蕭云蘭母子行刑的日子很快到來,當天巳時剛過,三人便被周承利派來的侍衛(wèi)匆匆押上了刑場。
這時候午門外已經(jīng)聚集了很多圍觀蕭云蘭母子三人問斬的百姓,而虞常寧和房嬤嬤此時正頭戴帷帽,一聲不吭地站在這些人之中。
虞常寧已經(jīng)連連哭了好幾日,這一連又一連的打擊直接令她臨近崩潰,她先前一直是被家里嬌養(yǎng)長大,身子骨和那些閨中小姐一樣柔弱,在哭了好幾場后便病倒了,今日是她強打著精神才勉強下了榻,可就算是下來了,她的身子依舊感覺頭重腳輕,全身上下竟像是一點力氣也沒有。此時若不是房嬤嬤在她旁邊攙扶著她,她估計早就癱倒下去了。
她站在人群里緩緩蓄著力氣,抬起手掀開帷帽上的面紗。入眼,母親像一棵勁松,直挺挺得跪在刑臺之上,在母親身后的是她的兩位哥哥,兩個半大的少年也挺直了自己的脊梁骨,狹長的眸子里沒有一絲的懼意和恐慌。
這便是虞家的子孫啊,與生俱來便帶著驕傲和不屈,不論虞家的人到了何種令人絕望的境地,那長在自己身上的傲骨,永遠都不允許被折斷,虞家的人,也永遠都做不了奴顏媚骨的小人!
虞常寧也不知怎么回事,她看到眼前的這一幕,紅腫的眼眶又隱隱開始發(fā)酸。
她從小被人說成是少年早慧,而祖母卻從不在意她是否真的早慧,祖母那時只是告誡她,若身為女子,那必得要獨立堅強才能夠長活于世,要不驕不躁,萬萬不能被那世俗紅塵迷失了雙眼。
所以,她自小便不允許自己輕易掉眼淚,可是最近,她才小小年紀便已經(jīng)生出了心力交瘁的無力感,她用盡全力去阻止悲劇的發(fā)生,可最后卻還是落得了個家破人亡的悲慘下場。
等今日過后,她不再是什么彭城人口中受盡寵愛又少年早慧的虞府大小姐,她只是虞常寧。
她從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竟然會像無根的浮萍,獨自飄零于世,也從來沒有想過,一直寵愛自己的父母兄弟,有朝一日會因旁人陷害,先離自己而去。
她是虞常寧,而虞常寧也僅僅只是虞常寧。
眼看著刑臺上三個人不卑不亢的身影,她情不自禁的想往前去,可奈何身上沒有力氣,卻是半點也移動不了。
“房嬤嬤,帶我到母親能看到的地方去。”
房嬤嬤無聲地嘆了口氣,邊扶著虞常寧邊護著她往前面擠去。
等到了近處虞常寧才看見,臺上三人的手腳是被用鐵鏈拷上的,而他們的身上幾乎沒有一處肌膚是完好無損的,她側目向大哥看去,卻見那十六歲少年眼底布滿了釋然。
“娘親……”虞常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高臺上如同勁松一般挺直腰桿的女人,手指微微蜷縮。
蕭云蘭的眼神放空,木然地看著高臺下喧鬧的人群,但在看到一抹嬌小的身影時,她慢慢回過神來,隨后便楞在了原地。
她看到了什么?她的瞳孔猛的一縮,有些震驚地望著刑臺下的虞常寧和房嬤嬤。
寧兒和阿惠怎么會在這里?!
虞常林明顯地感受到自己身旁的母親身子猛的一僵,他順著母親的視線看過去,也看到了站在人群前臉色蒼白,身形嬌小的虞常寧。
他與虞常寧的視線在半空中交會。
他先是一愣,隨后很快反應過來,立刻對著虞常寧揚起了嘴角,露出像以前一樣的溫柔笑臉。
小妹還和去年年關時見到的一個樣,只不過長高了不少,還是那副軟軟小小的嬌俏模樣,看著就讓人心生歡喜。只是,小妹為何會出現(xiàn)在京城?父親之前告訴他已經(jīng)安排好了小妹的去處,但小妹這會怎么……他有些疑惑的眨了眨眼睛,卻忽然又想到自己馬上就要被砍頭了,到時候要是讓小妹看到自己身首異處的話,定會嚇壞她的。
不過,還真是遺憾啊,他不能陪伴小妹長大了,也不能看著小妹日后覓得良人了。
他之前本來都想好了,等到小妹十五歲及笈,他便幫小妹在京城里相看一位品行才貌俱佳的世家公子,然后再和二弟一起去彭城將小妹和祖母一起接來京,這樣他們一家在團聚之余,小妹的親事也有了著落。
他還想著等小妹出嫁那日,就由他親自來背小妹上花轎的。
但在如今看來,他是做不到了。
他還挺想知道的,寧兒可是被他們老虞家上上下下嬌養(yǎng)長大的小花兒,也不知道以后會便宜了哪家的小子?還真是有些不大放心呢。他有些無奈的輕嘆了口氣,隨后對著虞常寧扳起了面孔,嘴巴微微動了動,無聲道:“快走?!?p> 虞常寧自然是看懂了他的意思,但還是對他搖了搖頭。
