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著村子里的喊殺聲越來越小,莫辭這才一瘸一拐的走出馬棚。
才走幾步,一股泥土混著血腥的味道便傳入了鼻息。
看著尸體成堆的場面,莫辭的心里難免又打起了怵。
“聞糞師弟,你跑哪去了?”
“別提了……”
看著莫辭一瘸一拐的走過來,覺靈沒好氣的說:“我還以為你跑了呢!”
莫辭沒有做太多的解釋,看了眼臉色有些蒼白的慧心長老,不免猜測這場六境之戰(zhàn),一定非常激烈,只可惜沒有親眼目睹。
遺憾!
此時的徐家軍已經(jīng)從原本的五十人,被殺的只剩下了六人,而那位氣宇軒昂的領(lǐng)隊郭止也在其中,他渾身浴血,呼吸間散發(fā)著強烈的戾氣,顯然還沒有平復此時的心情。
商隊十三位馬夫,就剩下了一個,正是負責拉慧心長老這輛馬車的那位老漢,此時的他表情又恢復成了原本的樸實,但一只手掌,依然在緊緊握著鋼刀的刀柄。
郭止此時表情無比陰郁,他參加徐家軍十年以來,還是第一次遇見匪寇打劫的情況。
而且這幫匪寇郭止還認識,正是徐家城每年都會送錢送糧的那座山頭。
剛剛帶頭的土匪頭子陳興,郭止甚至還和他在徐家城喝過一次酒。
如今刀劍相向,不免令人唏噓。
一共一百六十二箱貨物,只剩下了七箱,郭止深知,這次回徐家城自己千夫長的職位,多半是保不住了。
郭止手中佩刀入鞘,走到一輛馬車前,看著零零散散的幾箱貨物,心中憤憤不平。
抬手將其中一箱的蓋子抬開,看著里面裝的貨物,表情瞬間呆滯,整整愣了半晌。
莫辭心中好奇,靠近一些,瞧了一眼,然后走回慧心長老的身邊,小聲說道:“先生,貨箱里裝的都是石頭?!?p> “石頭!”覺靈驚呼出聲,然而聽到周圍所有徐家軍的憤恨之音響起,覺靈才意識到有些尷尬。
在大戰(zhàn)中幸存下來的徐家軍士都聚集在貨箱旁,看著里面放了半箱的紅磚頭,都傻了眼。
稍稍推演,莫辭便想通了事情的原由,不禁感嘆這位徐圖的好手段,竟然將慧心長老都算計了。
這一招借刀殺人,用的是真的妙。
“師父,是徐圖!”
覺根一向穩(wěn)重,但今天的他是真的忍不了了。
如今的事情已經(jīng)非常明朗,不止是覺根,就是那些在剛剛大戰(zhàn)中幸存下來的徐家軍,都已經(jīng)反映過來,自己是被最敬愛的城主大人當成了大頭兵。
慧心長老立即說道:“此事不必在這說,如今最重要的,是要在月中趕到北海,完成歷練?!?p> “師父……”
慧心擺了擺手,隨后找了一處不算泥濘的墻根處,盤腿而坐,閉目養(yǎng)神,顯然剛剛和周塵的那場戰(zhàn)斗,受了不小的傷。
比起十年前僅僅五境的周塵,如今的他,實力絕對可以算得上是六境的巔峰,慧心雖然也是六境巔峰,但擅長的卻并非是與人近身搏殺。
周塵沒有戀戰(zhàn),土匪在搬空貨物之后,他便離開了。
慧心深知,如果周塵一心想與自己爭個死活,恐怕死的那一方,會是自己。
此時最尷尬的,無疑是負責徐家商隊運輸?shù)墓埂?p> 死了四十多個兄弟,就為了守住一百多箱的破石頭,并且在幕后算計自己的,還是自己的主子。
郭止抬起頭,看著身體充滿血腥氣的五位徐家軍士,眼中滿是愧疚。
腦海中響起的,是剛剛陳興對自己說的那一番話。
“郭止,此事過后,你必定無法在徐家城抬起頭做人,何不脫去你這一身甲胄,隨我上山做匪!”
郭止雖然不愿意承認,但在剛剛與陳興交手時,陳興對自己確實是手下留情了。
五名徐家軍士和一位握刀馬夫,將視線都看向了郭止,顯然是在等待郭止的決定。
然而,年輕的將領(lǐng),卻遲遲沒有言語。
“郭夫長,其實我剛剛聽到陳興與你的那一番話了,實在不行,我們就上山做匪!”
“是啊郭夫長,我們都聽你的?!?p> 握刀馬夫有些遲疑,心中想著的是還在家中的妻兒。
“徐城主一定是知道這次商隊不會太平,所以才偷偷將貨箱掉包,這明顯是有意為之,這樣狡猾奸詐的主子,干嘛還要為他拼命!”
