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澡堂

　　澡堂里面水汽氤氳，尤其是上午，浴室里根本是一片白茫茫，仙境似的幾乎看不見人。

　　搓澡后按摩傳來啪啪啪的聲音、進入燙水池里發(fā)出的痛快喊聲，就是澡堂里的節(jié)奏。

　　“四兒，給我切盤蘿卜，沏壺花茶晾著，一會兒爺搓完了喝。”

　　“得嘞牛爺，您踏實搓著，一會兒準可口。”

　　年輕人憨憨一笑，將手巾把搭在肩上，開始在有些糟了的木桌上切青蘿卜。

　　之所以叫他“四兒”，因為他在家里行四，上面還有兩個哥哥一個姐姐。

　　四兒本名江無憂，就是土生土長的天州人，爹死的早，母親一個人帶著哥四個長大。

　　一個女人收入自然有限，所以哥四個都沒有完成學(xué)業(yè)，四兒也不例外，初中沒畢業(yè)就到了這家澡堂工作，每月賺的錢都給母親。

　　正切著青蘿卜，一張大手打在了江無憂的后腦勺，一個不穩(wěn)手下刀險些切到手指。

　　江無憂嚇得一身汗，轉(zhuǎn)身回頭，見一個一米八左右的光頭漢子正看著自己。

　　“小四兒，這茶先給我，爺渴了先陰陰嘴。”

　　江無憂長出一口氣，這才緩過神。

　　光頭叫陳五，也是澡堂的?？?，每次來都穿著個貂皮外套，洗完澡就開始吹生意做得有多大，不過倒是沒人知道他到底做什么生意的。

　　“喲，五爺您來了，這茶是牛爺剛要的，我再給您沏一壺吧?！?p>　　聽這話，陳五摸了摸自己的大光頭：“喲呵，小子，還學(xué)會拿牛爺說事兒了？我看你小子欠揍啊?！?p>　　“別別別，五爺，這茶真是牛爺?shù)摹！?p>　　江無憂心里知道陳五就是個愣子，所以也是趕忙賠笑，畢竟舉拳難打笑臉人。

　　在這澡堂子干了幾年，江無憂雖然歲數(shù)小，但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還是練出來了。

　　“那茶就是我的，怎么著陳愣子，你要是渴了爺賞你一杯沒問題，別難為人家四兒?！?p>　　這時，牛爺也是走出了浴室到了休息區(qū)。

　　牛爺六十多歲，身體有些胖，但老年發(fā)福也算是正常，花白的短發(fā)永遠梳成整齊的偏分。

　　見到牛爺，陳五笑了笑：“哈哈，牛爺看您說的，我這不是和小四兒逗呢嗎？得，您歇著，我先泡會兒去。”

　　“快著點，一會兒跟你盤盤道?！迸敯琢岁愇逡谎?。

　　盤道是典型的北方方言，多指兩個人說說自己的背景。人脈，但牛爺嘴里說出來，也就是聊聊天的意思。

　　“得嘞，四兒，幫我定個素什錦，再來個二鍋頭，要半斤的啊?！?p>　　“好嘞五爺，您先泡著。”江無憂笑著應(yīng)道。

　　陳五雖然愣，但也不敢冒犯牛爺。

　　你陳五平時愛吹牛大家都知道，但人家牛爺可是真有些實力。

　　牛爺從年輕開始做生意，現(xiàn)在歲數(shù)大了雖說不干了，但老本兒算是厚實。

　　近幾年牛爺又好起了收藏，不管真的假的買了一通，據(jù)說家里都快沒下腳的地兒了。

　　牛爺輕笑了一聲：“穿個貂，吃素什錦？我看他是手里沒錢，四兒，給牛爺定一份醋鹵面?！?p>　　“牛爺，還是一碗醋鹵面三兩白干兒對不對？”

　　牛爺一笑：“對，小子，再給我去買一包花生米，那玩意兒香。”

　　“好您了！”

