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旅·罪
“我......果然還是......不想死......”
“你瘋了？！”
“也許對你來說，生死可以置之度外，但我還有父母，還有等著我回去的戀人......我不想死在這里......對不起......”修曼強(qiáng)忍著悲痛，向我一步步逼近，速度逐漸加快，直至一劍斬出。
“可惡......開什么玩笑啊......可以的話，誰不想活下來??！”我拔出背上的劍抵擋住修曼的進(jìn)攻，同時于劍擦出的火光中后退了幾步，“我也有父母，也有朋友，我也不想死?。 ?p> “不要把你和我相提并論！”修曼咬著牙，任由淚水灑出，不斷揮舞著劍向我攻來，“你是冒險者??！早就做好死掉的準(zhǔn)備了吧！我只是普通的衛(wèi)兵而已?。÷氊?zé)只限于守護(hù)城市治安！根本沒有死的覺悟！”
修曼畢竟是接受過正規(guī)訓(xùn)練的衛(wèi)兵，劍術(shù)比我這種三腳貓功夫要強(qiáng)上不少，一番進(jìn)攻下來防不勝防，轉(zhuǎn)眼間我的身上就多了幾道不深不淺的劍痕。
“一樣啊......”我咬著牙，忍受著刻骨銘心的疼痛。
“誒？”修曼的動作停滯了一下，但我并沒有趁機(jī)進(jìn)攻。
“所以說......我和你是一樣的啊......本來以為只是一場毫無性命之憂的冒險，怎么會變成這樣?。 蔽野Ш苛似饋?，“疼死了啦?。。 ?p> 修曼呆呆地看著我。
沒錯，疼，痛徹心扉的疼，深入骨髓的疼。從小到大所經(jīng)歷過的所有疼痛總和都不及其千分之一。
尖銳的劍鋒劃破肌膚，刺入血肉，像是割離了身體的一部分。向來只受過被荊棘刺傷級別的疼痛的我，簡直痛得要發(fā)瘋了！
“我也只是普通人而已啊！”
沒錯，如果沒有陳言，我恐怕這輩子都會待在海潮村，成為碌碌無為的凡人，雖然平淡普通，卻也幸福無憂。
沒錯，如果沒有塞琳，我恐怕此生都不會遇到什么曲折，現(xiàn)在也是在村口曬著太陽，打著醬油。
沒錯，如果沒有阿卡萊特，我根本不會產(chǎn)生自己擁有魔法天賦的妄想，此刻大概還在揮舞著鋤頭與漁網(wǎng)吧。
但是，從孩提開始，我就一直向往著冒險的生活，無論是書中勇者和伙伴們闖蕩世界的故事，還是名揚天下的大冒險家的歷險記，都讓我深深著迷，如癡如醉。
我的內(nèi)心，曾有一種東西在燃燒。
因為我知道，我向往的并非平淡無奇的生活，我向往的是歡笑與刺激并存的冒險。
但是，這個向往于現(xiàn)在被打破了。
冒險，根本沒有書中描寫的那么美好，因為我們都不是勇者一樣的主人公，默默無聞的冒險家每天都在與死亡搏斗，每天都筋疲力竭、歇斯底里。
“人與人之間，是無法相互理解的??！”
修曼悲哀而絕望地看著我，再一次揮舞劍刃，寒光飛舞在血肉充斥的飼場中，沉重而深黑。
我已經(jīng)完全喪失了進(jìn)攻的欲望，也知道自己根本沒有反擊的能力，只能拼命地抵擋著，不讓自己的要害被擊中。
是啊，人類，是多么自私而骯臟的生物。嘴上說著仁義道德，到生死關(guān)頭卻拋棄一切也要活下去，這就是我啊......
死亡是沉重的。勇者的故事中，總有一些無足輕重的人會死去，每當(dāng)我看到這些人死去，只會一笑而過，然而，從死者的角度來看，死亡，已經(jīng)是他們拼盡全力得到的結(jié)果。
修曼的攻勢減弱了。
衰弱，枯竭，此乃生命的規(guī)律。
不斷失血的修曼，即使紅著眼，揮舞著利劍，手卻也越來越使不上勁，渾身越來越無力，最終連揮舞劍的力氣也消失殆盡，只能拄著卷刃發(fā)鈍的劍苦笑著望著遍體鱗傷的我。
在那一刻，我的心底竟生出了骯臟的慶幸，慶幸是他先用盡了力氣而非我先倒下，慶幸最終的勝利竟落在了我這個弱者的手中。
厭惡，厭惡自己，厭惡悲哀的自己。
“看來，這就是我的命運啊......”修曼自嘲地笑著，似乎已經(jīng)完全喪失了痛覺一樣，倒在了地上，但還沒有死去，依然頑強(qiáng)地呼吸著。
“真是......殘酷而美麗......來吧，殺死他，你就是勝者......”邪神在我耳邊低語。
“滾開......”我渾身劇烈顫抖著，緊握著劍，低吼了一聲。
我從沒殺過人，也沒有殺人的勇氣和覺悟。
沉默蔓延開來，洗刷了血腥的氣味，纏繞在身上。
“唉，真是可惜......你已經(jīng)失去了最后的機(jī)會......”邪神搖頭嘆惋著，“三分鐘時限已到！”
“什么？！”我絕望地望向飼場入口，在骨頭相撞似的的清脆金屬鏈條聲中，牢門緩緩拉起，血紅的獸眼露出了猙獰的笑容。
可惡，完全忘了時間限制這回事啊......
不過......全滅么，這樣的結(jié)局似乎也不錯......至少不用背負(fù)心底那份無法自拔的罪惡感啊......
