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手足相殘（4）

　　行走在沙漠間的德內爾只覺得越發(fā)寒冷，盡管自己正裹著厚實的軍大衣，但縮進袖口里的手掌還是抖個不停，最后他只能握緊拳頭以避免暴露自己的病態(tài)?，F(xiàn)在部隊士氣本就成問題，可不能讓他們懷疑新的師長是個行將就木的棺材瓤子。

　　“還有多遠？”感到疲憊的他忍不住出言問道。

　　“就在前面了，上校。”

　　喀麥隆團一口氣抓了快七百個俘虜，刨去已經(jīng)送到后方去的傷病號，還有近五百人留在涅布克附近，為此柯尼希不得不安排兩個排的士兵看守他們。當?shù)聝葼柕诌_臨時戰(zhàn)俘營所在的山坳時，就看到了橫七豎八躺了一地正在睡覺的曾效忠于維希的軍人，而喀麥隆團的士兵則在周圍的制高點上架起兩挺機槍。

　　喀麥隆團的戰(zhàn)士們身著更換了徽章和標記的英國軍裝，而戰(zhàn)俘們的制服卻是完完全全的法國貨，表面看來，還真像是自由法國的軍人在幫助英國佬對付法國人。

　　面對前來迎接的少尉，德內爾先讓他把這伙俘虜中軍銜最高的那個帶到自己面前。于是少尉立刻行動起來，從幾個被單獨看押的俘虜中頗禮貌地請來一個上校。

　　“您叫什么名字，上校？”德內爾首先發(fā)問。

　　“馬布里·貢比涅?！蹦莻€上校帶著幾分傲氣回答道。

　　聽到這個名字之后，德內爾直接愣住了，他從口袋里掏出手電筒照亮了那個人的臉，發(fā)現(xiàn)面前的俘虜?shù)拇_是自己的“老戰(zhàn)友”：原第95團2營營長貢比涅少校。

　　“是你！”貢比涅的驚呼引起了許多睡不安穩(wěn)的俘虜?shù)淖⒁?，這正中德內爾的下懷。原本他還在構思如何公開打擊俘虜指揮官的威信，而又不至于引起俘虜們的反感，現(xiàn)在可方便了，貢比涅這人的黑料真是數(shù)不勝數(shù)。

　　不過德內爾轉念一想，現(xiàn)在直接開噴還是不妥的，因為他并不知道自己這位老戰(zhàn)友在“新部隊”中的所作所為。要是這家伙能在維?？苷耐?zhàn)軍中干點人事兒，說不定還不會被部下嫌棄。如果事情真是如此的話，俘虜們恐怕還會把自己的指控視為對貢比涅的污蔑呢。

　　想到這里，德內爾克制住了和老冤家辯論的欲望，直接開始陰陽怪氣了：“開戰(zhàn)僅僅一年就被晉升為上校，可以啊，貢比涅‘上校’，看來您還是比較擅長替德國人打仗。”

　　德內爾的嘲諷以及兩人的地位差別讓本就對德內爾恨之入骨的貢比涅當場破防：“你這甘心做英國人馬前卒的小丑，不也靠著跪舔戴高樂混成上校了嗎？！”

　　“不要以己度人，貢比涅，我既沒有給英國人當狗，也沒有跪舔戴高樂。”聽到貢比涅口不擇言暴露了自己的升官之道，德內爾徹底放心了，他繼續(xù)火上澆油，“畢竟我不像你，戰(zhàn)功對我而言俯就像路邊的石子一樣俯拾可得?！?p>　　還沒等貢比涅反駁，德內爾就揮手示意部下將他帶走：“我不想同挑撥法蘭西軍人自相殘殺的賣國賊多費口舌，把他帶下去！”

　　他又不是來這里打辯論賽的，當然要利用好環(huán)境和地位的優(yōu)勢壓制住對方。等憤憤不平的貢比涅在他的示意下被衛(wèi)兵單獨看押之后，他便邁步走向了不遠處正默不作聲看著這邊的俘虜們，最后停在了一個駝背坐著的俘虜面前：“你叫什么名字？”

　　“埃瓦里斯特·呂西安·普恩加萊?！蹦莻€俘虜謹慎地回答道。

　　“和前總理一個姓。”德內爾的語氣中全然沒有先前怒噴貢比涅的刻薄，“阿爾薩斯人？”

　　“老家在阿爾薩斯，現(xiàn)在住在大馬士革?！狈敾卮?。

　　“你好啊，老鄉(xiāng)?！钡聝葼桙c點頭，從口袋里掏出煙盒遞給那個士兵，還給了火柴。在那個士兵懵懂著開始享受香煙的同時，德內爾又把香煙遞給了另外一個人：“你呢？”

　　“莫里斯·康坦·巴布倫，也住在大馬士革。”

　　“老家哪里的？”

　　“默茲省的?！?p>　　“默茲??？好地方，我在那里打過仗，科爾馬的泉水非常棒?！?p>　　德內爾就這樣一邊閑聊把一整盒香煙散了個干凈，就好像自己面前的士兵不是俘虜，而是和自己同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俘虜們的戒心也因此降低了些許。

　　“我之前就認識馬布里·貢比涅?！钡聝葼栄b作不經(jīng)意地問道，“他是你們的指揮官吧？”

　　“他是我們的旅長?！卑筒紓惥瓦@么把貢比涅給賣了。

　　“他干得還湊合吧？我聽我的部下說，你們打得很好，叫喀麥隆團吃了些苦頭。”

　　聽到他的話，幾個士兵不約而同地發(fā)出嗤笑，德內爾頓時了然。

　　見德內爾還要繼續(xù)閑聊下去，有個士兵按捺不住，說出了自己的心里話：“您不必白費功夫跟我們套情報了，我們什么都不知道。”

