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鑄君

第十五章 遇見(四)

鑄君 藍海的鯨 3546 2021-03-19 20:36:17

  秋然跪坐在雅致客房里的條案邊,融融的月光從雕花木窗間照進房里,在古樸的地板上灑落。

  夜了,他一個人在寂靜的房間里。

  他第一次住進客棧,卻沒心思享受溫軟的床榻和窗外月夜的美景,就連眼前食盤里的橙黃枇杷也沒動一下。

  他擺動著陶土制成的古塤,在春季的夜里觸手微涼。長夜將盡,他的長夜算下來也歷經(jīng)春夏秋冬了。

  春天來了,他的長夜卻還沒到盡頭。

  忽然柔柔的聲音傳到了他的耳邊,是一人哼著長歌,聲音低微,卻婉轉(zhuǎn)悠揚:

  “跨海斬鯨兮,天穹浩浩;黃沙百戰(zhàn)兮,修我戈矛;濟世安民兮,燕入常梁;佳人如夢兮,紅袖添香?!?p>  聲音像是夏夜的微雨灑落海面。

  “我不見百代光陰如逆旅,世間唯有一行人。我不見萬里山河似畫卷,零落散淡有城郭?!?p>  像是叢林深處靈動的小鹿撥動青草。

  “獨恨未得續(xù)命手,紅顏消逝白鶴來?!?p>  像是山尖的風帶來雪化后的溫涼。

  秋然忽地好奇起來,他一直凝神聽著,讓每個詞句都落入耳中。他聽得歌中前幾句恣意豪邁,好似真的有人躍過茫茫東海,斬下數(shù)里長鯨。而后金甲寥落,踏破了巍峨的城墻。再后來經(jīng)世濟民,讓王侯之燕,飛入尋常百姓的家中。

  佳人如夢一句柔情含蓄,仿佛前面的一切都不敵身邊一人。

  后幾句詞意忽然又轉(zhuǎn)為孤獨寂寞,好像九州之大,再沒人可以陪伴他,也再沒人懂得他。。

  他隨著歌聲思索,還沒想得清楚,又有兩句落入耳中:

  “云至星日間,葉落玉階前?!?p>  秋然不由得困惑了起來,如此豪邁、柔情、孤獨、感傷無數(shù)情緒交雜的辭句,卻沒在那歌聲中有任何一絲體現(xiàn)。細細的歌聲輕俏無比,像微雨、像鹿鳴、像輕風,似乎是純真的人隨口哼著童謠。

  他站了起來,聽著哼唱的聲音走到窗邊。

  客棧的天井構(gòu)造讓房舍四面相對。他對面的窗戶關(guān)了,只有昏黃的亮光透出來。歌聲是從他左邊的房舍頂上傳來的。

  女孩坐在屋頂?shù)姆考股?,青磚堆砌的屋脊橫亙在夜色里。她雙手抵著磚塊,兩只纖細玉腿沿著瓦片伸直,腳腕堆疊搭在一起。女孩抬頭看著晶瑩的月兒,哼著不知從哪聽來的長歌。

  她總愛看月亮,洛陽城的每一處高樓上都有過她的身影。

  夏未末似乎感覺到了注視的目光,她低下頭去,發(fā)現(xiàn)了窗邊月光映照的男孩。

  “呀!你沒睡呢!過來陪我玩好不好?”她伸手指著巨大的圓月,百褶的淡綠留仙裙遮在她的膝彎上,“這里看月亮最好了!”

  “???”

  “啊什么???過來啊!”夏未末笑,在皎潔的月光里像是玉琢的,“客棧前那株老榆樹可以爬上來的,要小心哦!”

  女孩又抬頭看起了月兒。秋然對那歌句太過好奇了,轉(zhuǎn)身出了房門,走下樓梯??蜅L^安靜了,這個時間客人都留在了房間里。

  他爬上了老榆樹,兩層樓高的古樹正好可以攀上房檐。他踩著瓦片,輕輕的,卻還是讓青瓦發(fā)出了細微的碰撞聲。他想自己已經(jīng)夠躡手躡腳了,女孩是怎么敢爬上來的,或許是輕輕俏俏的像小貓一樣吧。

  他走到了女孩身后,夏未末轉(zhuǎn)臉看著他,裙袖在身邊的屋脊上掃了掃:“坐這兒吧!”

