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幻海站
戰(zhàn)后第十六年二月下旬,幻海市和平飯店的頂部七層,調(diào)查員協(xié)會幻海站的總部。
現(xiàn)任站長林洋——那個大波浪卷發(fā),小麥色皮膚,冷艷英氣的美人——坐在辦公桌前叉著手,正視著對面那位文質(zhì)彬彬的東瀛外交官,道,
“新井領(lǐng)事——如你所見,海女花園的異常事件和貴國的一個秘密教團——‘卍字會’關(guān)系匪淺。我實在是沒有想象力——在你們這種每個村子都有秘密警察的軍事國家,出現(xiàn)了那么大規(guī)模的邪神崇拜組織,東瀛的當局竟然能聞所未聞?”
林洋對面的那個東瀛外交官新井漱石,正是在幻海市總攬一切東瀛僑民事務(wù)的總領(lǐng)事,這座城市東瀛人的總靠山。
在林洋辦公桌和新井漱石沙發(fā)之間的大玻璃桌上,擺放著幻海站官方調(diào)查員繳獲的證物——卍字架、塑封的“蛸之蛻片”、死亡蛸眷者恐怖的高清照片,以及收容科詳盡的鑒定報告。
在證物邊一左一右肅然立著兩個幻海站官方調(diào)查員,是抓捕蛸眷行動的親歷者和功臣:
一位身著威嚴的黑色探長警禮服——乃是行動科三組C級獵人調(diào)查員柳子越,所有蛸眷的抓捕者;
另一位卻是身著白大褂,戴著銜尾火蜥蜴圖案的白手套,蓄著泰西式樣的貼唇胡子,三十歲左右的唐人男子——乃是收容科的C級煉金師調(diào)查員丁霞君,所有蛸眷尸體的鑒定者。
東瀛領(lǐng)事新井漱石拾起玻璃桌上那袋塑封的“蛸之蛻片”檢查,那塊“蛸之蛻片”只有三分之一指甲蓋大小,形似珊瑚蟲——真難以想象如此一小塊肉片,就能把人類變成殺戮兵器般的蛻變生命體。
新井漱石沒有搭理林洋對東瀛是否知情“卍字會”的質(zhì)問,反而念著蛻片塑封袋上的標簽道,“‘宿主:彌樂?!盅蠖拢@位不幸的東瀛國民如今在哪里?”
林洋淡淡道,“我的煉金師的‘手術(shù)’技藝無法分離出宿主的蛻片,只好把宿主送進鋼廠的二萬度鋼爐里過了下火,這就是結(jié)果?!?p> 新井漱石的臉稍微抽搐了一下,道,
“鄙國感謝調(diào)查員協(xié)會提供的‘卍字會’線索,幸而這次異常事件并沒有對國際自由港幻海市造成實質(zhì)性的影響
——有那么多東瀛國民因為這次異常事情不幸罹難,鄙國有關(guān)部門會把注意力重新投向國內(nèi)。也請幻海站把‘蛸眷事件’所有物證和證人就此移交給鄙國領(lǐng)事館。”
林洋一言不發(fā)。
新井漱石抓緊玻璃桌道,
“——按照戰(zhàn)后‘永久和平條約·異常事件條款’的規(guī)定:涉及鄙國的異常事件全部由鄙國的有關(guān)部門處理。林洋董事,你隸屬的調(diào)查員協(xié)會也要服從全世界至高的那份條約
——這是我們東瀛憑十六年前參加世界大戰(zhàn)的貢獻獲得的特權(quán)!而唐國沒有這種特權(quán)。
——況且,你雖然是唐人,但不是唐國人,只是在三百年前投靠了你的泰西主子的唐人海盜家族。你沒有理由為唐國爭取利益,你的泰西主子的利益才是你的利益?!?p> 站長辦公室里長時間靜默。
終于,林洋道,
“物證可以移交東瀛領(lǐng)事館;不過,唯一活著的唐人宿主朱瑞人,得留在幻海站收容科的病室。”
新井漱石向林洋裝模作樣地深鞠躬,攜帶著幻海站的移交證物的批文離開——他曾經(jīng)去收容朱瑞人的病室探視,確認那個招待過丸山一伙的唐人宿主已經(jīng)被幻海站這女魔頭的人刑訊得徹底瘋癲,挖掘不出情報了。就把那個廢品放棄,算是給幻海站的臉面吧。
站長辦公室只剩下林洋和她的兩個部下。
她察覺到——
那個叫丁霞君的收容科調(diào)查員鐵青著臉,拳頭緊攥,竭力克制對東瀛新井的怒火。
那個叫柳子越的行動科調(diào)查員倒一臉無謂,東瀛新井的挑釁絲毫無法動搖他的內(nèi)心,就像真正的成年人不會對螻蟻的挑釁有什么反應(yīng)。
