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話之間，兩人已來到佛前。妙空沒有再提方才之事，他側(cè)過身正視姜云，向她合掌躬身：“太子妃，請?！?p> 佛臺雕琢得精美華貴，在其之上的金身寶像不怒而威。憐憫，慈悲，莊嚴(yán)，肅穆，屬于神與圣的恢弘在此凝聚，成為世人心中的無限福祉。
姜云沒有動作，她靜靜地看向這尊佛像，似乎想堪破佛眼。她的心緒起起伏伏，眸光也隨之隱隱搖動，就好像蓮臺上端坐的不是寶身，是哪個與她相識的人。
良久，她終于問道：“我有一惑，大師可愿開解？”
隨著一聲“阿彌陀佛”，歷經(jīng)滄桑的妙空大師長長一嘆：“太子妃無惑?！?p> 姜云又問：“長懷未解之疑，何言無惑？”
妙空道：“太子妃之惑，旁人無察無覺。是故之于老衲，太子妃無惑?！?p> 姜云聞之展顏：“依大師之言，姜云乃庸人自擾。”
妙空緩緩搖頭，嘆道：“智者長慮，慧極必傷，太子妃執(zhí)著至深?！?p> “哦？”姜云說得極慢，字字清晰，“大師觀我無惑，又觀我執(zhí)著？”
妙空以掌示意，請姜云至一旁落座。素雅的蒲團干干凈凈，他們在佛臺前盤膝對視。姜云坐得筆直，相比之下，妙空這位住持反而顯得頗為隨意。
老邁的僧人面容枯朽，但聲音圓潤有力：“太子妃執(zhí)著之事皆有答案，端看是否愿意放下。”
“其余香客，大師也有如是之說？”姜云低低一笑，一句戲言由心而發(fā)，“世人求神問佛，又有幾個當(dāng)真迷惘？”
妙空再次搖頭：“世人只求心安，而太子妃想聽真話?！?p> 好一個真話。
姜云輕嘆：“然而今日聽不得。”
出家人不打誑語，妙空只是不說假話。他知道姜云想問什么，卻回避了她的問題。若說他還透露了一些東西，那便是，默認(rèn)。
他避而不談，卻等同于肯定了姜云的猜測。點破姜云的執(zhí)著，勸姜云放下，無非是勸她寬恕自己。
姜云的執(zhí)著與迷惘來自慧心，看穿真相之人才會有惑，她追問的不是事實，而是因果。她唯一的不解，僅僅是徐太傅之舉究竟為何。
姜云相信徐太傅對她的關(guān)心絕不作假，他們分別之時，他的擔(dān)憂也一定為真。直到見到妙空的前一刻，對此事，她仍然能給出一個合理的解釋——明燎在騙她。
明燎所言合理自恰，與他的所作所為都能貼合，姜云已經(jīng)信了七分。但若一切本為虛假，那也不過是一樁精心編排的謊言。但妙空選擇默認(rèn)。至此，她再不能回避真相。
姜云不可能畫地為牢，將名為“逃避”的枷鎖繼續(xù)編織。她既不軟弱，也不自矜，不至于認(rèn)為妙空也在騙她。她必須承擔(dān)起一切，直面意料之外的變數(shù)。
背負(fù)著野心和過往來到京城，姜云本就不曾希求安逸。命運本也坎坷，而今不過是多了一種“被迫”。對她來說，這算不得什么。今日之問，她只想要答案。
姜云起身請了幾支香，面容沉靜地一一燃上。與旁人不同的是，她不曾祈愿，不曾求簽，雖然也虔誠地敬了香，卻始終不置一言。
妙空嘆息道：“太子妃可信天命？”
他言中仍有規(guī)勸之意，姜云垂目作答：“信?！?p> 此言鏗鏘，與她舉動截然不同。妙空還未開口，姜云已經(jīng)回頭：“但不服?！?p> 她閑適又從容向外走：“今日惟你我二人在場，便請大師當(dāng)我還了愿?！?p> 姜云說得理直氣壯，像是篤定妙空一定會為她隱瞞。
這老僧和藹一笑：“太子妃可知，老衲為何請?zhí)渝律砬皝?，將兩位殿下留在弈亭之中？?p> 姜云也微微笑道：“大師善弈，也善觀棋。”
這句話意味頗深，妙空只作不察，全當(dāng)沒聽出姜云之意。他自顧自地說道：“太子殿下，也不向佛?！?p> 姜云腳步一頓：“大師慈悲為懷?！?p> 不論他知道什么，做過什么，至少在此事上，妙空顯露了佛家的善。他溫和地化解了明燎可能會有的不悅，不強求人所不欲，是善舉。
她想了想，回眸笑道：“得聞大師之言，姜云領(lǐng)悟頗深。”
這是現(xiàn)學(xué)現(xiàn)賣。不止明燎無向佛之心，姜云也與他無異。然而她必須來，妙空也必須見她，因此她告訴妙空，今日之行，她亦有所得。
妙空笑言：“太子妃奇人也。”
兩人就此無話，走上來時之路。也不知這位圣僧是否真有奇異之能，應(yīng)他此言，二人才到寶殿之外，就遇上了一件奇事。
幾位衣著樸素的婦人相攜而來，行色匆匆，似是遇上了什么難事。見到姜云，他們訝然大驚，片刻之后竟齊齊下拜：“開春逢喜，今日竟見到貴人，求貴人庇護，給個好年成?！?p> 姜云和妙空同時駐足，但都控制住了情緒。兩人面色如常，眉眼之中不見波動。
明燎不喜在無用之處多費心思，他與姜云來得低調(diào)，除了必要的護衛(wèi)，沒有安排多余之人。左右只要他們來過，朝中很快便會知道。
他嚴(yán)令不許驚動百姓，同行之人便只在隱蔽之處靜靜觀察，沒有刻意阻攔外人。這幾個婦人看上去便是平常信女，猛然跪在姜云身前，令所有人大吃一驚。
幾名影衛(wèi)已經(jīng)顯露身形，姜云略略看了一眼，輕輕搖頭。附近埋伏著諸多好手，妙空大師也有武藝傍身，若這些人意圖不軌，他們早該有所察覺。
此一行之人能走到這里，恰恰說明她們不會對她構(gòu)成威脅。既然如此，不妨靜觀其變，她總要看一看，是誰這般神通廣大，竟一眼看穿她的身份？
姜云親自將打頭一人扶起，從面色看，她是幾人中最年長的那一位。
“大娘快快請起，您這是何出此言？”
那婦人口中喃喃：“他沒有騙我，貴人身上有佛光，您就是顯圣之人……”
情況不對。姜云與妙空趁機觀察她的神色，發(fā)覺此人眼中渾濁，再一聽這幾近魔怔的言語，兩人都意識到，背后之人心思極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