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鑄君

第五章 江前(二)

鑄君 藍海的鯨 3812 2021-03-05 22:47:22

  王動氣喘吁吁地跑進了林子,長滿樟樹和黃楊的山野在初秋依然蔥郁,與一側的楓林像是紅和綠的兩片海。

  風一吹,葉子如波濤洶涌。

  他奔跑起來時,小腿已經全然感覺不到幾旬前的傷痛了,江前熬制的湯羹和藥膏讓他恢復如初。手背上的燒傷卻無法消除,留下了蝙蝠形狀的淡紅印跡。阿姐用細牛皮給他裁剪出堅韌的護手,剛好遮住了傷痕。

  其實他早已不在意了,他覺得男人有點傷疤才夠格。卻有另一件事縈繞在他的心里,像一只小獸不斷沖撞圍起的柵欄。

  所以他像小獸一樣瘋狂地尋找,從江前家開始,找遍了附近好幾處山林,卻還沒找到江前的蹤跡。

  他快要把肺跑炸了,腳踩落葉的聲音仿佛胸腔裂開。

  忽然遠處一個跳脫的身影進入了他的視線。江前躡手躡腳地在一棵香樟樹的枝干上移動,他貓著身子,像是一個怕被發(fā)現的小賊。王動慢慢地走過去,喘著粗氣,仔細去看遠處的情形。

  江前一點一點地向前挪動,每一步都輕輕落下,踩著斑駁樹皮生怕發(fā)出一絲聲音。他凝視前方,那里有幾只飛舞的馬蜂,和它們全力護衛(wèi)的蜂巢?;疑姆涓C在綠葉遮擋和褐色樹皮的映襯下難以發(fā)現,卻被江前緊緊盯住了。

  他終于移動到了蜂巢邊,幾只長滿花斑的蜂在周圍振動,在空中畫出古怪的圖案,似乎在示警。

  江前不再猶豫,伸出手掌不輕不重地拍在蜂巢上。他一下一下地拍,直到細碎的振翅聲變得像是海浪,在他身前洶涌澎湃。撲面而出的蜂群在空中展了開來,仿佛是無數的士兵對著敵人列陣。

  他忽然轉身,猛地躍向一旁的黃楊樹杈。胡峰卻沒放過他,像一支利箭一樣沖向他。

  他不顧一切地在層層疊疊的林子里騰躍。

  王動卻驚奇起來,驚訝的是江前在古樹間移動卻如履平地,好奇的是他既然轉身就逃為什么又要去招惹馬蜂。他看著在密林間輾轉騰挪的江前,又看向蜂巢,忽然有了答案。

  江山躲在香樟樹的背面,看著主人把蜂群引開后,它迅猛地攀上了十數尺高的古樹,粗壯的樹身剛好被它環(huán)環(huán)抱住。

  王動看著這只馬熊沖上了巨樹,仿佛比江前的身形還要迅疾。它猛地一咬,把整個蜂窩含在嘴上,巢窩里溢出金黃晶瑩的蜂蜜,從它的嘴角流下,滴在它如墨一般的毛發(fā)上。江山卻不停留,迅猛地爬下了樹,倚坐在樹底,用掌挖著蜂蜜,大快朵頤。

  遠處江前被無數的馬蜂追擊著,不停地兜著圈,總在馬蜂快要刺到他的時候調轉方向。忽然他瞥了一眼江山,發(fā)現它正自得地品嘗起蜂蜜來,不由得大感不快。

  他忽地調轉方向,朝著江山躍去。他大聲呼喝:“江山你個臭熊!小爺在這玩命,你在那偷吃!”

  馬熊聽到聲音抬起頭來,挖抹蜂蜜的右掌卻沒有停下。江前躍到另一棵樹上,馬蜂像難以擺脫的海浪一樣纏著他。他喊了起來:“你個大笨熊,再吃,再吃我就把你那熊掌燉了!”