林洋心里自嘲——新井那種雜碎,連自己縛靈的飼料都配不上。如果沒有東瀛那個軍事國家撐腰,她當場就會把新井扔下二十四層和平飯店——何必為新井那種東西慪氣,反不如一個小探長的胸懷。
恢復(fù)常態(tài)的林洋,向兩個部下道,
“這次挖出、抓捕和解剖蛸眷者,你們兩位都做得很好,做到了善戰(zhàn)者無赫赫之功,幻海市幾乎沒有發(fā)生過動靜
——永久和平條約的條款所限,我只能把‘卍字會’的證物交給東瀛人。不過我們?nèi)匀豢刂屏酥烊鹑?,并且暗中掌握了那個沙娜·留里克的線索,還能繼續(xù)深入調(diào)查‘卍字會’。往后,幻海站能獲得更大的成果
——我想,那個組織的野心并不止于東瀛和幻海市,它們的高層里居然還吸納羅剎這種戰(zhàn)敗國的流亡者。”
——沙娜和朱瑞人,這兩個非東瀛成員的線索,全是柳子越調(diào)查員挖掘。方才,林洋移交給東瀛人的情報里不包含他們兩人的真正秘密。
卻聽柳子越誠惶誠恐地向林洋稟告:
“屬下隸屬的行動科三組長謝尼耶夫也是羅剎人。抓捕蛸眷時謝尼耶夫百般阻擾,還有對屬下不利的跡象。屬下如今覺得,事無湊巧?!?p>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小人報仇,不過十日。
“為什么你的老上司尚云鵬科長沒有向我匯報過這件事?”林洋在工作手冊上寫了“B級游俠調(diào)查員謝尼耶夫”的名字。
“前站長時候,尚科長曾經(jīng)和謝尼耶夫為了升職有過節(jié),所以避嫌。但屬下是局外之人,當然就事論事?!?p> “看來前站長還是在我這里埋下很多地雷——組織會秘密監(jiān)視謝尼耶夫,深挖‘卍字會’。你不要讓謝尼耶夫瞧出馬腳?!?p> 林洋和顏悅色地叮囑柳子越,
“柳子越,你的功績已經(jīng)破格了——等你的硬實力一晉升B級調(diào)查員,行動科三組長就是你的,幻海警務(wù)處那邊也會給你升警督?!?p> 柳子越心中欣喜若狂。大老板林洋輕飄飄一句話,情報、權(quán)力、金錢都落到了自己頭上——這個女人宛如自己親娘。當然,也是自己物色來的民間大佬抬轎子得力。
他臉上也笑逐顏開——這是給大老板看的,那個老板不喜歡自己的員工無限感恩呀。
“柳子越,你覺得這個世界什么最重要?”林洋問道。
“站長您?!绷釉讲患偎妓鞯?。
“第二呢?”林洋問。
“站長您?!绷釉讲患偎妓鞯馈?p> “第三呢?”林洋問。
“還是站長您!”柳子越不假思索道。
“那你的老上司尚云鵬排哪里去?”林洋問。
“我和尚科長是兄弟的義氣,他是我永遠的大哥;而我們兩人都是站長您的狗,這是君臣綱常?!?p> 柳子越道。
林洋滿意地一揮手,她的狗柳子越告辭離去。
剩下收容科的那個煉金師調(diào)查員丁霞君。
他望著柳子越消失的身影,搖頭道,“柳調(diào)查員工作得力,但是為人溜須拍馬,不知道什么是尊嚴?!?p> 林洋笑出了聲,她向丁霞君道,
“丁博士,你是我從泰西總部選來幻海站的專家,是自幼留洋名校畢業(yè)的唐國神童,優(yōu)秀的化學(xué)家和生物學(xué)家,你在收容科的工作也很得力——不過,站里有議論說:你除了一張?zhí)迫说哪?,和真正的泰西人沒有分別,本土的成員質(zhì)疑你會損害唐國的利益?!?p> 丁霞君不以為意道,“這是無謂的中傷。小到辦公室,大到國家,如今的唐人沉迷在無謂的互相傷害里,是唐國國勢不振的原因之一——我只管做好自己的工作,就是爭取了唐國的利益?!?p> “那丁博士,你覺得這個世界什么對你最重要?”林洋問道。
“知識。具體到我的工作,就是調(diào)查異常事件,挖掘世界另一邊的禁忌知識,拓展人類的邊界和可能性。”
“其次呢?”
“祖國。我希望用科學(xué)振興唐國開啟民智,用現(xiàn)代的軍事力量保衛(wèi)唐國,讓唐人有尊嚴?!?p> “第三呢?”
