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八章 《Amapola》
“喜歡一個人和愛一個人,你會選哪一個?”她跳躍的思維不知又抽了哪根筋。
“應(yīng)該是愛一個人吧,它是前者的升華?!?p> “或許沒錯,但我還是會選喜歡一個人?!彼袷墙忉專骸跋矚g一個人是輕松愉快的;愛一個人則會變得沉重?!?p> “人對責(zé)任總會有恐懼。”她補(bǔ)充。
“你不是什么都不怕嗎,在感情面前怎么變膽小了?”我話里帶著點奚落。
“這是要以婚姻為代價的,對女人來說,婚姻就是一生。”
“婚姻的殿堂難道不是男女感情最崇高的目標(biāo)嗎?”
“當(dāng)王子和公主從此過著幸福的生活——他們的精彩人生也就此落幕了,沒人喜歡無盡重復(fù)的、平淡的生活?!?p> “哈哈……”我沒料到她會這么想,忍不住笑出聲來:“這又不是看小說,生活總是平淡而乏味的。你還真是超凡脫俗??!”
“我同意,所以生活才那么不容易啊。但我要澄清不是我超凡脫俗,而是你們男人中毒太深:女人就該夫唱婦隨、相夫教子?……虧你還號稱聽搖滾樂的?!?p> 這丫頭在這兒等著我吶。我無言以對。
“傳統(tǒng)當(dāng)中,那些只適用于女人的所謂‘美德’,如本分、賢惠、貞操等等都只不過是鎖在女人身上的枷鎖。”她雙手握拳做了一個被拷住的手勢:“在我看來,所謂男女平等只是文明社會的一個餅!”
這是典型的云嫣式論調(diào),這要是在半個世紀(jì)前難保不被去浸豬籠,即使以現(xiàn)在的標(biāo)準(zhǔn)也是離經(jīng)叛道之舉。我不由感慨起來,像她這類女孩在國內(nèi)屬于珍罕品,她對事物的敏銳洞察力令我敬佩——而比這更可貴的則是她表達(dá)出來的勇氣。
我不由聯(lián)想到離我們兩百米外孤山西麓的秋瑾墓。在我看來“傳統(tǒng)”亦是每個中國人身上的枷鎖,以前與徐雙也討論過。
此刻,我們已走到了東北坡上的放鶴亭。
“現(xiàn)代人的思想還不如古人?!痹奇掏搜鄯批Q亭那塊牌匾:“當(dāng)年林和靖(①林逋,宋朝人,生于公元967年。字君復(fù),謚號和靖。)隱居在此,從未邁進(jìn)近在眼前、繁華熱鬧的杭州城,常年與梅花為伴,白鶴為侶,終身未娶,想想他所處的時代——這才是超凡脫俗。”
梅妻鶴子的故事我也略知一二,附和道:“據(jù)說他才高八斗,學(xué)識超群,通曉經(jīng)史百家,但卻終身不考、不仕,而愿意做個散淡閑人。奇人也?!?p> “對,他是奇人,俗人們看不懂他也是自然的。”總感覺她話里有話:“聽搖滾的,好好學(xué)學(xué)——這位千年古人展現(xiàn)的才叫真正的搖滾精神?!?p> 真是奇怪,在她面前,我不止一次發(fā)現(xiàn)自己是個人云亦云、追求表面文章、裝腔作勢、其實什么都不是的爛俗之人。
離開放鶴亭繼續(xù)往前便是“空谷傳聲”處。據(jù)說面朝湖對面的寶石山麓大喊能傳來回音。
“你試過嗎?”她問。
“沒有?!?p> “喊一聲試試?!?p> “大晚上的不是擾民嗎?”