  他想其實是不臟的,下午他撿起的樹枝握在手里感覺很是濕潤,這片地方一定下過一場雨??伤麤]有說,女孩的善意比月色還要濃郁。

  他坐在了女孩一旁,忽然發(fā)現(xiàn)月輪巨大得像是在眼前。

  “喏!”夏未末忽然從左手邊拿出一個木質(zhì)食盤,一顆一顆紫色的葡萄堆疊著,晶瑩通透,仿佛紫色的水晶雕琢的,“店家剛才送給我的,他覺得之前很多東西沒有很不好意思。后來忽然想到自己貯存著葡萄,就給我送了來。不過我剛反應(yīng)過來,他怎么會有葡萄呢?”

  秋然拿過了一顆,軟軟的葡萄咬在嘴里甜中帶著一點酸味。他明白女孩的困惑,現(xiàn)在不是葡萄成熟的季節(jié)。

  “是窖藏葡萄。店家一定是整株入窖的,然后蓋上一層土,在土上開孔,這樣就可以經(jīng)過一整個冬天了?!鼻锶灰郧霸跁峡吹竭^這樣的方法,忽而又想了起來。

  “??!原來是這樣!”女孩拍手,望著男孩的眼神里帶著一絲崇拜,“你懂好多啊!”

  “湊巧看到的?!鼻锶粚@個并不太關(guān)心,轉(zhuǎn)而詢問了起來,“剛才你唱的歌是什么?”

  “好聽吧!”女孩笑,漆黑的眼睛里閃著亮光像是無盡夜色中懸著的月,“是我在藏書樓里看見的。你也聽過么?”

  “沒有,像是很久很久以前的調(diào)子?!鼻锶粨u了搖頭。

  “是的呢,我也是偶然中發(fā)現(xiàn)的,記載的古卷都泛黃了。后來問了長輩,都沒人知道的?!毕奈茨┹p聲說,“似乎是封沁閣的初代閣主寫的。”

  “封沁閣?”

  “你不知道么?”女孩忽然奇怪起來,“封沁閣名揚天下的,如果你不知道封沁閣,那‘寧濟坊’、‘機巧店’總見過吧?”

  “嗯?!鼻锶幌胫莻€送他藥材的店鋪點頭,紫裙女人莫名的善意又在腦海里閃現(xiàn)。

  “這兩個是封沁閣的一部分產(chǎn)業(yè),遍布九州的。封沁閣是學宮,和帝都教授國學的歷下學宮齊名的。醫(yī)藥、星相、機巧、地志……很多東西都教的?!?p>  秋然忽地一怔,他從小和父親學的便是這些,只是從來沒有聽父親提起過這個名字。

  “封沁……”他口中喃喃。

  “對啊,這兩個字傳說還有個故事由來呢?!毕奈茨┱J真地對男孩解釋起來,“據(jù)說初代閣主有個很愛很愛的人,名字里有個沁字,至于姓氏嘛似乎和你要去長安找的那個人一樣。也有的人說,初代閣主榮耀無比,心愛的女人最后卻死了,他便把她冰封起來,想要找方法救活她。”

  “這都是學宮里的學生傳言的,年長的總是神秘地講給后入學的師弟師妹聽。尤其是女孩子,特別喜歡這樣的故事?!迸⑻咸喜唤^地說著,一邊不停捻起水晶般的葡萄咀嚼,“封沁,就是金屋藏嬌的意思?!?p>  “金屋藏嬌?”

  “就是用黃金造一座很大很大的房子,把喜歡的女孩子藏在里面啊?!毕奈茨┱归_雙臂比劃著,生怕講述不明白金屋的巨大。

  男孩女孩說著故事里的男女之情,卻沒一絲曖昧。

  “不過那都是流傳啦,老師們和長輩都不會承認這個由來的。他們說邊界為封,低首為沁。封沁,告誡我們要持身有節(jié),知進退,明得失。”

  秋然想著出生以來的每一個細節(jié),想要從蛛絲馬跡里找到關(guān)于封沁閣的點滴。他忽然莫名地感覺父親和這個地方有著千絲萬縷的關(guān)系,卻沒有頭緒。

  “吶!”女孩打斷了他的思考,又遞過來一顆紫葡萄,“剛才的歌兒唱完了,我要再唱其他的。我看你一直帶著古塤,你替我吹奏樂曲好不好?”