“組織。我現(xiàn)在效力的調(diào)查員協(xié)會,是唯一能站在全人類立場解決異常事件的有力國際組織。我可以容忍組織那些見不得光的手段,組織看到了更遠的世界圖景,那些是人類必要的犧牲?!?p> 丁霞君道。
“我想,第四位也輪不到我?!绷盅蟮?。
丁霞君抱歉道,“我尊重站長,欽佩你的能力和公正的處事,所以接受你的領(lǐng)導(dǎo)。但是在組織的歷史上,走上歧路的站長也不在少數(shù);如果站長你走上錯誤的道路,我也并不會為你放棄自己的原則?!?p> “丁博士,我尊重你。我也很期待——你能把自己的原則堅持到什么時候,能夠讓我一直尊重你。”林洋道。
“現(xiàn)在我要繼續(xù)我的工作,恕我不再奉陪?!倍∠季渣c一下頭,徑直走出了站長辦公室。
林洋也不管丁霞君,拿起辦公桌邊那份《魔都評論》,繼續(xù)讀報上作者“澄江”新編的小說《柳神探大破章魚怪》。讀到柳探長偵察那一座妖狐出沒的鬼屋,林洋放下了《魔都評論》——她還要見一個人。
……
當夜,一輛從東區(qū)疾馳而來的哈雷摩托車猶如彗星一般劃過西區(qū)的凌波咖啡館,轉(zhuǎn)了二個大彎,停在“片爪書屋”門口。
一個黑色緊身皮夾克的高挑女人跨下摩托車,摘下風(fēng)鏡,甩開大波浪長發(fā),推門而入。
——林洋要見的是她。
卻聽到黑魆魆的書屋里一陣風(fēng)聲,向林洋撲面而來——是一只三條巨尾,頭如酒壇的赤狐,晃動著兇煞的金眼,張開血盤大口,咬大波浪女人的頭頸。
那是一頭強大的C級三千泉縛靈,在那個“澄江”的怪談連載里,曾經(jīng)秒殺過二只東瀛惡鬼。
林洋閃也不閃,奔雷般揮出一只手臂,她戴黑色皮手套的手掌摁在那頭赤狐的五銖花紋大額頭上,把這C級縛靈大赤狐直接摁回了片爪書屋的墻壁里面。古董書櫥吱吱呀呀地作響,堆疊的古書搖搖晃晃,那大赤狐縮在片爪書屋的另一邊不住啁啾,但是再也不敢出來了。
片爪書屋二層樓之間的樓梯電燈陡然摁亮了,一位披著白色針織衫的美人立在樓梯口,和林洋相對而視。
“陸洋,長久不見。”那美人道。
“易安,你好?,F(xiàn)在我隨了外公的姓,過繼到了林家,南洋那個林家?!绷盅蟮?。
即便相隔了十三年未曾謀面,兩人都從十幾歲的少女變成了成熟的職業(yè)女性,但還是立刻認出了彼此。
顧易安道,“我在報紙上讀到過你的名字,可惜報紙的照片不清晰,一時想不到你;那么說,現(xiàn)在幻海站的站長也是你了,畢竟你已經(jīng)是南洋林家的繼承人,泰西大航路公司最大的唐人股東,泰西人的親密盟友?!?p> 兩人之間忽然有了重重山水般的隔閡。
林洋的手碰到易安的指尖,易安的手卻讓過,側(cè)身拿茶具道,
“我給你泡茶吧——雖然我知道,其實你更喜歡喝你弟燒的咖啡,只有他得到凌波阿姨的手藝真?zhèn)?;不過,如今你是不會去他店里的,畢竟是你親手封印了他的記憶?!?p> 林洋和顧易安都沉默了片刻。
“做慣了上位者,沒法和我們這些不求上進的逍遙派說心里話了嗎?”顧易安把茶遞過來道。
林洋不語,默然品著易安的茶。
這一番,反而是顧易的手搭在了林洋的手上,道,
“你們家的人,總是不想依靠別人。一個人把所有的事情都擔下來,把所有的秘密都封在自己一個心里。凌波阿姨是這樣,他是這樣,你也是這樣。你們之間的彼此傷害,都是拒絕向家人坦誠一切的結(jié)果。為什么不能換一種活法呢?”
終于,林洋開口,神色決絕,
“——他又選擇了那條不歸路,如果你也要跟著他跳進來,一道整整齊齊的。那么,現(xiàn)在我就給你一條在組織上升的快車道。
顧易安,組織提拔成員,光有硬實力是不夠的——你只滿足于‘報務(wù)員’的角色,那就永遠只能停留在‘情報科’的E級職位,接觸最低的情報權(quán)限?!?p> 林洋把一張紙條留在顧易安的桌上,凝視著顧易安。
兩人的手松開。
“他既然選擇了那條路,我會陪著他一道走下去?!?p> 顧易安拿著林洋給的那張紙條,走上片爪書屋二樓,打開一個小房間緊鎖的門——即便上次她雇傭的除魔調(diào)查員也沒有來過這間房——里面有全套的電臺和發(fā)報機設(shè)備。
顧易安坐上發(fā)報臺,打開廣播設(shè)備,此時是深夜0點正。她照著林洋給的紙條,像柔情的女主播那樣念到,
“晚上好,收聽幻海站專用頻道的各位調(diào)查員。這次你要接受的任務(wù)是:搜索‘卍字會’在幻海市的一切潛伏者。和往常一樣,如果你或者你的隊友在任務(wù)之中被俘、被殺以及失控,組織絕不承認知曉你的行動以及你本人的存在——祝你平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