至少,讓她送他們最后一程。
蕭云蘭看著虞常寧,只覺得自己心里難過的很,她如今最放心不下的,除了婆母,就只有她的寧兒。
房嬤嬤站在虞常寧身側,眼里滿是愧疚地望著蕭云蘭。蕭云蘭對她輕笑著搖了搖頭,“阿惠,帶寧兒離開,越遠越好?!彼龑Ψ繈邒邿o聲地說道,房嬤嬤看明白后含著眼淚對她點了點頭。
虞常寧與蕭云蘭對視著,母親……她的母親是整個北梁最美的人,也是整個北梁最心善的人,不是都說好人有好報嗎,那老天為什么還要這樣對待自己的母親……蕭云蘭看著虞常寧紅腫的雙眼,只覺得心疼不已。
這往后的路,也只能靠寧兒自己了。只是也不知這以后,她的寧兒又是否會步了她的后塵。她不敢再接著往下去想,因為在她的心里,她始終覺得自己不是一個好母親。
寧兒剛出生時,將軍府入了刺客,那刺客刺殺將軍不成,反給她投了毒。后來這毒雖然解了,但傷及肺腑,使她的身體狀況極差。而那會兒將軍又剛剛接到調任,準備入京,府里大小事務又處理得她焦頭爛額,在無奈之下,她才決定把寧兒留在了彭城。
虞家在京城立足,花了整整五年時間,而她也正好錯過了寧兒成長最關鍵的幾年,所以這么多年來,在她的心里,她怎么都覺得自己愧對這個孩子,沒有對這個孩子盡到一個母親的責任。
好在,婆母將寧兒教養(yǎng)的很好,讓寧兒在知書懂禮外還養(yǎng)成了這幅既不軟弱也不坐以待斃的剛烈性子,如此,她不必再擔心寧兒獨自一人活在這世上會被人白白欺負了去,她啊,也能安心的隨將軍去了。
將軍說,來世再做一家人,她也希望來世能再和寧兒做母女,一家人彼此相守,平平淡淡地過日子,也好讓自己彌補這輩子的遺憾,可孟婆有湯,喝了便不記前生事,等到了來生,他們當真還有重逢的機會?
“寧兒,照顧好自己,好好活下去,莫要讓自己委屈?!笔捲铺m眼眶里都是淚水,卻滿眼都是信任和自豪。
在嫁給虞弘昌之前,她是個沒有過去的人,而今生所幸,她所遇之人是虞弘昌。正因為她沒有過去,所以她活的不比旁人通透,可她一直相信前些年來他們府上化緣的一個癩頭和尚的一句話,那和尚說她蕭云蘭的女兒會是翱翔九天的鳳凰,所以,她的寧兒定能浴火重生,所有的挫折都會是她的劫難,但只要她挺過去,她一定會比別人走的更遠。
虞常寧拼命忍住想要落淚的沖動,她會好好活下去,會拼了命的活下去,她要查出真兇,要還虞家一個公道。
她不能讓爹娘失望。
丞相周承利在一眾刑部人員簇擁下走上邢臺,他在監(jiān)斬官的位置上坐下,滿臉不屑地揚聲對蕭云蘭道:“蕭氏,你可認罪?。俊?p> 蕭云蘭對他的話嗤之以鼻,“周大人,我們既然無罪,又何需認罪?”
“你!”周承利怒瞪著蕭云蘭,隨后冷哼一聲,“牙尖嘴利,我看你這婦人真是不見棺材不落淚!”
“斬!”他從一旁放著斬令牌的木筒里抽出一只,狠狠地扔在了地上。
儈子手面目兇狠地將蕭云蘭母子推上斷頭臺,又將他們的腦袋一把按在木砧上,三人的面色十分平靜,竟是一點也不掙扎,他們的雙手被反綁在身后,眼睛里除了失望,再未表露出其他神色。
他們?yōu)槭裁催@樣失望?
也許,是失望君王忠奸不分,又或者,失望虞家就此因為“謀反”而在北梁的歷史上慢慢被抹去。
北梁的君王,如此糊涂的一個君王,先帝將這江山交在了這樣一位君王手上,遲早是會被斷送的吧,可惜這未來的一切,他們終究再也看不到了。
木砧上還有未被清洗的斑斑血跡,乍一眼看過去,就像一朵又一朵盛放在九幽世界里詭譎暗沉的花。
儈子手們手起刀落,鋒利且泛著詭異銀白色刀光的大刀狠狠劈向了木砧上三人的脖頸,高臺下有不少圍觀的百姓,他們因為驚恐而緊閉上了雙眼。
虞常寧沒有動作,只是直直看著儈子手手上的動作和蕭云蘭三人臉上從未變化過的表情。
她就這樣,眼睜睜看著自己的母親和哥哥們人頭落地,看著臺上的監(jiān)斬官臉上浮現(xiàn)出得意的神色。
她耳邊轟隆作響,心里有個聲音一直在告訴她:
這世上從此再沒北梁建康定北將軍府,也不再會有彭城虞府世家。
這世上除了祖母,將再沒有她的血親,沒人會像她爹娘一樣疼她,也沒人會像她兄長一樣寵她。
雨淅淅瀝瀝的落下,緩緩沖刷著高臺上蔓延的鮮紅血跡。血跡可以被沖刷清洗,可世上的陰暗又如何才能被洗去?
虞常寧周圍嘈雜的人群逐漸四散開來,她雙眼空洞,一眨不眨的望著眼前的雨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