  江山似乎聽懂了這句話,連忙站了起來,舉著蜂巢向急速靠近的江前示意,仿佛展示著它的忠誠。它低吼一聲,朝著江前跑去。

  一人一熊在密林和草叢中迅速地匯合,一個在樹上跳躍,一個在地面奔馳。

  江前看著近在咫尺的大熊,忽然感覺嗡鳴聲在耳際響起,不由得心中一跳。他再不停頓,一瞬間從樹干上躍下,騰落在江山的身前。他猛地奪過蜂巢,藏在懷里。他短瞬停下的身形再次加快,忽而甩開了身后密密麻麻的追兵,不斷奔逃。

  江山見蜂窩易手了,馬蜂卻沒停下追擊江前的攻勢。它吼了一聲,把沾滿蜂蜜的右掌舉起,揮動著引誘蜂群。

  蜂群看著釀出的蜜漿,忽地朝著黑色的大熊襲來。江山再不敢停留,也不人立起來了,四掌著地飛速地狂奔。奔得越來越遠,幾乎看不清身影。

  王動看著他們利落的配合,忍俊不禁起來,明白他們一定不是第一次干這樣的勾當了。

  “前哥!”他對著從樹后走出的江前揮手,卻看見他正用烏木勺挖著蜂蜜。

  “蜂蜜,很甜的,來點兒?”江前把盛滿蜜漿的勺子往前輕送。

  王動擺手:“前哥,江山它不會有事吧?”

  “沒事的,那邊有條河?!苯俺粤艘豢诜涿郏p聲說,他走了幾步,追問一句:“找我有事?”

  王動忽然熱忱起來,單刀直入:“前哥,我想和你學武功。那天晚上我雖然不明白發(fā)生了什么,但惡狼在我面前被你一箭射死了,離得那么遠。而且后來那么黑,我都看不清身旁阿爺的臉了,你卻能降服江山。我不知道你是怎么做到的,但我想學?!?p>  他看著江前,眼睛里閃著光。

  “不教。你阿爺不是讓你多讀書么,何秀才教得不好?”

  “挺好的,阿爺說他是我們全村的希望。”王動聲音忽地低了下去??婆e取士施行不久,何文清是第一批參考的人,考了秀才,卻不知為何隱居到了江遲。王守義覺得孩子靠著科舉才能走出江遲,便讓他跟著何文清學習,“可我學了那么久的書,那天晚上卻一點用都沒有?!?p>  “學武就有用了?”

  “我想保護身邊的人!”

  “這言論不新鮮了,我聽幾百人說過?!苯疤裘?,沒有看昂著頭的男孩。

  “我想像你一樣,我想做我想做的事?!蓖鮿右蛔忠活D地說了出來。

  “很苦的。”

  “我不怕苦!”

  “很累?!?p>  “我也不怕累。前哥你不知道,去年幾個男孩笑我文弱,整天只讀書,他們卻跟著大人們打獵捕魚。我氣不過,在三九天里跳進河中,游了半個時辰,直到抓了一尾短鯽才上來。從那以后他們再也不笑我了。我不怕苦也不怕累,我不想每次都讓在乎的人站在我身前,替我擋住危險?!?p>  江前一瞬間覺得這個男孩太過執(zhí)拗了,好像這是他第一次講這么多話。

  男孩堅定的眼神和許多年后箭指天子時一模一樣,只是這時他們還沒有感受到命運的預示。

  “學這個需要很久很久。”

  “我今年八歲?!?p>  “也是要天賦的?!?p>  “我今年八歲?!?p>  江前忽然一怔,不由得想起了自己的八歲。第一個八歲,他在福利院等著好心的人來收養(yǎng)他,第二個八歲,他帶著皇太子滿帝都地胡鬧瘋玩。

  他明白了男孩的意思,他想用努力和刻苦來彌補他和別人的差距。

  可他能經受得住么?

  忽然傳來幽幽的低吼和樹葉碎裂的聲音,江前轉臉看去,馬熊全身濕透了,河水順著毛發(fā)流下,滴落到略微枯黃的草葉上。它忽地停下,猛地抖動全身,把水珠甩得飛濺起來,落在江前身旁。

  他把蜂巢拋了過去,江山人立起來,雙掌接住,直接放到嘴中啃咬舔舐。

  江前轉向仍然滿懷期待的男孩,笑著問:“你們村兩口井對吧?”