　　隨后，江無憂便跑到前臺去打電話訂餐。

　　在天州，高檔洗浴中心一個接一個的開，大澡堂子不比以前的數(shù)量。

　　可就有不少老人兒偏好洗大澡，也就成了這一行當存在的理由。

　　天州市碼頭文化、市井氣息很重，早年間男人們出海營生，一個禮拜歇上一天，不少人都會一整天泡在大澡堂子里。

　　早晨清水兒過一遍，洗的干干凈凈，然后三兩酒、一份醋鹵面，白酒就著鹵子里的肉喝，最后拿鹵湯把面條一拌，這算是標配。

　　牛爺雖然有錢，但還是好這一口，一周洗兩三次全是這標配。

　　定完餐，江無憂寫了一張小票，遞給柜臺后面的老板李德忠。

　　“老板，這是五爺和牛爺?shù)?。?p>　　在大澡堂，熟客點完了餐都是澡堂先給結(jié)賬，等人家洗完了結(jié)浴資的時候再一起結(jié)算。

　　畢竟人家里面洗著呢，光著結(jié)賬不合適，當然，這只限于熟客，生人的話，澡堂還是會先要錢，省得那些賴子混飯吃。

　　李德忠五十多歲，頭發(fā)花白向后背起，戴個黑框眼鏡，倒是有些掌柜的范兒。

　　從他爹那輩兒就干這個澡堂，現(xiàn)在雖然收入下來了一些，但也足夠養(yǎng)一家子了。

　　“四兒，我看陳五剛才咋咋呼呼的，喊什么呢？”

　　“老板，五爺就是愛逗，拿我開涮呢，沒事?！苯瓱o憂笑道。

　　李德忠點點頭：“四兒啊，別看咱澡堂子不大，但有幾位爺還真不好伺候，平時精明著點，別惹著誰，懂嗎？”

　　“您放心，來的就是客人，咱干的就是伺候爺?shù)氖聝?！?p>　　“好小子，進去吧?！?p>　　李德忠一笑，他是個精明人，看人也準。

　　他知道在不少人眼里江無憂整天傻笑，沒什么心眼兒，但他心里有數(shù)，這小子精著呢，平時嘻嘻哈哈，但卻把事情都看在了眼里、心里，雖然才十幾歲，但辦起事來沒毛病。

　　再回到里面，這會兒陳五也泡完了，直接躺在了牛爺旁邊的床鋪上，附近三四個人正聊著。

　　“哎喲我說陳愣子，最近是賺錢了？大金鏈子掛上啦？”牛爺看到陳五脖子上的鏈子，說道。

　　陳五拿起項鏈抖了抖：“要不說呢，現(xiàn)在這錢是忒好賺了，這不，剛接了個工程，賺了一筆，牛爺您來根華子？”

　　牛爺擺了擺手，沒有接煙，而是自己掏出了一根大前門點了起來。

　　“抽你那煙咳嗽，還是習(xí)慣老味兒，”牛爺點著煙抽了一口，“呵呵，還真是賺了錢就有錢味兒，貂皮金鏈子……一天到晚跟個大土鱉似的?！?p>　　一旁孫胖子聽這話立馬笑了出來：“哈哈，牛爺這話到位，還真是土鱉，剛剛泡池子，我還看到陳五這鏈子往上飄呢?！?p>　　牛爺也跟著笑了，拿起茶壺給孫胖子斟了一杯。

　　陳五聞言臉一紅，朝著孫胖子揚了揚下巴：“去去去，那么大歲數(shù)胡說八道，我看你整個身子往上飄，要蓋棺材板了吧？”

　　牛爺聳肩笑了笑，旋即拿起一個玉把件玩兒了起來：“四兒，我的酒來了別直接拿過來，給爺先溫溫?！?p>　　剛才他們聊天江無憂一直聽著，但沒湊前兒，見牛爺招呼才跑了過來。

　　“牛爺您放心，溫水燙酒，不涼就喝，我知道您這習(xí)慣。”

　　“好小子，腦袋瓜子好使！”

　　“喲喲喲，牛爺，好東西啊。”陳五的目光立刻看向了牛爺手中的玉把件兒。

　　牛爺聞言一笑，露出幾分得意，雖然沒有陳五那么張揚，但牛爺也好個顯擺，這幾年愛收藏，偶爾拿個物件兒來給人家看，看著別人羨慕的目光，他心里舒坦。

　　“還真是，牛爺又拿新玩意兒了？給我們也????！”