人狼血口大張，緊緊盯著修曼鮮紅淋漓的血肉垂涎欲滴，原始的獸欲催動著它去飽腹狂食。
至少，最后再讓我掙扎一下吧。如果連掙扎也做不到，便不能算作是人了。
“給我滾開！”我橫著劍擋在修曼身前，與低吼著的野獸對峙。
然而我的威嚇并沒有起到作用，人狼矯健如風(fēng)地狂奔而來，掃出腥風(fēng)血雨的利爪。
曾在它手下吃過虧的我自然不會去硬扛，輕巧地彎腰低下身子避開攻擊，然后一劍劃過人狼的側(cè)腹，帶出一線血花。
得手的欣喜還沒有完全散開，便被撕裂的痛楚沖散。
受到傷害的人狼毫不在乎地將我一爪拍飛，砸在了碎裂的墻壁上，頓時鮮紅的血液從我口中咳出。
全身都如撕裂般疼痛，無力。
剛才那一擊雖然并沒有貫穿我的身體，但那恐怖的沖擊力似乎粉碎了我的內(nèi)臟。
鮮血不斷涌出，生命衰弱，視野布滿血紅，死亡正踩著頭骨的落聲慢慢走來。
然而，這并非結(jié)束，因為，痛苦遠(yuǎn)遠(yuǎn)不止如此。
“不......不要過來......”修曼絕望透頂?shù)乜粗死且徊讲奖平约?，惡臭的涎水滴落在他的左肩上，騰起絲絲熱氣。
“呃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一切就發(fā)生在我眼前，然而我根本無力阻止。
鋒利的血牙，絕望的哀嚎，猩紅的食宴，四濺的血肉......
無法忍受的我，在反胃感與罪惡感中嘔吐了，伴隨著撕心裂肺的痛楚，以及空洞的哀鳴。
“絕望，痛苦，多么美妙的語言......”邪神依然無形地伏在我身上低語，“現(xiàn)在，我給你一個拯救他的機(jī)會......接受我賜予的力量，你就能戰(zhàn)勝人狼，幫助他......如何？”
“力量......”血淚從眼眶溢出，我失魂落魄地呢喃著。
“沒錯，力量......我將賜予你<眷屬>的力量......”
我是多么的弱小，如果擁有力量的話，也許一切都會不一樣......
“我要，力量......”
“咿嘻嘻嘻，如你所愿......我將賜予你<人狼之心>，讓你如人狼般強(qiáng)大與恐怖！”
心臟狂跳，某種怪異的變化正在我體內(nèi)誕生，狂暴的猩紅之力從劇烈搏動的心臟延伸而出，奔跑在每一寸經(jīng)脈、每一寸血肉上，吞噬所見的一切，并賦予所見的一切。
罪惡的溫暖包圍了全身，我的傷痛竟轉(zhuǎn)瞬全無，傷口也完好如初。這正是人狼的......<快速重生>......
我已經(jīng)......不再是人類了......
“來吧，全身心地感受這無上的邪惡力量......接受它，成為它......”
“我可不會讓你得逞......”我睜著猩紅如獸的眼睛，低吼道。
沒錯，我絕不能成為人狼一樣的怪物，那樣的話，失去了理智何談挽回這一切？
即使體內(nèi)狂暴的力量不斷橫沖直撞著，我竭盡全力去忍受、抵抗，試圖馴服它而非被它同化。
“哦？有意思......”邪神饒有興趣地笑了笑，“但你又能堅持到什么時候呢......”
清空心神，我握著劍再次站了起來，雖然雙腿似乎因為人狼力量的影響變得有些畸形，但不要緊。
雙腿一瞬間爆發(fā)出遠(yuǎn)超人類的速度，我如同閃電般射向人狼，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劍刺入其心臟。
“吼噢噢噢噢噢噢！”人狼暴怒地停止了進(jìn)食，將利爪刺入我的胸膛，張著血盆大口狂吼著。
“給我，去死啊啊啊啊啊??！”我控制著體內(nèi)狂暴的力量，令其集中于左手，頓時整條左臂毛發(fā)猛長，急劇變異，化作了肌肉健碩的狼手，前端的利爪寒芒閃爍。
我將利爪一把刺入人狼的脖頸，將其首級整個撕裂了下來。
惡臭的鮮血狂亂飛濺，如泉噴涌，人狼的無首尸體頓時轟然倒地，徹底失去了生命跡象。
結(jié)束了一切后，我無力地跪在地上，再次嘔吐了出來，但已經(jīng)沒有什么可以嘔吐的了，只有毫無意義的膽汁。
耳邊依然徘徊著虛弱的呻吟。
我扭頭看去，血肉模糊的修曼正精神恍惚地躺在那里，嘴巴一張一合，除了無意義的呻吟以外似乎還在說著什么。
我連忙湊過去，握住他還殘余的右手，用干澀沙啞的聲音說：“修曼，你撐?。∥荫R上帶你去找醫(yī)生！”
他的眼珠晃動了一下，但沒有看向我：“不......好痛......殺......”
我沒能從他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語中理解出他的意思，正想將他背起，卻被他那只右手以回光返照般的怪力死死抓住了。
“殺，殺了我......”
他哀求的目光刺痛著我，攪動著胃中的罪惡感。
“我、我做不到......對不起......”我雙手捂著臉，咬著牙抽泣著。
“殺......了......我......”
“做不到??！”
“求......求......你......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最后，看著修曼痛不欲生地哭訴，我一邊流著淚，一邊舉起了劍，這樣，結(jié)束一切......
然而，還沒等我將劍刺入他的心臟，他便停止了呼吸，只有那雙慘白的眼睛，刻骨銘心地，死死地，盯著我。
陰沉著臉，混雜著淚水，我緩緩放下了劍......
可惡......
我......甚至連讓他痛快地死去......都沒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