進了他的耳朵。

  他莫名地走了過去,沿著窄徑,嘈雜和喧囂越來越清晰。他不知道這個時候除了他還有誰會在學院里游蕩。

  忽然白色石墻邊的數(shù)道身影映入了他的眼簾,他們站在青泥地里,把一個男孩堵在圍成的人圈中。

  膚色黝黑的男孩低著頭,靠著石墻顫抖著。

  “朋友啊,”為首的少年抓著男孩的肩膀,忽然猛地把他摔在了墻壁上,在男孩的悶哼聲中笑,“怎么每三天打你一頓的慣例都能忘?還要我親自去找你?!?p>  他忽然又打一拳,腹間的疼痛讓男孩不由得彎腰。

  身邊的眾人笑,饒有興趣地看著為首的人抓起男孩的頭發(fā),把男孩的腦袋扯起來。男孩的嘴角泛著血跡,鮮紅的血遮住了瘀青。他面露痛苦,卻低著眉眼,不敢看眼前的霸道少年。

  “我可是很想見你呢,你不想我么?休沐的時間真是煎熬啊,”少年陰損地笑著,“如果你不想見到我真是太無情了?!?p>  男孩沒有回答,手捂著肚子喘著粗氣。

  “小心點,”旁邊一個人笑著提醒,“別打著臉,讓講師看到后以為我們欺負他呢。”

  少年忽然止住了笑容,松開了扯住男孩頭發(fā)的手,任由他靠在墻上。他側過臉,看著剛才說話的人:“是么?要不你來頂替他?”

  那人面色忽然窘迫了,不敢說話,不敢惹惱這個陰晴不定的少年。

  “干嘛?怎么了?別這樣……”另一人打著圓場。

  “你要頂替么?”面色陰沉的少年轉臉看過去。

  沒人敢說話了,死一般的靜寂在數(shù)人身側凝固著。

  少年又轉臉看向男孩,再次笑起來,摸了摸鼻子,狠狠用拳頭打在了男孩的臉上,發(fā)泄著他的憤怒。

  男孩被打得后仰,腦袋砸在了白墻上。紅色的血印涂上了粗糙的墻壁,男孩的額頭擦破了。他的院服破舊不堪帶著血跡,和周圍數(shù)人鮮亮嶄新、衣襟顏色各異的院服對比鮮明。

  “朋友啊,讓你不要忘記自己賤民的身份,”惡毒的少年左手扯住男孩的衣領,右手抓起一些泥土,狠狠地按在了男孩的嘴上,“那位直講把你從垃圾堆里撿回來,讓你在封沁閣里念書,你就以為自己搖身一變成了貴人了?現(xiàn)在那個人死了,賤民啊賤民,一輩子都翻不了身的。知道我是誰吧?我是丞相之子,是你永遠也攀比不上的存在!”

  男孩屈辱地轉頭,卻躲不掉硬塞過來的泥土。

  青泥地、圍困、欺凌、殘暴,秋然似乎又看到了那個夜晚的場景,感覺男孩像是無能為力的自己,狂狼中的一葉孤舟。

  “住手!”他厲聲喝止。

  幾個人忽然懵了一下,猛地轉頭,卻發(fā)現(xiàn)不是偶然經(jīng)過的講師。為首的少年不再拉扯男孩了,把手上殘余的泥土抹在了男孩的院服上。

  他轉身排眾而出,看見對面孤獨一人的秋然后笑了起來:“本來覺得生活沒了樂趣,這不,樂子來了。

  “朋友啊,看來你能休息一段時間了,有人來替代你了?!彼掚m然說給身后的男孩聽的,卻直直望著秋然。

  身邊的人聚在他身后,笑了起來。男孩失了力氣,滑坐在泥地上,雙臂抱著膝蓋不敢抬頭,像是淋了雨的幼犬。

  “哦?”丞相幼子露出驚奇的神情,“沒想到還是個意外之喜。那天讓你逃了,總找不到你,沒想到自己送上門來了?!?p>  秋然也認出了他們來,這是入院試那天遇到的一群紈绔。

  “在閣內作惡,你們不顧院規(guī)的么!”

  “院規(guī)?”齊嘉抬手,伸出拇指點向自己,“我就是院規(guī)!”