　　孫胖子也起身近前看了起來。

　　“還真是好東西，牛爺，這色兒正啊。”江無憂忍不住說道。

　　陳五轉(zhuǎn)頭瞥了一眼江無憂：“四兒，你別跟著瞎摻和，小崽子懂個屁啊，趕緊去門口等菜去?！?p>　　江無憂憨憨一笑，沒說什么，正準備轉(zhuǎn)身，一旁孫胖子說道：“陳五，四兒最起碼比你懂，雖然不是什么高學(xué)歷，但他伺候方老爺子不少年，可學(xué)了不少東西啊?！?p>　　牛爺點了點頭：“是這理兒，四兒，方爺身體還好吧？”

　　“好著呢，每天還得二兩酒，勞您惦記?！苯瓱o憂道。

　　牛爺緩緩點頭：“那就好，你帶個話兒，哪天我看他老人家去。”

　　“得嘞?！?p>　　陳五看著那玉把件兒，道：“牛爺，這玩意兒……值多錢？”

　　牛爺瞥了他一眼，在收藏物件兒的人眼里，最煩的就是那種見到物件兒先問價格的人。

　　畢竟搞收藏玩兒的就是個高雅，收藏未必為了賣，談錢就俗了。

　　“四兒，這把件兒你??？”

　　說完，牛爺把手把件放在了床鋪上，江無憂雖說不敢亂說話，但看著這把件兒美，還是忍不住近前拿了起來。

　　這也是“玩兒”這行的規(guī)矩，物件兒不過手，放下了再拿，這樣的話如果摔了，也好分個責(zé)任。

　　“老藍水翡翠竹節(jié)，種水糯冰往上，帶紅翡巧雕，底子也夠細的，牛爺，好貨。”江無憂一邊看著一邊說道。

　　牛爺?shù)难壑袔е┰S贊賞：“好小子，有一眼，猜個價兒？”

　　江無憂微笑搖了搖頭：“爺，我就是瞎看，可不懂市場行情?！?p>　　“哈哈哈，你小子跟爺玩心眼兒呢？大膽著說！”

　　說著，牛爺從枕頭旁邊的一個小黑包里拿出一個玉石手電筒遞給了江無憂。

　　“這……”

　　江無憂明白牛爺?shù)囊馑?，看翡翠其實自然光就可以看出品質(zhì)，但要是更深一步看內(nèi)在，甚至給出價格，就必須要過燈了。

　　牛爺這是擺明了非要自己給出個價了。

　　江無憂當然不敢亂說，價說的高了人家高興，但太高了顯得敷衍，說低了……那自然更不合適。

　　江無憂糾結(jié)了，而牛爺則一臉微笑地看著他，眼中明顯帶著期待。

　　江無憂打開手電筒正打算看，一旁的陳五卻一把搶了過去。

　　“嚯，夠?qū)I(yè)啊牛爺，我在電視上見過，鑒定翡翠都拿這個手電。”

　　見陳五開著強光亂晃悠，牛爺皺起眉趕忙道：“別瞎晃，閃著眼！”

　　不過這話說晚了，那強光打在玉石邊緣，折射出一道更強的光，不偏不倚射向了江無憂的眼睛。

　　若是說平常速度還可以躲開，但光速之快，江無憂都來不及做出任何反應(yīng)，便只覺眼前一片白芒。

　　“啊……”

　　一聲痛苦的叫喊，他捂著眼睛蹲了下去。

　　“陳五，你他媽瞎晃什么，”牛爺掀開蓋在身上的毛巾便起身，“四兒，怎么樣了？要不要去醫(yī)院？”

　　江無憂只覺眼前顏色忽明忽暗，時而一片漆黑，時而五彩斑斕，黑得讓人壓抑，斑斕起來無比刺眼，一時間痛苦得連呼吸都有些憋悶了。

　　他下意識地做了個結(jié)論，自己好像要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