　　德內爾對俘虜?shù)目咕懿⒉桓械揭馔?，他繼續(xù)平靜地說道：“你們的情報早就對我們單向透明了，我來這里只是為了搞明白，你們?yōu)槭裁匆@么玩命跟我們打？難道你們一整個旅都是貢比涅那樣的親德分子？跟德國人打各種畏縮逃避、坑害友軍，跟自己人打倒是一個比一個起勁！”

　　滿腹牢騷的俘虜們頓時不快，先前緩和的氣氛也再次緊張起來。

　　“貢比涅是個親德分子沒錯，可你們親英分子的帳怎么算？”

　　德內爾看到有個軍士氣鼓鼓地把自己遞過去的香煙摔到地上踩滅，然后帶著怨氣開始聲討自己：“沒見德國人到敘利亞，光看到你們把英國人引過來了！”

　　“你是敘利亞人嗎，軍士？”

　　“我當然是法國人！”

　　“那你的這話實在是可疑，‘沒看到德國人來敘利亞’，那你也沒看到德國人在巴黎嗎？”

　　“可我們跟德國人已經(jīng)停戰(zhàn)了！”

　　“哦，停戰(zhàn)了?！钡聝葼柪湫Φ溃八晕覀兊摹袷チ呅巍瘧摳某商菪瘟?，對嗎？你可以容忍德國侵占法國三分之二的本土，卻不能接受自由法國軍隊接受英國援助拿下敘利亞和黎巴嫩？”

　　這番話讓那個軍士啞口無言，因為德內爾直接把簡單而不容辯駁的事實重新擺在了他們面前。

　　但是俘虜當中很快又有另外一種說法了：“德國人并沒有吞并法國，只是仍在占領中罷了，就像1815年以后那樣，但是英國卻想拿下法國的敘利亞，而你們自由法國也想讓敘利亞獨立！”

　　“沒錯，現(xiàn)在敘利亞到處都是被你們煽動起來的游擊隊和暴徒！”

　　說到這里，德內爾就意識到這伙俘虜對自由法國的抗拒從何而來了。

　　“你們都是家住敘利亞的本地人嗎？”

　　“家住敘利亞的法國人?！狈攤兗m正道。

　　“難怪?！钡聝葼柋梢牡匦π?，“四千萬同胞的痛苦折磨終究還是比不過你們在敘利亞的利潤，我明白你們的士氣從何而來了?！?p>　　德內爾收起火柴盒，離開了俘虜?shù)纳磉?，對自己在一旁等候的隨員門多薩少尉下達了命令：“甄別所有俘虜，把家在敘利亞的法國人和軍官集中看管，不要讓他們對別人灌輸那些有害的歪理，而且要趕緊把他們送走，對其他人可以適當放松監(jiān)管，待遇也要盡可能提高到和我們的士兵相差無幾——別忘了，我們非常缺人！”

　　“包括土著士兵嗎？”

　　“當然?！钡聝葼柛嬲]自己的助手，“當?shù)厝耸俏覀冎饕谋碓矗y道你能指望這些殖民者嗎？為了保住在殖民地謀取的利益，他們甚至愿意跟魔鬼合作。”

　　但是門多薩卻對德內爾的命令產(chǎn)生了疑問：“不過如果我們把敘利亞人武裝起來，將來戰(zhàn)爭結束之后，又該怎么控制他們呢？”

　　“我們?yōu)槭裁匆^續(xù)控制敘利亞呢？”德內爾一邊走，一邊有些不滿地反駁，“敘利亞本就不是殖民地，法蘭西根本沒有控制它的國際法依據(jù)，它早晚是要獲得獨立的——這也是抵抗委員會早就達成的共識?！?p>　　“不過他們所說的也不能說全無道理?！遍T多薩嘆了口氣，“我們準予敘利亞獨立的行為一定會引起其他殖民地的動搖，從而沖擊法蘭西帝國的根基?！?p>　　“沖擊法蘭西帝國的根基？難道不是海外殖民帝國在沖擊法蘭西共和國的根基嗎？”德內爾的聲音高了不少，他徹底停下腳步，指著后面的俘虜對門多薩說道，“那些‘征服者’不遠萬里去各個殖民地淘金，無論找到什么鳥不拉屎的地方，都說‘這塊土地將成為法蘭西的寶貴財富’，結果呢？數(shù)以億計的法郎經(jīng)銀行流向海外，經(jīng)過銀行家和金融巨鱷的層層扒皮，流進了殖民地官僚和軍隊上下的腰包，投入到一個個深不見底、收益期長達十幾年甚至幾十年的項目之中！如果這些資金投入到本土工業(yè)化中，第三共和國還會被列寧嘲笑為‘高利貸帝國主義’嗎？要是政府將這些爛賬投入到國民福利上，每個法國青年恐怕也不需要對付兩個德國青年了！”

　　德內爾見門多薩被自己嚇得啞口無言，火氣立刻全消了，他把右手按在少尉的肩膀上，帶著這個年輕人繼續(xù)步行：“抱歉，我不該沖你發(fā)火，我是被那群家伙氣到了。你不要往心里去，我一直很喜歡問題多的年輕軍官——問題多，說明肯思考。”

　　門多薩聞言如釋重負：“沒關系，上校，我只是對您的想法感到驚訝，因為戴高樂將軍好像并不喜歡布爾什維克?！?p>　　“他是不喜歡，但他還是愿意跟法共相忍為國的，更何況……”

　　德內爾的臉上浮現(xiàn)出苦澀的表情：“關于大多數(shù)殖民地是坑錢貨這一件事，根本不需要布爾什維克去揭露，這是英國學者約翰·霍布森在19世紀就發(fā)現(xiàn)了的規(guī)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