  男孩忽然不知所措。

  他不知所措地站上了井沿,看見遠處錯落的村中土房依著群山。秋風從山尖吹來,吹到他身邊的江前身上,卷動著他的衣角。

  王動低頭看了看濕潤的青磚,剛好比他的灰色布鞋略寬一點,又抬頭看著江前,茫然起來。

  他正要開口詢問,江前忽地從懷中掏出一條玄色布帶,遞給了他。王動趕忙接過,三指寬的細麻布帶觸手粗糙卻柔軟,長長地垂在風中。

  “蒙住眼睛。”江前輕聲說。

  王動不明所以,卻很聽話地把黑色帶子纏住眼睛,在腦后打了個結。蒙上后他才發(fā)現,布帶真是太過細密了,一點光都透不進來。原本照在他臉上的陽光完全看不到了,黑得像是深夜。

  他忽地緊張起來,轉著頭,眼前卻沒有一絲變化。

  “前哥?”他輕聲問。

  沒有回答。他開始不安了,卻不敢亂動,腳底青磚圍成的是數丈深的水井。他想調整自己的站姿,卻茫然無措。

  “嗖”的一聲響起,仿佛什么東西破空而來。

  他的左肩忽遭重擊,一瞬間疼痛傳至心口,但他已經顧不得痛苦了,沉重的擊打讓他控制不住身形。他不由得后仰,雙臂翻動想要找到平衡,卻毫無作用。

  他感覺身體越來越沉,下意識地他彎下膝蓋。他倒下的地方不是泥地,而是幽深的水井。

  他墜了下去,雙手碰到井沿卻沒扣住,一瞬間他低低的悶哼聲在狹小的空間回蕩,還沒停止,懸空的身體忽然碰到了什么。

  是水,他墮入了水中。

  冰涼的井水迅速漫上了他整個身體,他慌亂地撲打,卻像是在蜜糖里掙扎的飛蟲,焦急又無助。

  時間在一瞬間仿佛無比漫長。不知過了多久,他沖破了水面,瘋狂地張口呼吸。他猛地扯掉布帶,搖晃著睜開雙眼。

  漆黑一片,只有他的喘息聲縈繞著。

  他抬頭看著井口,光讓那里顯得蒼白,卻讓他渴望起來。他劃動井水,在圓形的井壁上摸索,水面上方的井壁比布帶還要粗糙,如刀一樣劃割著他的雙手。

  他終于找到了那根粗麻繩,他拉動麻繩,用盡全力地蹬在磚石上,一步一步向上攀爬。井口的光線越來越亮,仿佛成了他最重要的東西,他用盡力氣,沖破明與暗的交界,重重地趴伏在井沿上。

  頭發(fā)上的井水滴進灰色的泥地中,他喘息著抬頭,看見江前站在幾尺外。他右手不停掂著一塊石頭,嘴角含笑。

  他忽然明白了,破空而至的是小小的石塊。

  他用雙臂撐起身體,伴著漸弱的喘息聲緩緩地站了起來,再次站在了井沿上。

  “還來么?”江前笑著問。

  王動停止了身子,把布帶狠狠地系上,深吸了一口氣。

  “來!”

  他雙肩猛地用力,握緊的拳頭讓手指扎在手心,他全力準備。

  “嗖!”

  來吧!他心想,他準備好了。

  忽然他的胸腹發(fā)痛,石塊的擊打力量瞬間送至全身。他感覺自己飛了出去,而不是直接下墜。他整個人砸在井壁上,腰背頂上了井沿。他不再后仰,一瞬間栽進了井中。

  清冷的水從臉頰溢了上去,再次把他淹沒。

  這次他的害怕和恐懼卻沒有彌漫。

  他奮力翻身,刺破了水面。他拽著繩子攀爬上去,重新站在他倒下的地方。

  江前還是笑,忽然想起他第一次練習時的場景。

  那時他從井壁爬上來,卻沒執(zhí)拗地站起,而是騙著那個老人靠近,把他一起拽進了井中。笑著笑著,他忽然發(fā)覺那已經是許多年前的事了。

  男孩看著江前的笑容,把布帶重新綁好。秋風忽地吹來,讓他不由得輕輕顫抖。他全然不顧。

  “再來!”

  這次打的是額頭。

  “再來!”

  打的是大腿。

  “再來!”

  打的是右肩。

  “再來!”

  “再來!”

  “來?。?!”

  ……

  遠處村落升起縷縷炊煙,緩緩升起,遮住了橘紅色的夕陽,卻掩蓋不了漫天的云霞。

  “來……”男孩爬了上來,伏在青磚上大口喘息,聲音也像漸沉的夕照一樣微弱。

  江前把手中的石塊拋出,在空中劃出一道弧線后,準準地從井心落下,墜入水中。

  他走到男孩身邊,半蹲著,撫摸著男孩被水打濕的黑發(fā),不由得笑了起來。

  “你過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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