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九章 地心引力
第二天是圣誕節(jié),但不是休息天,店里生意一般。整個上午我都在想安娜的事,回味著昨晚的每一個細節(jié),思到深處不免一個人笑了起來。
“啥事兒那么開心???”
張凡不知何時已到了身邊,原來已到了下午,他來上班。
“你吃了嗎?”他問。
“剛在食堂吃過?!蔽一卮?。店面的產(chǎn)權(quán)屬于市中醫(yī)院,為了便利,午飯有時會在醫(yī)院的食堂應付。
張凡進了柜臺在椅子上坐下,伸手從柜臺角落里撈出一包無嘴“新安江”香煙,點了一根。
“外面抽去!這煙嗆得很?!?p> 我把他推出去。煙有兩包,是張凡前段時間給飛仔的生日禮物。包得很光鮮,飛仔很期待。拆開后大失所望,他絕不會抽這種煙,就扔在店里。
現(xiàn)在我都不用懷疑——這定是張凡這小子的詭計。
回去也沒事,就和張凡在店里聽歌。不多久,店堂里一亮,我沒抬頭,第六感清楚地告訴我——穿著嫩黃羽絨風衣的安娜來了。果然!
她進店先到蔣老師錄像柜臺磨嘰了幾句,問有沒新錄像,老的基本都看遍了。蔣老師的回答讓她失望。然后順理成章地轉(zhuǎn)到我這里。但她今天的臉色有些蒼白和倦意:
“好無聊??!你家有游戲機嗎?”她問我。
正是任天堂紅白機時代,國內(nèi)仿版的叫小霸王,價廉物美,城里年輕人幾乎人手一套。
“當然。去我家?”我說。
她作驚喜狀,點點頭。
“走吧走吧!讓我清靜清靜。”輪到張凡推我出去了。
**************
家里買了二十四寸的“牡丹”牌彩電,原來那臺“西湖”十二寸黑白電視機擱在我房間,接上“小霸王”后成了我和飛仔的游戲機。
《荒野大鏢客》、《魂斗羅》、《超級馬里奧》、《坦克大戰(zhàn)》、《小蜜蜂》等等讓我和飛仔成為了中國第一代游戲玩家?,F(xiàn)在回想起來,九十年代真是個非凡的時代,連我這種無名之輩都有了許多個第一的頭銜。
一進我房間,如同以前每個來過這里的女孩一樣,安娜被我和飛仔畫的“鈴木賽車手”巨幅壁畫震懾了。她一邊脫去外套,一邊欣賞著畫作:
“你畫的啊,哇噻……”然后好像重新認識了一遍似地看了眼我。
她翻了幾本我書架上的書:“很久沒看過書了,除了英語教材?!?p> 剛好有兩本原版英文小說,是囡寶從湖畔客房搜出來給我放書架充門面的。我把書拿給她:
“這兩本原版的,留著也沒用,送你?!?p> “嗯?!彼朔?,接了過去,有點心不在焉。
自從她姐生日那天說姐姐在外面租房子起,我就多次留意到她諸多不自然之處。她的心里一定藏著不為人知的秘密。
女人說的某一件事往往并非指這件事本身?,F(xiàn)在的我已明白這一點。
我打開電視機,雙人游戲她擅長《小蜜蜂》,剛玩了一會,她說光線太強看不清楚。我就過去把窗簾拉上。房間變得幽暗,氛圍也不一樣了。打了幾把她都無故失誤,很不在狀態(tài)。
肯定有事,我更深信自己的判斷。突然,我還沒搞清怎么回事她已松開游戲手柄撲進了我懷里。
我捧起她的臉,她閉著眼,微啟飽滿的紅唇——尤其是下嘴唇上那條迷人的唇溝,就像魚線上的誘餌,細小卻致命。她把它送到我嘴邊五公分的地方等待著。
我不由輕輕吻它,她的嘴唇有點干裂,但溫潤的舌尖探了出來……
她的吻如春蘭吐芳,不急不緩,從容而認真。就在這時,她放慢速度停了下來。
我沒有強求——現(xiàn)在我已能做到任何時候都能平靜如初。我在等她亮出那張解除我疑惑的底牌。
她伸出右手掌在我眼前。
“怎么?”我問。
“你看無名指。有沒看到戒子印痕。”
我抓過她的手,光線太暗,看不太清。她從羽絨衣口袋里拿出一枚金戒子,戴在了無名指上。
“除了第一天見你的那個晚上,以后每次來店里我都會把戒子取下再進來。但你似乎都沒有發(fā)現(xiàn)?!?p> 看我還是懵懂的樣子。她說了讓我墜入深淵的五個字:
“我已經(jīng)結(jié)婚了?!?p> 本來飄浮在云上的心,霎時變得無比沉重,就像從比薩斜塔上扔下的鐵球,什么都沒有,只剩下了地心引力。
雖然我表面上還算冷靜,但內(nèi)心很是震驚。
這幾天我想過無數(shù)個設(shè)定,就是沒有這一項?,F(xiàn)在當?shù)着平议_的時候,我竟然想笑:莫名其妙之間,神奇的九十年代在我的眾多頭銜上又冠上了一頂“第三者”的帽子。
我自認屬心思縝密一類的人。自從安娜吸引了我的注意力,我就從蔣老師那里偷偷看過她的身份證,那是她借錄像帶時押在店里的:今年才二十。
我以為她在開玩笑,她的可愛、天真、純凈難道都是假象?!這不可能。我看著她的眼睛,里面依舊是可愛、天真和純凈。
“你在騙我吧?”
