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訪書

　　一月頭上，陸澄又收到了《魔都評論》副刊寄來的二千銀元稿費，是他今年連載的訂金兼自己的新文《墻中鼠》的稿費。如今，加上那個異常事件的四千銀元酬勞，他不但還清了欠債，還有重新啟動咖啡館的資金。

　　無論如何，凌波咖啡館是始終要開下去的，這是陸澄對過世父母的交代，也是他之所以走上調(diào)查員這行最初的由頭。

　　不過，暫時這店還開不了——自己三個月前的事故之后，熟悉業(yè)務(wù)的老店員走了精光。陸澄得重新招聘一批，他把招聘咖啡師和女招待的告示貼在咖啡店外墻，坐在店里忙著面試應(yīng)聘者。另外，他還要抽時間去另一個地方忙碌——幻海市的卿云大學(xué)圖書館。

　　調(diào)查員這行，陸澄決定做下去。他嘗到了高風(fēng)險高回報的甜頭，也發(fā)現(xiàn)自己這個菜鳥至少能應(yīng)付低級的異常事件，有在低端市場翱翔的資本。更何況，現(xiàn)在的自己只是失憶而已，如果自己的記憶恢復(fù)了，不知道能解決多少高級的異常事件，撈到多少銀元吶！

　　只是，現(xiàn)在幾乎不懂的自己既不知道自己家史上調(diào)查員的淵源，也不知道現(xiàn)在調(diào)查員市場的行情，找不到可靠的同行求教，只能在一片黑暗里獨自摸索——最關(guān)鍵的問題是，他找不到活接，也沒有人找他來解決異常事件。像張筠亭那樣直接撞上門的生意，是可遇不可求了。

　　家里和泰豊銀行的保險箱都搜遍，再沒有新東西可以挖掘。陸澄還想過父母在唐國江南的老家有什么東西，但是父母很年輕時就來幻海打拼，那邊應(yīng)該早斷了聯(lián)系。陸澄也忙著咖啡館的重新開業(yè)，至少清明之前，是沒有空暇車舟勞頓，去江南老家跑一趟的。

　　思來想去，陸澄還是決定，去幻海市的卿云大學(xué)圖書館一探。

　　那里號稱江南藏書最富之地。陸澄要去那里找兩個線索：一個是古代白帝行走和自家的淵源，另一個是如今幻海的調(diào)查員和靈光物的信息或者蹤跡，包括怪貓念叨的那本《錄鬼簿》。既然經(jīng)過親身的經(jīng)歷，確認了異常事件絕對存在，他相信自己能在真真假假的記錄里找到蛛絲馬跡。卿云圖書館有過《白帝行走伏魔錄》，必然還有其他特別的情報。

　　一月某日，陸澄拜訪了卿云大學(xué)圖書館。

　　卿云大學(xué)也位于西區(qū)，是一所唐人創(chuàng)辦和管理的私立大學(xué)。圖書館是一座工字形、堅固的混凝土四層大樓，樓頂覆蓋著鑲嵌琉璃瓦的舊唐式樣大屋檐，隱蔽在卿云大學(xué)濃郁的小樹林里。大樓分成東西兩棟，由廊道連接，東樓是圖書部，西樓是文物部。

　　出事之前，陸澄也常來這里借閱舊唐國的怪談古書。他駕輕熟路地走進東樓的圖書部，歸還《白帝行走伏魔錄》的手稿——原書的內(nèi)容他已經(jīng)悉數(shù)抄錄進《及時雨菜譜》。替程詩語補交了這本古書的逾期費，陸澄徑直問圖書管理員：這里有和“調(diào)查員”相關(guān)的書嗎？

　　對面的圖書管理員卻對“調(diào)查員”這個詞一臉茫然，是真沒概念。

　　既然沒有結(jié)果，陸澄只好靠自己在浩瀚無邊的書庫和卡片堆里大海撈針。

　　他遛跶了半天，沒找到什么資料，倒在空曠的閱覽室里又碰上了南英女中的那個美少女張筠亭。

　　陸澄湊到婷婷的書桌對面，打過招呼，輕聲問，“最近過得如何，怎么在這里消遣寒假？”

　　解決穆羅岱的事件后，陸澄建議婷婷躲自己一陣，避避風(fēng)頭，免得招來巡捕。長久沒碰面，沒想到在這里重逢了。

　　婷婷道，“我過了高中會考，提前拿到了畢業(yè)證書，校長也建議我下學(xué)期不必去女中上課了，專心備考大學(xué)。我就每天待在卿云圖書館準備大學(xué)考試，考卿云大學(xué)的文博系——泰西大學(xué)我暫時不去了。”