郭止依然沒有言語,站在原地,低著頭,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站在慧心長老一旁的莫辭卻知道此時的郭止在想什么。
一個血氣方剛的年輕人,被自己的主子逼到了這種地步,還不想反,是因為徐圖的知遇之恩嗎?顯然不是,這郭止恐怕是舍不得徐圖身邊那位千嬌百媚的夫人!
“你在笑什么?”
莫辭一愣,轉(zhuǎn)頭看向一旁的覺靈,擺出一副無辜臉。
“覺靈師姐,你在說什么?”
“別裝傻,我剛剛可看到你笑了,而且笑的非?!苹?!”
“哈哈哈,覺靈師姐好眼力,這都讓你給發(fā)現(xiàn)了。”
“快說,你在笑什么?”
莫辭看了看不遠處的慧心長老,依然在閉目養(yǎng)神,覺根全程陪在慧心長老一旁,而那位覺明,似乎是離遠去方便了。
莫辭靠近牧靈,壓低了聲音,道:“我啊,在笑這位郭夫長?!?p> 覺靈看了看不遠處一言不發(fā)的高大身影,疑惑的問道:“笑他做甚?”
“愚蠢?!?p> 覺靈皺了皺眉頭,聽不懂莫辭到底是什么意思。
“聞糞師弟,你要和我說話再如此拐彎抹角的,信不信我揍你!”
奶兇!
莫辭無奈,便只好將郭止此時的心境與覺靈說了一遍,但懷疑郭止與寧如雨有奸情的事,莫辭可并沒有向覺靈說。
“看上去高大威猛的,竟像個娘們一樣,猶猶豫豫的,要是我,肯定就反了他們徐家城,直接殺回去!”
聽著覺靈義憤填膺的豪言壯語,莫辭悄悄的在覺靈面前豎了一根大拇指。
覺靈頗為受用,白了莫辭一眼,但表情卻滿是得意。
戰(zhàn)爭的浪潮過去了,閩侯村家家戶戶的燭燈一盞一盞的亮起,整個村子也慢慢變的明亮。
一個個衣著樸實的村民們緩緩而來,將莫辭等人圍在其中,而村子中的孩子,則被大人關(guān)在了家中,不許出來。
一張張沒有情緒的面容,一道道充滿迷茫的眼眸,這就是在這個時代,生活最底層的一群人。
活到死,便是他們生存的意義。
在大澤王朝,有這樣一句話,兵不強民,匪不搶貧。
意思是當兵的不可以強迫農(nóng)民,當匪的不可以搶劫窮人。
所以這幫村民在剛剛發(fā)生戰(zhàn)爭的時候躲在房里不出來,也是理所應(yīng)當。
而當戰(zhàn)爭結(jié)束,村民們會走出家門,幫忙處理戰(zhàn)爭后的現(xiàn)場。
未滿十六周歲的孩子,很忌諱觸摸尸體,所以一般都會被長輩關(guān)在家中。
閩侯村身強力壯的村民在村中架起了巨大的火堆,并在火堆前的土地上插上了三根香,然后將頭系黑色頭巾的匪寇一個接著一個的丟進火堆中焚燒。
這三根香乃是點給掌管地府投胎的司命官,希望這幫匪寇下輩子投胎,可以做個善良的人。
而那些徐家軍的軍士,則被閩侯村的村民埋入一尺凈土,愿逝者的亡魂得以安息。
閩侯村那些沒多少力氣的村婦,用布巾遮擋住了嘴鼻,一人拿著一盆竹筒,一塊抹布,清理著戰(zhàn)爭后留下來的血跡。
看著閩侯村如今的畫面,莫辭心中既沉重又震撼。
前世的時候,在電視電影中也看過了不少戰(zhàn)爭的場面,然而莫辭覺得,如今閩侯村村民一起清理戰(zhàn)場的畫面,更值得被鏡頭記錄下來。
甚至其中的很多村民,還是第一次見過尸體,他們顫抖著身體,忍耐著恐懼,依然將這項工作完成到了最后。
閩侯村再次煥然一新的時候,天空已經(jīng)露出魚肚白。
莫辭有些虛弱的張開眼睛,卻發(fā)現(xiàn)自己腳踝處的疼痛感已經(jīng)消失,起身跑了兩步,又蹦了兩下,不禁覺得驚奇。
以昨天崴腳的強度,換成之前的身體,最少要在床上躺個十天半個月。
而如今的這副身軀,睡了一個時辰,竟然就痊愈了。
七境啊七境,江湖之中,只有二十人,雖說不上什么天下無敵,但行走江湖,至少也難逢敵手。
看來自己要趕快踏入修行之路,充分利用這副擁有七境實力的身軀,萬一讓自己一個不小心,就突破八境了呢!