沉默良久的我冒出這么一句來,猶如浮于水面的救命稻草,可我真希望她是在騙我。
“我沒理由來騙你,不信明天我把結(jié)婚證拿給你看?!彼摽诙?。
可能覺得說得太過,又回旋起來:“不管拿不拿來,事實已不會再改變。何況,如果我說自己是個純潔的少女,對你又有什么好處呢?”
我再次沉默。
“認識你以來,我的心一直很亂。昨晚上整夜沒睡,還是覺得不能瞞著你?!?p> 她繼續(xù)說:“上次你看到那個女的是我婆婆,我現(xiàn)在住的是我丈夫家。我姐住的地方才是我家,登云橋,我們從小在那兒長大?!?p> 151路確實有登云橋這一站。
“那天晚上見到你,就像著了魔,你的樣子沒有一刻消失過。我知道這樣是徒勞的,我們之間不可能會有明天,但我的心和身體都像是背叛了自己的意志?!?p> 她美麗的眼睛噙著淚花,我趕忙拿了張紙巾,給她拭去滑落的淚水。她握住我的手,把它貼在她的臉頰上,不再松開。
“我們年初剛結(jié)婚,我和他純粹是利益的結(jié)合,一場交易,沒有一絲感情。人家說感情可以慢慢培養(yǎng),我就當做信了吧!除此之外我還能怎么樣?!而且……五年里我不能提出離婚?!?p> “怎么會這樣,現(xiàn)在還有買賣婚姻?!”我越發(fā)不可理喻。
“這是兩家的私事,我不得不這樣做?!彼粶I下。
對我來說,這太匪夷所思了!
我心像被撕裂般痛徹,恍如置身小說電影里的情節(jié),或者一個可怕的噩夢當中。我再次想到生活遠比文學作品魔幻這句話,而我心中的諾貝爾文學獎將再一次毫無爭議地頒給“生活”這位作者。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壞,是在勾引你?”她看我一直沒說話,怯生生地問。
“不,我不會離開你。”我不清楚這是否我潛意識的回答,本意是想她踏實,但出口后覺得這話輕飄飄的。
“那我們怎么辦……”她年輕的臉帶著令人心碎的淚痕,美麗的眼瞳淚汪汪地對著我。
“不如……我叫你哥哥吧?!?p> 那種眼神我恐怕不會陌生,現(xiàn)在的我已經(jīng)有些害怕看到這種眼神,尤其是來自一個漂亮的異性。
情緒在腦海里翻涌、糾纏、沖突、撕裂……
“你是不是后悔遇見我?”她從我的神情中居然得出了這樣的結(jié)論。
“決不。”這次我非常確定地。
“如果我們之間沒有結(jié)果,你會不會……”
我沒讓她說完,把她緊摟在懷里,用嘴唇堵住了她的嘴,她順從地回應著我,不再說話。
雖然我心里還是有一絲疑惑(年齡),但命運之手已把我置于一個無法打贏的死劫里,除了連我自己都厭惡的輕如鴻毛般的同情心,我不知還能給她什么。
眼淚還在她年輕漂亮的臉上流淌,我不由去吻那淚水,如在品嘗生活的苦澀……
那個冬日陰沉的下午,在朝北昏暗的小房間里,我和安娜蜷縮在小床上,就像兩個被世界遺棄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