　　這個年代，大學(xué)不是聯(lián)考，每一所大學(xué)都要分別報名報考。那些互相競爭的名校往往把報考的日期都定在同一天，迫使考生只能選定一家。

　　陸澄暗自替婷婷算了一下，卿云大學(xué)這種唐土私立大學(xué)一年學(xué)費是三百銀元，當然，對她這樣人家不成問題。不過，就算拿到卿云大學(xué)的文憑，身價畢竟不如泰西大學(xué)的女博士，可以在家里對男人指手畫腳。這姑娘還得聽她老爺子安排，去哪一家權(quán)貴門里當小媳婦受氣，不過爭取了四年緩刑。

　　“那你現(xiàn)在不住女中宿舍了吧?！标懗螁?。他想，蓮琪生放婷婷長假，也是存心打發(fā)她去避風(fēng)頭，要知道，婷婷可是自己唆使的毀壞殉道者文物的真兇。

　　“我現(xiàn)住旗艦公寓那間。詩語被家人接回家，公寓套房還剩半年的租期，她就免租金轉(zhuǎn)給了我?！?p>　　白住人房子，真是幸福的好事。

　　陸澄的眼睛這時瞄到張筠亭桌前的一疊讀物，也不是什么考大學(xué)的正經(jīng)真題集，反而是泰西恐怖小說、偵探兇殺短篇、唐人狐鬼故事……

　　“卿云大學(xué)也考這個？”陸澄指了指那一堆。

　　婷婷沖他扮了一個鬼臉，道，“消遣。”

　　和我小時候怎么一樣。陸澄想。

　　“澄江先生，你一定是來找素材的吧。這次又怎準備破什么案子？寫什么志怪？我可讀過《魔都評論》那篇《墻中鼠》了。懂的都懂。”她問。

　　陸澄總不見得對她說：自己接不到案子，也不知道調(diào)查員的市場行情，婷婷小姐姐，你能不能告訴我一些情報呀。

　　“有奇怪的事情記得給我寫信。你們同學(xué)，或者社會上的朋友，有那種難題都可以來找我。”他終究還是老著臉皮，向張筠亭拉單子。

　　張筠亭嘻嘻笑道，“先生說笑了，什么怪事逃得出先生的眼睛。不怕沒事找你，就怕你還要挑挑揀揀，看不上小案子吶?！?p>　　那是過去的自己嫌低端市場的酬勞少，不肯花力氣。她怎么知道現(xiàn)在的自己饑不擇食的程度。

　　陸澄謙虛地擺擺手。

　　“先生是能發(fā)現(xiàn)我根本看不出名堂的東西呀：那個P字吊墜，殉道者的骨骸……你的眼睛是比我們普通人厲害呀。”

　　婷婷感慨道，

　　“其實，我有一個夢想，也想成為一個調(diào)查員：能夠自由自在地生活，經(jīng)濟上獨立，永遠在探索未知接觸神秘的路上，做一個暗中守護幻海市民的英雄。但我和先生比起來，實在是一個普普通通的女孩子?！?p>　　她不言語了，定定望著陸澄。

　　陸澄心里想：你也不普通。第一次面對怪物、面對被怪物附體的閨蜜，還能鎮(zhèn)定自若地把那個魔人的魔笛吹完。你可是一件寶物都沒有見識過的素人吶；而我能看穿那些靈光物，并不是因為我的眼睛好——那是因為我有鑒寶的古錢，而且會使用它。

　　忽然，陸澄想到了一件事！

　　為什么要在這卿云圖書館里大海撈針！自己是一個調(diào)查員，要跳出普通人的思維框架。

　　“每一個調(diào)查員在入行時都是素人。不過呢，并不是毫無準備的入行，之前他們已經(jīng)積累足夠了自己職業(yè)的知識和技藝。比如，我首先是一個咖啡店老板、怪談小說家、古書古幣的鑒賞家，然后才是調(diào)查員。所以，婷婷小姐，先做好你的準備吧?！?p>　　陸澄臨場編了一句鼓勵婷婷的話，不再管被他忽悠的若有所思的婷婷，起身離開。他從口袋里掏出了自己的天泉古錢，攥在手心里。

　　——這是一枚能鑒定靈光物的天泉古錢。只要用這枚古錢照遍卿云大學(xué)的每一本古書、每一件文物，不能讓這古錢發(fā)光的未必沒有價值（比如《白帝行走伏魔錄》），但凡是能發(fā)出光來的，就是陸澄需要的東西！

