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二章 祈禱
她似乎不愿意再去揭開自己的痛苦傷疤,停頓了一下,還是說了出來,語氣冰冷而遙遠。
“……你應該猜到了:我被當做了商品交易了?!彼鏌o表情:“我不想說這事,想起來就惡心?!?p> 我的心都快裂成了碎片——我把手臂從她的手里抽出來,一把摟住她柔弱的肩。她失去我手臂的手又挽住了我的腰,生怕我會逃走。
“小時候怕媽媽,長大后又恨爸爸……作為一個孩子,我想不出還有比這更慘的境遇。沒錯,我拯救了這個搖搖欲墜的家——如果它還能稱為家的話,但這之后確實是了:父母和姐姐搬出了蝸居幾十年的破敗平房、住進了公寓樓;媽媽重新獲得了治療;債務每年也在分期還……
“有時候我覺得這是值得的,畢竟他們都是你親人??墒?,我犧牲了女人一生中最寶貴的東西,這個代價讓我承受不了。以前學英語的時候見過一句諺語:‘If it were not for the hope, the heart would break’,意思是‘人若無希望,心碎肝腸斷’。當時就覺得:這不就是在說我嗎。
“憑良心說,何洋這個人不壞,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有時他也算個好丈夫,但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我的脾氣你還沒見識過,獅子座的,女獅子你見過嗎?個性要強,絕對不會接受自己看不上的東西,更何況是婚姻??赡菚r只想著解救這個家……
“接下來就是暗無天日的一段日子,結(jié)婚后每一天我都活在巨大的陰影當中。我會恨我的相貌,如果我不那么漂亮,是不是人家就不會要我?但那樣,這個家怎么辦?!找個喜歡的人遠走高飛來逃避?我也沒這個決心。我困惑、惘然、抑郁、絕望,身體幾乎崩潰,連小時候的哮喘都嚴重起來,經(jīng)常復發(fā)……而在姐姐那邊,我又得裝作若無其事、甚至快樂幸?!?p> “我把煙藏在陽臺放雜物的柜子,在那個家獨處時,我會躲在小小的后院悄悄地吸煙。腦子里胡思亂想,肉體精神的壓力令我常常出現(xiàn)幻覺,感覺自己已分裂成許多個人格,老想著會不會也像媽媽那樣瘋掉……”
聽到此處,我為她去死的心都有了——只要她能從苦海里脫離。
“好在……我有一個偉大的姐姐。我這么說毫不夸張。她很理解我,畢竟從小是她帶大的。我的心思她什么都知道,總是耐心地安慰我、開導我,毫無條件地支持、鼓勵我。姐姐是我世上最愛的人,她的話讓我度過了人生最黑暗的那段日子……
“后來,仔細想想其實這個社會里的婚姻又何嘗不是一場場交易呢?!女求財,男求貌,遍地都是。財富換美貌,再公平不過了。慢慢地,我也變得隨波逐流了,只是,我的心已在我最美好時光開始的時候,就死去了?!?p> 她停頓了片刻,語氣中又充滿了希望。
“幸好,老天還沒有徹底拋棄我——讓我遇到了你。你就像……說了你不許笑!”
她從讓人透不過氣來的壓抑中擺脫出來,臉上帶著笑意。
“嗯。”
“你就像沙漠里的綠洲?!?p> 夕陽照在她咖啡色的瞳,閃出七彩的光:“想讓人不顧一切沖上去,但也會有一絲擔心。”
“害怕是海市蜃樓?”我?guī)退卮稹?p> “不是那意思?!?p> 她再次露出了笑容,含情脈脈:“就是讓人難以置信,你明白嗎?它帶來清風,吹去眼前的陰霾;帶來甘泉,滋潤了干涸的心……我不會傻傻去想我們以后會怎樣,但會好好珍惜在一起的每一分鐘?!?p> 她的話讓我感動,我把她抱進懷里,遏制不住的淚水已在眼眶打轉(zhuǎn)。她看到了,安慰我:
“沒事了!不必為已經(jīng)過去的事煩惱,是不是?”
我點點頭,淚水不爭氣地滑落。她用柔柔的指尖給我拭去。
“你是第一個知道這些事的與我沒有血緣關(guān)系的人。這就是我的全部,我二十歲的人生?!?p> 她從我懷里掙脫出來,出乎意外地罵了句:“可他媽的我總覺得我已有中年婦女的滄桑感!”
然后撲哧笑了起來。像是為了緩和我的情緒,抓住我的雙手。
“來!”身子突然后仰倒了下去,我趕忙攥緊她的手。
她是如此地信任我,人與地面呈45度,咯咯笑著讓我轉(zhuǎn)圈,說小時候姐姐經(jīng)常這樣跟她玩。
我拉著她的手,以我為軸心讓她轉(zhuǎn)了起來。樹林、夕陽、天空立刻旋轉(zhuǎn)起來,她身輕如燕,長發(fā)飛舞,笑聲清朗,沉浸于簡單真摯的歡樂之中……
我卻心沉如山。
在屈指可數(shù)的見面之后,在第一次的約會中,她就把我引領(lǐng)到她內(nèi)心的最深處,我不知怎么回報這一份信任。唯有默默祈禱眼前這顆飽經(jīng)滄桑的年輕靈魂,能盡快回到快樂里來,即使那很短暫。也愿這個世界為這靈魂而變得善意和寬容,即使那是我的異想天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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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的余輝在灌木林里閃耀,安娜笑著朝光亮的地方奔跑著,黑發(fā)舞動,不斷回眸看我,把手伸向我……滿是枯枝的小徑上我追逐著她。閃爍的光影里,她的身影已經(jīng)近在眼前,卻怎么也夠不到她的手……遽然間她失去了蹤影,我站在樹叢里,眼前只有美得讓人心痛的夕陽?!?p> 昨晚的夢,我把它記錄在日記里。合上日記本,窗外的水杉樹已經(jīng)抽出了新芽……
這個世界上唯一永恒的東西只有是時間。
它一往無前,以恒古不變的態(tài)勢席卷人世間的快樂、苦痛、憂愁或喜悅;席卷那些你以為過不去的坎、忘不了的人、甩不開的事……讓你覺得最終自己只是時間長河里算不上背景的一粒渺小的塵。
我和安娜就像熱帶雨林里樹與藤的共生。
我們的關(guān)系在一種我平生未及思慮和前所未有的情況下繼續(xù)著。我們是朋友、是知己、是“情人”。之所以打引號,那是因為我一直堅守著不與她上床的底線。
我不承認這是文學作品里烏托邦式的愛情描寫影響了我,我只是不想那么俗套而褻瀆了這段感情:在我的精神領(lǐng)域里,她就是我的女神。
雖然那件事對我倆而言不過翻手之易,且不管從哪方面看我這第三者早已是板上釘釘。
此外,我也想挑戰(zhàn)一下我這個俗人的稱謂。以及,至少在我的心理高地上還能留有一個臺階。
她似乎也默認和享受于這種微妙的關(guān)系當中。可能她不幸人生當中缺失的就是像我這樣一個人設,而現(xiàn)在她得以補償,才與我如此默契。但這畢竟為現(xiàn)實與道德所不齒,故加引號情人那個身份通常只能在兩人單獨時間里出現(xiàn)。
這種關(guān)系讓我在旁人眼里總是說不明、道不白。我不能把安娜稱之為女朋友,而看上去又那么親密無間,所以旁人問我倆關(guān)系時,我的答復總會引發(fā)嘲笑:
比朋友好一點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