  他是有淳國尚書令的孩子,有淳承襲業(yè)制,尚書令總管全國政務,與門下省、中書省的最高長官共同行使丞相職責。雖然名義上不是丞相,可尚書令深受國主器重,隱隱是百官中第一人,私下都尊稱其為丞相。

  他在洛陽蠻橫慣了,年輕人里除了少數(shù)那些世家貴族的后人,沒有他不敢招惹的。

  他只欺負可以被他欺負的人。

  “你個懦夫,那天是雪姑娘替你說情我才饒了你,你還不識抬舉?!饼R嘉撇嘴,“雖然我不知道雪姑娘這么好的女孩怎么會在意你,但既然你送到門前了,我就勉為其難收拾收拾你!

  “要不你跪下給我磕個頭試試?”他陰險地笑,“沒準我心情好可以放了你和后面那個賤民!”

  秋然沒有說話,冷漠地看著他。

  齊嘉感覺像被人羞辱了,沒有幾個人不怕他的。他揮了揮手,朝身邊的幾人示意:“把他扔進荷塘里!”

  “齊哥,”一個人詢問起來,“雪姑娘會不會怪我們?那天好像雪姑娘對他挺感興趣的?!?p>  齊嘉一瞬間被這話惹惱了,感興趣感興趣,幾個字像烈火一樣舔舐著他的心。他心心念念、百般討好的女孩竟然對這個渾小子感興趣。他猛地一拳打在身旁人的臉上,把那人打得踉蹌一下:“那就把他廢了!讓他再見不著雪姑娘!”

  幾個人似乎也被點燃了,惡狼一樣沖到秋然身旁,團團圍住了他。被齊嘉打了一拳的人不敢拖著,揉了揉臉,也加入了進去。

  “媽的動手??!”齊嘉咆哮,“藍色衣襟,不是追云軒的人,不會武術!”

  一個人似乎有了底氣,猛地一拳打向少年。秋然本想解救男孩,卻沒想到這些人無恥到這樣的程度,一時間自己也陷入了危機。

  他余光里看見帶著風聲襲來的拳頭,忽然側臉,避過了攻擊。他伸出右掌,猛地推在了那人的胸口。那人被推得后退一步,卻讓其他人生出了勇氣,一齊擁了上來。

  齊嘉說得對,這個少年一定是不會武術的。

  他們同時出拳,打向中間的秋然。少年看著比他們小上一兩歲,對上他們,如同是鐵籠中的柔弱綿羊,任人鞭笞。

  眼神倔強的少年躲過了幾次拳頭,卻再也避不開了,被其中一個魁梧的人踢中腿彎,猛地摔在了地上。

  齊嘉趁勢撥開了人群,壓在秋然身上,朝著少年的臉龐重重地打了一拳。

  秋然卻沒有驚慌,仍然直直地看著他。

  “求我饒了你啊?”齊嘉讓人踩住了少年的雙手,一拳又一拳地打在他的身上,“求我我就饒了你……喊我阿爺我就放了你……給我磕頭我就可憐你……”

  秋然被一拳一拳地擊打,他的背下是尖銳的石頭,他的雙手被踩了進泥土。他用不上力氣,他躲不開毆打。

  他感覺到了臉上的痛楚,感覺到鼻中流出溫熱的鮮血,感覺到難以逃避的欺凌、踐踏、羞辱。像是那個難忘的夜晚,他們被欺凌、被踐踏、被羞辱。

  可是為什么呢?憑什么呢?

  人群圍著他,連陽光都照不進來。兩人將他的雙手越踩越深,濕潤的泥土快要蓋住他的手掌。毆打他的少年似乎累了,一拳一拳變慢了,居高臨下的戲謔笑容卻沒消失。

  “你別踩他的手了,踩他的臉!”齊嘉停了手,指著旁邊的人,然后轉向另一個人,“你,對著他的臉撒尿!”

  “哈哈哈哈哈……”

  圍著的人群發(fā)出笑聲,被指派的人更是陰陰地喝彩,他移了開腳,忙不迭去解院服的扣子。

  另一人也不再踩著秋然的手掌,將穿著硬皮靴的右腳踏在了少年臉上,把他的臉踩偏過去。

  秋然看著眼前這群人,他們狂笑,他們把他壓在身底,他們踩著他的臉,他們要用最卑賤的方式來羞辱他。

  他想起了赤鋒軍屠村的夜晚,想起被藥鋪小廝毆打的那個上午。因為弱小,他們被屠殺、被欺壓,因為弱小,他們被侮辱、被謾罵。他們做錯了什么呢?因為弱小就要被碾壓在地上么?

  可是為什么呢!憑什么呢!

  痛苦和悲傷一瞬間消失了,憤怒和不甘涌出他的身體。忽然他感覺身體里迸發(fā)了無窮無盡的力量,他要把所有傷害他的人都打倒!