　　陸澄走過一排又一排鱗次櫛比的書架，他的眼睛壓根不看書，只留心著天泉古錢什么時候會從自己拳頭里冒出光來。

　　果然和他的猜測吻合，自己的古錢再度發(fā)出淡淡的藍光。陸澄心頭竊喜，腳步在一排書架前立刻停了下來，這是十進制圖書分類法編號“130”的書籍，也就是所謂的“宗教和神秘學(xué)”分類。靠近書架，他把古錢貼著每一本書逐個掃過，一挨近不是的書本，古錢就藍光隱退，直到古錢貼在一本洋裝硬皮書上，藍光不縮不漲，保持著穩(wěn)定的微弱光芒——以陸澄現(xiàn)在積累的經(jīng)驗，這本硬皮書估計就是“D級，一泉靈光量”。

　　陸澄左右一望，再低頭看地板，抬頭看天花板，確認周圍沒有別人在場。往自己的領(lǐng)口一摸，一縷黑色煙霧從陸澄的領(lǐng)口躥出來，凝聚成一只有血有肉的小黑貓模樣，輕盈地蹬到書架頂上，為陸澄放哨。這是別人看不見的陸澄的D級縛靈。

　　然后，陸澄才不急不緩地把那本硬皮書從書架上抽出來。這是一本其貌不揚的黑皮舊書，書封沒有標題沒有圖案，夾在其他兩冊花花綠綠的哲學(xué)書之間，十分容易錯過。書上了年代，磨損得厲害，好幾張書頁是脫頁后用膠水或者玻璃膠重新粘上去。

　　他輕輕拂去舊書的積灰，翻到內(nèi)頁，里面寫著“隔絕接觸”四字警示，下面畫著四個圖案拼成的泰西盾形紋章，有似舊唐國道士的符文。

　　圖案左上：一條纏繞在蘋果樹上的蛇；

　　圖案右上：二只漆黑的渡鴉；

　　圖案左下：一頭躍出水面的白海豚：

　　圖案右下：一條用四個金眼凝視著陸澄臉面的兩頭蛇！

　　內(nèi)頁上還留著一行渾如印刷機印出來的鋼筆手書：“這是一本虛境調(diào)查員的入門手冊。”

　　換了一個方式，他要的東西便如此輕松地到了自己的手。

　　陸澄翻到書的尾頁，這是一本沒有出版年代和作者的不明物。但尾頁上留著借書袋，借書袋里面的出借記錄密密麻麻地忠實記載著十年以來一切借書人的名字和借還日期。

　　——總共十二個借書人，沒有自己的名字，里面的一切人名他都沒有印象。不，他認識最后一個借書人的名字！而且是十分熟悉！

　　“王嘉笙，戰(zhàn)后第十三年1月某日借閱，當年2月某日歸還?！?p>　　這個王嘉笙是自己曾經(jīng)的店員，二年前起就在凌波咖啡館做咖啡師，三個月前陸澄出事后，由同事轉(zhuǎn)交辭職信，就此別過。從日期看，這本書是王嘉笙在凌波咖啡館入職不久后借閱的。

　　但陸澄卻再清楚不過，小王是一讀書就要犯困的朋友，他怕是世界上有一座卿云圖書館都不知道。難道，是做老板的自己要求小王來這學(xué)習(xí)的？——小王不只是咖啡師，也是調(diào)查員嗎？

　　忽然，陸澄起初的自鳴得意卻消散了，反而生出一種強烈的警惕之心！現(xiàn)在，他覺得找到這本書也太順利了。在陸澄本來的設(shè)想里，自己并不會找到能直接告訴答案的書籍。

　　他的心念急轉(zhuǎn)。

　　——這本書只值一泉。

　　或許對一周前的自己，這書是稀罕的靈光物。但對現(xiàn)在領(lǐng)過世面的自己，不過爾爾。

　　不，要反過來想，假如一個完全不懂的菜鳥能在無窮的書海里發(fā)現(xiàn)這本書的奧妙，至少反映了自己具備調(diào)查員的某些資質(zhì)；而像自己這樣用特別的方式找到這本書，就是直接證明了自己身為調(diào)查員的能力。

　　——那么，把這本有靈光的書籍放在圖書館的那個人，是故意給找到書的人留下一個測試，還是一個陷阱呢？

　　向著那硬皮書泰西盾徽上的四眼兩頭蛇，陸澄不禁回以凝視。他隱約覺得，這圖案上的蛇眼后面還有一雙眼睛在看著自己。

　　書架頂上的小黑貓?zhí)浇辛艘宦?。有腳步聲接近陸澄，在這個無人問津的角落，那個腳步聲格外的明確。

　　陸澄的手插入西褲的口袋，摸在打火機上，他隨時準備好了發(fā)動“D級家宅保鏢”。

　　一個銀發(fā)銀須的老頭走到陸澄的這排書架。老頭西裝革履，帶著手杖，活脫是一個泰西老紳士，然而，他卻長著一副正宗的唐人面孔。

　　老頭向陸澄伸出手，藹然笑道：“澄江先生，久仰。在下徐述之，主持這家圖書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