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不祥之城
位于太行山下,丹水西側(cè)的高都,土地貧瘠,少有人煙。要不是發(fā)現(xiàn)了大型鐵山,都沒有人會想到在此筑城。
更有甚者,高都還是一座不祥之城。
一千年前,夏桀攜愛妃妹喜,躲在北郊垂棘山的山洞里,埋葬了夏朝五百年基業(yè);六十年前,趙、魏、韓三家家主,在東郊丹水之畔,當著晉靜公的面,瓜分了春秋霸主晉國。
鑒于高都的種種不祥之征,三家分晉后的幾十年里,它成為了趙、魏、韓之間相互嫌棄的雞肋,最終實力甚微的韓國被迫接受了此地。乃至于現(xiàn)今當家的韓襄王,還對此事耿耿于懷。
“轟隆——”城東的工師家東廚,此刻傳來一聲巨響,劃破了仲夏清晨的寧靜。
這響聲振聾發(fā)聵,伴著徐徐晨風,散至城中每一個角落。
酣睡的人們似乎早已習以為常,依然吞吐著喃喃囈語,不為所動。
已經(jīng)早起的人倒是停下伸了個懶腰,稍稍瞟一眼工師家竄出的縷縷青煙后,嘟嘴念叨了一句:“這家主父糊涂,不曾想少主也是個人物?!边€特地加重了“人物”二字的讀音,而后輕蔑一笑,繼續(xù)忙活著這一天的活計。
正在后院納涼的工師家主父工師籍被這聲巨響驚得差點從輪椅上栽倒,他也是經(jīng)歷過風浪之人,很快就鎮(zhèn)定下來,繼續(xù)他一早的閉目養(yǎng)神。不過臉上卻沒了先前享受微微清風的愜意。
“不甚要緊的,東廚這幾日漏雨,原本也是要修繕了。”伺立在工師籍身后的側(cè)室韓姬見工師籍臉色有變,連連慰藉起來。
工師籍記得很清楚,自洛陽搬到高都以來,這府中巨響應(yīng)是第八次了。他本不打算再為這點小事去勞半點神,不過韓姬安慰的話反倒讓他有了些許惱火。
畢竟東廚一直是她在操持。
說來韓姬家中也算韓國王室遠支,而嫁入工師家多年,沒有子嗣,也未曾給扶正。工師籍自然心有愧疚。
“還需多歷練些?!?p> 工師籍眼睛雖然微微閉上,臉上卻是起伏變化,腦海中也閃現(xiàn)了些陳年往事的零碎片段。
韓姬以為自己說錯話觸了逆鱗,嚇得花容失色,不知如何是好。
“喚來訓誡!”工師籍脫口吩咐了一句,眼睛依舊沒睜開半分。
主父要訓話!
韓姬不敢耽擱片刻,趕忙去喚來了正盤腿坐在冒煙的東廚外邊,滿心歡喜地欣賞自己“杰作”的少年郎。
那少年郎,正是工師籍的獨子,工師家少主工師謀。
不過此時的工師謀,早已不是先前的那一個,而是現(xiàn)代采礦工程博士張超死后的重生。
工師謀此刻已是灰頭土臉,衣衫不整。
聽見韓姬喚他,起身拍了拍深衣上的灰土,然后走到院墻的水缸邊,舀了一瓢清水,滋一下臉上的臟物,理了理凌亂的長發(fā)。
再端詳一番水中俊朗面容,這才滿意地跟隨韓姬來到后院。
韓姬是個知趣之人,領(lǐng)了人來,便維諾地退了下去。
后院的長廊里,就只剩下了父子二人。
“父親大人!”工師謀上前恭恭敬敬地作了個揖,那乖張生硬的動作,似乎印證了他與這個時代的格格不入。
“休得放肆!汝需牢記,為人處世,當辭尊居卑,不可狂妄造次?!惫熂槑Ю⑸?,訓出了今晨的第一句誡言。
畢竟戰(zhàn)國時候,“大人”二字是只有血統(tǒng)高貴又品行高尚的人才配享用的。
終于,他睜開了微閉的雙眼。
