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鑄君

第六章 老頭(一)

鑄君 藍(lán)海的鯨 3099 2021-03-14 20:21:48

  秋然孤單地走在青石板道上,晚秋的風(fēng)溫柔地吹在他身上,卻讓他感覺微涼。

  暖陽也照了過來,抵消了令人瑟瑟的涼意。

  南濟(jì)鎮(zhèn)在秋季葉落時節(jié)清靈卻不蕭索,綠瓦紅磚堆疊成廣闊的房舍,交纏錯落。細(xì)長的柳樹在石路邊仍舊有著綠意,間或挺立著,細(xì)枝長垂。寬道邊緣的青苔泛著清新,似乎連綿的秋雨落下前還沒有的。

  男孩緩慢的腳步踢開了碎石,三兩個步子才走過一塊石板。他離開山林后一直順著城鎮(zhèn)走,有了人,他才不會走錯方向。

  不知不覺,身邊逐漸變得喧擾起來,人聲鼎沸,他走進(jìn)了繁盛的小鎮(zhèn)中央。

  馬車從身邊行過,車廂中傳來男女的調(diào)笑聲,路旁的店鋪林立,不時有著主顧走進(jìn)走出。

  小攤也多了起來,賣玩具的搖著撥浪鼓,賣絲布的展示著紅艷綠麗,瓜果被挑選著,糖人攤前圍了饞嘴的男孩女孩。喊賣聲交雜,無數(shù)的陌生人從他身邊走過,步履不停。

  人潮川流,都與他無關(guān)。

  忽然肚子咕咕地響動起來,饑餓一瞬間襲上了全身,他再不能忽視這種感覺了。濃郁的香味飄進(jìn)了鼻子,像是枯裂的土地滴下了雨水,潤濕心脾。

  秋然轉(zhuǎn)過頭,看見蒸騰而上的香氣彌漫開來,擋住了把籠蓋端起的包子攤主。婦人在攤前打開了錢袋,仔細(xì)數(shù)著銅板。攤主揮了揮手,把熱氣趕走,用黃色的油紙裹了幾個包子,遞到了婦人的手中。他笑著接過了銅板,昂揚地說了一聲再來,將銅錢扔進(jìn)了攤上的木盒里。

  攤主吸了下鼻子,把一旁的籠蓋抱起,遮在了熱氣四溢的籠屜上?;熘阄兜臒釟獗谎谧×?,只有邊邊角角還冒出一絲,倏忽間也散了。攤主抬頭望著過往的人群,聲如洪鐘地喊了起來:

  “哎!大餡兒包子哎!又大又香的大餡兒包子哎!香菇的,豬肉的,豆腐的大餡兒包子哎!”

  滿含熱情的招呼沒有招來顧客,卻讓饑腸轆轆的秋然一點點靠近了,盯著蒸籠不移開。

  “孩子,吃包子?”簡樸的攤主笑著問。

  “我沒錢……”

  “去去去!沒錢一邊去玩!”攤主甩了甩手,表達(dá)著自己的不歡迎。他不再看衣衫單薄的男孩,抬頭又吆喝起來。

  秋然站在攤子上,似乎要把蒸籠望穿,他太餓了。

  小女孩騎在男人的脖子上,不停地轉(zhuǎn)臉,對身邊滿是好奇。男人雙手扶著她的手臂,緩緩地走到了攤邊。

  “囡囡要吃包子么?”男人笑著,抬頭看女孩的小臉。

  “嗯……”小女孩砸著嘴。

  “吃包子?噴香軟糯的包子,什么餡的都有?!睌傊骺偰苷业阶詈线m的時機(jī)引誘顧客。

  “我要吃!”小女孩奶聲奶氣的。

  “老板,拿兩個包子,豆腐的。”男人扶著女孩,右手從懷里掏出錢袋,輕輕放在了木攤上,打了開來,點數(shù)著稀少的銅板。

  攤主托著籠屜的木齒,把蓋子抬了起來,擱在一旁。他嫻熟地扯過黃油紙,在手上猛地一抖,攤了開來。熱氣在幾人的眼前蒸騰,卻擋不住女孩的聲音:“阿爺,我要吃肉的!”

  男人的笑一瞬間凝固了,數(shù)著銅板的手一頓,隨即又化開,笑得更加燦爛了:“好,就給囡囡買肉的!”

  “老板,換成豬肉餡兒的?!彼雁~錢擱在了籠屜旁,拿回空了的灰布錢袋,兩手扶住女孩輕輕跳動,讓她更高興起來。

  “好嘞!”攤主笑,包了肉餡的包子遞給女孩,“姑娘拿好啊,有點燙?!?p>  小女孩打開了一角的折紙,讓香味在鼻尖彌漫,她吸了兩下鼻子,開心地笑。忽的她把油紙包放了下去,遞到了男人臉前。

  “阿爺吃!”