“哼!我來。”她給我一個輕蔑的眼神,走到湖邊,面向?qū)Π兜纳铰瓷钗丝跉猓岣叻重惔蠛捌饋恚骸拔埂ァ?p> “喂,喂,喂哎……”少頃,夜空里傳來她的回音,十分清楚。
“嘻嘻,好玩!”她得意地笑,走回石階小路。而旁邊的我快被她的喊叫急出汗來,趕緊隨她離開此地。
空氣里帶著雨水和植物混合的味道,前路兩邊樹木茂盛,就像穿梭在一個黑黝黝的植物隧道。
“我想,以后我可能會當(dāng)婚姻的逃兵?!标幇档臉涫a里,她幽幽地說。
她的話語讓我有些失望,潛意識里很自然地預(yù)備了反擊。
“幼稚,人是會變的。”我說:“五年或十年后的你說不定會對今天的想法感到好笑。”
她一時沒了聲,這很少見。想不到她還有啞口無言之時,剛想嘲諷她,她已不懷好意地睨我一眼,突然伸手搖了下旁邊的樹枝,噠噠噠一陣聲響,樹葉上的水滴盡數(shù)落在了我身上,她卻留下一串鈴鐺似的笑聲跑遠(yuǎn)了……
我追了上去,一把抓住她的手臂,她回頭望我,我從沒見過她眼里流露這般似水的柔情,我怔住。她卻又掙脫開來嬉笑著跑下山坡,一襲白裙如招展的蝴蝶,向開闊的西草坪而去。
在草坪中央,她向追上來的我伸出手:
“我們來跳舞吧!”
西泠橋的方向還有一絲紫色,天空已完全黑了。因為有很多水珠,草坪上空無一人。
我挽上了她的腰,閉上眼,《Amapola》黑管的旋律開始在耳邊回響。整個西草坪成了空曠巨大的舞池,兩人踩著潮濕的青草翩翩起舞,在這里不需要想象的空間,大自然就是靈感的導(dǎo)師,是最好的舞臺。我們都是崇尚與敬畏大自然的人。
不知何時,天空就像被魔法師的魔棒揮舞過,夜空如洗,繁星閃耀,仿佛舞廳閃爍的星光燈;草地成了我們的舞池,遠(yuǎn)處的樹木則是我們忠實的觀眾,那美妙的感覺,滲透到了靈魂的深處。
直到云嫣的裙擺和我的鞋都濕透,才停了下來,回到小路上繼續(xù)散步。
“下午還暴雨,晚上天空這么好?!蔽彝强铡?p> “是啊,畢竟是夏天了。”云嫣指著頭頂?shù)囊粭l如淡淡白云樣的東西:“那是不是銀河?”
“是吧?!蔽已鲋^說。很慚愧:其實我以前都把它當(dāng)做一片浮云了。
“你知道銀河系有多少顆星星嗎?”她又來考我。
“嗯,大概三百萬?八百萬?”我窮極所思,大概的幅度有點大。
“至少一千億顆?!?p> “……”
這就是云嫣,當(dāng)你把她當(dāng)做溫柔依人的小鳥時,她卻給你一個工科男的思維。
有時候這真叫人抓狂。
我們來到山坡上一座西洋風(fēng)格的小亭坐下。亭子應(yīng)為六十多年前首屆“西湖博覽會”期間的遺物,這里看得到夜幕下的西泠橋,以及火柴盒般杭州飯店新樓里的點點燈光。
萬籟俱寂,含笑樹的花兒在黑暗中散發(fā)著恰到好處的香氣。星光下,云嫣黑色的瞳孔眼里散發(fā)著脫離于俗套的性感和透明的純真,點燃了我本已冷卻的心。
初夏夜晚的靜寂中,她的嘴唇像星空下含苞待放的花朵閃著光,我屏住呼吸,俯過身去。她溫和柔順地回應(yīng)著我,如藤蔓纏繞,抽枝發(fā)葉,開出芬芳的花兒,帶著絲絲的香甜。
《Amapola》的旋律中,天空的星星愈來愈璀璨,愈來愈明亮,直至變成白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