莫辭這么一想,其實十境長生離自己也不遠嘛!
一名身穿布衣的風韻婦人緩緩走來,將手中一碗熱湯遞給了莫辭。
所謂的熱湯,其實就是將水煮開,加了一些鹽巴與青菜。
不過至少不是饅頭,又可以暖胃。
喝過了熱湯,莫辭向后瞧了瞧,此時慧心長老帶著徒弟三人正在土房墻根處盤腿打坐,閉目修行。
關(guān)于這次搶劫,不止那一百多箱的石頭,商隊的十三輛馬車也一同被匪寇劫走,最讓莫辭難受的并不是竹箱中自己買來的那幾本書籍,畢竟已經(jīng)看過了幾遍,大致也都了解。
莫辭難受的,是覺靈師姐的那一包桂花糖!
昨夜覺靈沒說什么,顯然是沒反應(yīng)過來,如果一旦讓覺靈知道,桂花糖都沒了,絕對會對自己發(fā)飆。
果然,女人這種生物,是既美好,又麻煩啊!
莫辭抬眼,正好看到了坐在村門口水井旁的郭止,不免被郭止如今的樣子,給嚇了一跳。
昨夜還意氣風發(fā),氣宇軒揚的徐家軍千夫長,此刻竟如此的落寞,滄桑,仿佛一夜之間就老了十歲。
對于郭止,莫辭雖認為他和寧如雨有通奸之嫌,這可是違背了人倫,也違反了大澤律法的大事,錯是肯定錯了。
但郭止為了寧如雨,一夜滄桑,顯然也是真愛啊!
莫辭昨夜還在嘲笑郭止的愚蠢,如今看到他如此模樣,又不免心生同情。
可惜了這位八尺男兒郎,一不小心就醉在了虛幻的溫柔鄉(xiāng)中,白白葬送了自己的前程。
莫辭盯著郭止看了片刻,最后實在是忍不住想多管閑事的性子,拍了拍屁股,便走了過去。
“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
聽到耳邊突然響起的豪邁詩音,郭止的眼眸這才恢復了一些神彩。
抬起頭,見來人竟是一身布衣,腳踩草鞋的云鶴宗挑擔人,郭止一愣,隨后不免自嘲的笑了起來。
只是這笑容……太過苦澀。
“云鶴宗不愧是大澤國山,一個小小的挑擔人,竟能作出如此豪邁之詞?!?p> 莫辭有些心虛,不過也不能直接說這句詩詞是選自岳飛的《滿江紅·寫懷》!
畢竟這個世界,可只有自己一人認識岳飛。
“好一個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只可惜,我郭止,沒機會踩上那云,去摘那月了!”
“為何不試一試?”
郭止輕輕的搖了搖頭,并沒有回答莫辭。
“我自知身份低下,但有一言,還是想說于郭夫長聽?!?p> “……”
莫辭不等郭止回答,說道:“無論如何,也切莫成匪。”
“如今被逼無奈,我已經(jīng)沒了選擇?!?p> 莫辭輕哼一聲,坐在了郭止的一側(cè),聲音散漫,卻字字如刀。
“被逼無奈?別無選擇?這些都不過是一個愚蠢之人的自我欺騙而已。
惡便是惡,就算是一個天性純良的大善人,生活在惡人堆里,無一例外,也會變惡。
江湖這么大,如果真的被逼無奈,就非要選擇土匪這一條路?
若一個人的眼界只局限于一尺一寸,無論走那條路,則都會迷路。”
郭止低頭陷入沉思,再抬眼時,莫辭的身影則已經(jīng)走遠。
雖然郭止犯了大逆不道的重罪,但在莫辭眼中,郭止的身上依然有可取之處。
郭止并非奸詐,且在如今階級斗爭嚴重的世界懂得人人平等的道理,這對于莫辭來說,便是善。
莫辭出言提醒,說的那些言語,有可能會成為郭止的耳屎,也有可能對他會有幫助,但無論如何,莫辭也只能將話說到這個份上。
畢竟與郭止只是萍水相逢,出言提醒,點到為止。
一個人的成長,一件事情的發(fā)展,均有定數(shù)與變數(shù),其復雜性并不是靠推敲與算計,便能夠控制的。
就好比一顆種子,在未開花結(jié)果時,永遠都猜不到它到底是何樣子,是否有毒,是否習慣這片已經(jīng)千穿百孔的世界。
莫辭今天對郭止的這番言語,卻已經(jīng)在不知不覺間成為了一顆“種子”,在期待水與陽光的“土壤”里,等待發(fā)芽,等待結(jié)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