  他猛地扣住硬皮靴,狠狠地推開踩著他右臉的腳掌。那人忽然失了重心,落葉一樣摔在了凌厲的石路上,發(fā)出一聲哀嚎。正在解院服的少年呆住了,震驚地看著同樣呆住的人群。

  這一瞬間,秋然奮力挺身,猛地把壓住他的少年掀翻在地。他把齊嘉按在地上,以同樣的方式壓住了他。秋然不在意齊嘉的驚慌和顫抖,用盡全力地打在了他的臉上。

  秋然一拳一拳轟在他的臉上,讓他的腦袋左右搖晃。人群一瞬間反應了過來,紛紛圍了上來,他們拉扯秋然、踩踏秋然,卻仍制不住少年不要命的攻擊。

  齊嘉感覺鼻中流出了溫熱的鮮血,流進了慘嚎的嘴里,把他的牙齒全部染紅了。

  秋然卻沒有一絲停頓,哪怕拳頭上染了鮮血,哪怕身底的少年已經(jīng)開始哭嚎。他后背上被狂風暴雨般的腳掌踩踏,他用狂風暴雨般的拳頭轟在齊嘉身上。

  還給你!都還給你!

  哀嚎聲一聲一聲傳到了墻邊男孩的耳朵里,這是他熟悉的聲音,卻不是他熟悉的慘嚎。他在瑟瑟發(fā)抖中抬頭,透過人群的縫隙看見了那個不顧一切的少年。

  齊嘉的慘嚎聲一聲一聲砸在他的心口,他的手指隨之顫動,他感覺有一種莫名的力量涌進了四肢百骸。

  他猛地握緊了拳頭,拼命沖了出去。

  “??!”他呼喊著,不顧一切地沖向凌亂的戰(zhàn)圈,像一只發(fā)了瘋的野狗。

  他撞在了一直欺負他的人身上,把圍得水泄不通的人群撞開了一個口子。所有人都驚住了,這個任人欺凌的男孩像是瘋了,像是得到了神的眷顧而變得勇敢。

  他們看見了他眼中的瘋狂和不甘!

  這一瞬間,只有秋然沒有分神,他依舊一拳一拳地打在齊嘉的臉上。

  “阿爺,救我……”齊嘉哀嚎,他哭喊,咽進喉嚨的血水又被咳出來,流下嘴角,“……求你了……饒了……求求你了……”

  人群分了開來,一個人打向了沖來的男孩,那一瞬間他真的覺得這人瘋了。男孩哪怕不敵,也狠狠地咬在了打來的拳頭上,那個人發(fā)出凄厲的嘶吼,手腕上傳來鉆心的疼痛。

  圍起的人群在嘶吼中潰散了。

  他們失去了所有的力量和信念,這不是被他們隨意欺負的兩個男孩,這是兩個野獸!

  秋然猛地站起來,打向了正在后退的人,這個人用腳踩他的臉,不可饒恕!他一拳狠狠地打在那人的胸腹上,讓他在疼痛中如蝦米一樣弓起身子,倒在地上。

  幾人四散而逃,卻被少年和男孩追上,肆意捶打。

  還沒扣好院服的少年退到白石欄桿邊,他驚恐地看著一步一步走近的秋然,一瞬間他明白了過來,他們想要逗弄鐵籠里的綿羊,放出來的卻是凌駕百獸的雄獅!

  少年獅子般的眼神讓他顫抖起來,他再站不住了,倒在白石欄桿上,摔進了荷塘的清涼池水里。

  陽光像利劍一樣懸在眾人頭頂,短短的時間里,占據(jù)優(yōu)勢的人群全被打倒在地,哀嚎不止。

  秋然和男孩站在人群中,喘著粗氣。

  少年望著遙遠的天空,在心里吶喊:蘇朗!你千萬不要死!你要等著我!等我把鋒利的刀刃扎進你的心口!等我把你的腦袋割下來掛遍九州每一座城池!等我將所有的欺壓和屠戮全都還給你!

  等著我!

  驚空遏云的鷹唳聲劃過天際,這是亂世里兩個人的第一次相見。許多年后,年輕的人們依然這樣站著,他們的腳下是無邊慘烈的戰(zhàn)場,身邊躺著的是披著鎧甲的敵人尸首,是血與火!

  他們舉刀振臂,朝著整個世界長聲呼喊來戰(zhàn)!他們征服一切,沒有什么再讓他們低頭,沒有什么再讓他們畏懼!

  哪怕前路漫長,荊棘染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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