  “你要聽什么?”秋然低頭解著細繩,要把陶塤拿下來。

  “《白舟》!我想死去坐船了,可總也去不了,我要唱這個!”

  秋然看過這個曲子,只是一直沒練過?!栋字邸菲鋵嵅⒉浑y,是一首童謠,講的是女孩子喜歡月兒,彎彎的月亮像是小小的船。女孩坐在月牙上漂蕩,摘下星星別在發(fā)梢上。

  “咦?”夏未末驚奇的聲音忽然在耳邊響起,秋然終于解開了細繩,把古塤拿在了手上。女孩驚訝地看著:“可以給我看看么?”

  秋然把微涼的陶塤遞了過去,看著女孩雙手捧著在月光下仔細地看。

  “你還說你不知道!你騙我!”女孩忽然偏頭看著男孩,聳著鼻子瞪大了眼睛,“哼!”

  “我……知道什么?”

  “封沁閣啊,”女孩把古塤遞到男孩眼前,白皙的小手指著塤上精致的紋章,“這就是封沁閣的東西,你看這碧色祥云,這是云葉一族的家徽?!?p>  “什么……什么啊?”秋然簡直要被她繞糊涂了,一會兒又封沁閣,一會兒又云葉一族的。

  “你真不知道?”

  “不知道?!?p>  “不會吧?封沁閣不知道也就算了,云葉可是六姓七望之一,你沒聽過么?”

  “我真不知道,什么六姓七望?”從來沒有人和他說起過,一瞬間他覺得又走進了何夫子的學堂,讓人頭大。

  “六姓七望是九州最有名望的七個家族,”女孩耐心地解釋起來,“你要找的人是隴西李氏的,以明黃牡丹為家徽。下相葉氏以青銅古鼎為家徽,錦官王氏以展翼蝙蝠為家徽,洛陽夏……”

  女孩的話語忽然一頓,轉(zhuǎn)而又說起來:“云葉以碧色祥云為家徽,就是這個。”

  夏未末把古塤遞給了秋然,讓他可以仔細看看紋刻的圖案。

  “那云葉和封沁閣有什么關(guān)系?”

  “族、閣、店啊,封沁閣是云葉一族的,機巧店那些生意是封沁閣打理的。封沁閣有的學生出師了會分到各地的店鋪,也可以按自己的想法闖蕩。還有一些留在封沁閣擔任直講,有本事的話慢慢可以升為司業(yè)或博士,有的還能做院長呢。不過多數(shù)院長都是云葉家的人擔任的。”

  夏未末似乎很久沒這么有耐心去給誰解釋這么多東西了,口干舌燥,捻起一顆葡萄咬碎了緩解著。

  “你是說只有云葉一族的人才能有這個紋章?”

  “對啊,你怎么會有?”

  “我父親的?!?p>  “那你阿爺是云葉的人?”

  “不知道?!彼麚u了搖頭。

  “嗯……這樣吧,”女孩昂著頭想了一下,“要不你明天和我回洛陽吧,問一問就知道了,沒準你阿爺去了洛陽呢?!?p>  秋然忽的不知道該怎么選擇了,他走了很遠的路,終于要到長安了。可忽然又聽說了這樣的事,他明白父親一定和封沁閣有關(guān)系的,可為什么一直沒提起過呢?

  “好,我和你去洛陽?!彼龀隽诉x擇,他要撥開繚繞在眼前的迷霧。

  “好耶!”夏未末笑了起來,忽地又噘起小嘴,“只是長安又去不成了,會講人話的大食馬看不到了……”

  忽然細碎的聲音響了起來,白貂在附近的屋檐上奔跑,它忽地一跳,躍到了兩人坐著的屋脊上。它腳爪抓在青磚上疾沖,倏忽而來,忽而繞到了主人的肩膀上。

  融融的月色籠罩著兩人,女孩的笑聲混著白貂咯咯的叫聲在夜色中回蕩。

  男孩看著遙遠的明月想著以后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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