一眼瞥見眼前的工師謀依然有幾分邋遢的樣子,皺了皺眉頭,接著訓道:“先前之事汝雖大多不記得了,但依然要告知汝,當初讓汝跟隨慎到學學如何修身立德,汝卻半途而廢,非得和一群墨者行會的賤民混在一起,成日舞刀弄劍,弄得現(xiàn)如今這般粗鄙不堪?!?p> 工師謀腦中留著的是現(xiàn)代人張超的記憶,因而并不清楚自己跟誰學本事的事,但心中卻是一陣嘀咕:怪不得這具身體如此結(jié)實,原來是勤習武學的練家子出身。
他忍不住稍稍舒展了一下身軀,頓時感覺渾身熱血沸騰,不禁暗自竊喜。畢竟前世的他體弱多病,做夢都想擁有如今這副鋼筋鐵骨。
“胡鬧!”見兒子當著老子的面活動筋骨,工師籍連連搖頭,長吁一口氣:“冥古不化!改日汝還是往齊國一趟,到稷下學宮,再請求慎到,好好教導一番才是?!?p> 工師謀自認博覽群書,因而雖然不曾在這個時代生活過,對于法家創(chuàng)始人之一的慎到這個歷史人物,多少也有些認知。
他稍稍上前,說道:“父親大人息怒。慎到自然學識淵博,但其學過于重權(quán)勢,而輕庶民,終究不是我想學的。至于求學于墨者行會,也只是為了強身健體,順帶個多防身之技。”
工師籍說道:“口出狂言!莫非這普天之下,諸國夫子,皆不能為汝師?”
工師謀答道:“開山挖礦,破土修路,筑壩引水,這些百工之學,方是我心之所向。細細想來,能在百工之學做工師家老師之人,怕是真不多了。”
“百工之學,學來又有何用?”工師籍長吁了一口氣:自己在百工之學也算小有成就,到頭來卻弄得個半身不遂。
工師謀正襟道:“無需用到別處,只要用于振興工師世家足矣?!?p> 振興工師世家!
這幾個字,字字珠璣,落到了工師籍的心坎之處。
工師籍這一生大起大落,后半輩子的一心所系,唯有重振工師世家而已。
“工師世家”乃天子御賜美譽,曾幾何時,讓工師家在河洛伊三川之地,風光無限。而如今,卻是家道敗落,遠遁他鄉(xiāng),落寞如斯。
他抬頭仔細端詳了一番眼前的兒子,感覺朝夕相處了十八年的少年,似乎有些陌生了。
“大言不慚!”工師籍本是想贊許一番工師謀的,可停駐了半晌,卻蹦出了這么一句話。
工師謀聞言,并不氣惱,而是笑著說道:“父親大人盡可寬心,在歷經(jīng)七次失敗后,今日我終于制作出了一樣神物,此物名為炸藥。開山挖礦,破土修路,有此神物,便都不費吹灰之力。如此一來,普天之下的大工程,怕是都要為我工師家所壟斷了,振興工師世家便在朝夕之間?!?p> 他眉飛色舞,口若懸河,越說越有勁,仿佛工師家那美好的未來已然就在眼前。
“滿嘴胡言!”工師籍斥了一句,便喚來韓姬推著輪椅,頭也不回地往前院而去。
他心中卻是感到欣慰。
“父親大人!請稍等!我這還有一神物,是我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在韓弩的基礎(chǔ)上改造而成的勁弩,名為諸葛連弩,有了它,各國的軍械生意咱們也可攬下不少呀?!惫熤\感覺意猶未盡,沖著工師籍遠去的背影,一邊自衣袖掏出他改良的小型弩機準備比劃,一邊大喊著。
“一切自便!”工師籍扔下這么一句話以后,便沒有再理會他絲毫。
長廊里又恢復了先前的寂靜。
工師謀半天沒弄明白老父親這話的意思。
本是信心滿滿地構(gòu)造宏偉藍圖,貌似效果卻不甚明顯。
一陣失落感自他心中油然而生。
長廊邊的臺階下,幾只蛐蛐此時正在吟唱,似乎成了夏日清晨的主角。
想了半天,工師謀也沒想出哪里出了岔子。
閑來無事,他從自弩機里面選了一只箭鏃鋒利的弩箭,徑直走到臺階邊,擺開架勢,要去掏蛐蛐們的老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