  “阿爺不餓,囡囡吃?!蹦腥诵Φ酶_了,舔了下嘴唇,把溫?zé)岬募埌辛松先ァ?p>  他轉(zhuǎn)身,馱著小女孩走進(jìn)了人群,女孩在人流上分外顯眼,悠悠的笑聲也像香氣一樣四散開來。

  秋然看著他們走遠(yuǎn),覺得一種莫名的熟悉感覺漸漸變淡了。香氣也變淡了,攤主把蒸籠再次蓋住,一個一個捏起銅板,擲入了木盒里。

  “哎,你怎么還在?。俊彼p聲問,“孩子,你家里人呢?讓他們買給你吃?!?p>  “她們走散了……”

  “走散了?怪不得你穿得這么少?!彼坪鹾芟雽@個長相精致的男孩多說說話,“世道艱難啊,現(xiàn)在五帝混戰(zhàn),誰也不服誰,苦的還是咱們小老百姓。就說前不久的合野之戰(zhàn)吧,有淳國和虞國打了兩個多月,最后好么,誰也沒多拿一點地盤。倒是邊界的百姓活不下去了,跑的跑,逃的逃。真的,能活命就不容易了?!?p>  秋然聽著他像是自言自語的話沒有回答,沉默著。

  攤主好像還是想接著講:“孩子你也不能怪我不給你吃,你看看那邊,比你慘的有的是,我給你了,他們就會一哄而上。”

  秋然順著攤主的指尖看過去,高墻投下的陰影里,衣衫襤褸、渾身污糟的人橫七豎八地堆著。靠在墻上的小男孩頭發(fā)凌亂,枯草在他身上散落著,他臉上全是灰泥,讓人看不出樣子來。

  慘兮兮的情境與喧鬧的街市格格不入。

  “誰容易啊,”攤主的聲音又響了起來,“都不容易,我這點生計可得養(yǎng)活一家三口,我家那姑娘真的可愛又懂事,我就是累死也不能讓她受一點委屈。

  “不像隔壁的老羅,為了不餓肚子,硬生生把自己的女兒賣去了妓院,就為了換兩袋小米。就兩袋小米??!誰家寶貝孩子就值兩袋小米。他也是,有了個姑娘還不夠,偏要再生個小子,現(xiàn)在又把姑娘賣了養(yǎng)活小子。我要是他,我得從長晚橋上跳下去,自己不爭氣,這樣對得起女兒么?

  “要我說啊,你還是沒真的餓?!睌傊骺粗泻ⅲ蛔〉匦踹?,“真餓了的人還想著吃好的?當(dāng)然啊,包子不算好的,不過比起觀音土來,那可是太好了?!?p>  秋然太餓了,聽著攤主的話像是馬蜂在一邊嗡鳴。

  “觀音土知道么?等到吃不上樹葉和豆餅了,就得吃觀音土。說起來我以前也吃過,娘的混戰(zhàn)了三百多年,好不容易太平了二三十年又打。說多了,我吃了觀音土,那玩意還真頂餓,就是太澀。我小時候隔壁的二狗子,最后吃土撐死了,我看了一眼,那肚皮脹得像個皮球,連里邊的綠腸子都看得清。我那時想,我就是累死,我也不能吃土撐死?!?p>  攤主一邊用白布擦著攤子,一邊振振有詞:

  “后來輾轉(zhuǎn)到了南濟(jì),實在是折騰不動了,就在這定了下來。一點一點熬唄,先是運泔水,滿城滿城地運,那味道到現(xiàn)在都忘不了,想想都惡心。后來給財主當(dāng)長工,幫他種地施肥,好么,最后也就是撈著兩袋小米。再后來就好了,慢慢攢出個小攤子,也討了婆娘,生了女娃娃。媽的知足了,咱這輩子守著這個攤子就成。要是誰把戰(zhàn)火打到這,我得豁出命跟他干……”

  終于有顧客過來阻止了攤主瑣碎的念叨,他停下了似乎沒有止境的閑言閑語,笑著招待起主顧來。

  熱氣混著香味在秋然眼前散開,一點點飄進(jìn)鼻子里,像是江河入海的細(xì)流,緊接著奔騰洶涌,匯成磅礴浩瀚的汪洋。

  饑餓讓他的意識迷糊起來,眼前不知是熱氣彌漫,還是視線模糊了。他伸出手,拿起發(fā)燙的柔軟的熱包子,仿佛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

  “我會來還的?!蹦泻⒛弥油肆藥撞剑D(zhuǎn)身跑開。

  攤主把蒸籠掩上,看見了騰騰熱氣消散后的男孩,忽的氣惱起來,像豹子一樣沖了出去。

  他朝著男孩晃悠的身子追趕,幾個大步就趕了上去,人潮擁擠,虛弱的男孩是跑不開的。忽的一個趔趄,男孩摔在了地上,不知是徹底沒了力氣,還是被絆倒的。

  秋然忽的摔了下去,他騰不開手,整個人撞上了石板路。下巴磕在了粗糙的石塊上,骨頭連著血肉泛起了疼痛,疼痛直沖而上,整個腦袋都麻痹了一瞬。

  他側(cè)翻著,不讓細(xì)白的包子染上塵土,忽然發(fā)現(xiàn)攤主趕到了身前,腳掌朝著他踩了過來。

  “敢搶我包子!”攤主氣急敗壞一樣,踢踏在男孩的身上,四周的人忽地散開了,圍在一邊看,“搶我包子?讓你搶我包子!”

  秋然雙臂抱著頭,蝦米一樣縮著身子,想要保護(hù)好最脆弱的地方??蓭状文_掌擊在他身上,似乎貓撓一樣,讓他不明所以。腳掌在眼前抬起,猛地落下,在踩上他的一瞬間輕柔了起來,看起來卻像是兇狠的毆打。

  這樣的毆打短瞬間也停了,秋然抬著頭,看著攤主罵罵咧咧地走遠(yuǎn)了。他在走到攤邊的時候望了陰影下的乞人一眼,似乎是瞪視著他們,告誡他們別想亂來。

  秋然忽的明白了攤主的意思,他站了起來,撣下身上的塵土,混進(jìn)了重又交錯的人流。

  他一邊走,一邊吃著溫?zé)岬陌?,想著不知何時才能走到長安。長安,感覺很遙遠(yuǎn)。

  忽然一個蒼老又沙啞的聲音鉆入了他的耳朵:

  “下卦為離,上卦為坤,地火明夷,你最近有災(zāi)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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