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中旬,崤山下雪了。
銀裝素裹,天地白遍。
白被子下的芷臺,露出青碧的屋檐,啄食的麻雀啾啾,撲棱著屋檐下的臘肉。
姜朝露坐在紅泥火爐邊,看窗外的雪,犯困,灶上溫了酒,阿保在趕麻雀,護(hù)肉。
四周安靜,只聽見簌簌的竹籬,被雪壓彎。
很是普通的一天,亂世黃粱夢。
姜朝露卻這輩子都忘不了這一天。
諸侯歷一百四十二年,雪。
她不見君王的第三年。
她被鎖進(jìn)木蘭院的第二年。
她逃出城來到崤山的第一年。
——她在馬墻邊的枇杷樹里,遇見那個少年的,第五年。
一切從阿?;呕艔垙埖年J進(jìn)來開始。
“夫人!”阿保撞翻了溫酒的案,臉都白了。
姜朝露醒了瞌睡,看著淌出來的酒,戲謔:“年獸下山了不成?”
然后戛然而止。
姜朝露的呼吸在一剎那凝滯。
隱隱約約,有馬蹄聲。
雪落無聲,這聲音格外鮮明,由遠(yuǎn)及近,噠噠的停在了柴扉前。
天地間在一剎那,安靜到寂滅。
有人下馬,鞋履踩進(jìn)雪窩,驚起的麻雀,破開的北風(fēng),所有的聲音都無限放大,往姜朝露心尖撞。
鐺鐺鐺,撞得她大腦空白,懵了。
阿保是第一個跑出去的,然后又跑回來,哆嗦著說了句:“奴……奴忘記木炭沒了,要,要去附近村采買,來回得……得一整天……”
然后他抓了蓑笠和錢囊,就沖進(jìn)雪地里,頃刻消失。
門扇吱呀的,被沖開都忘了關(guān)。
雪,下得更大了。
呼呼的,風(fēng)和心跳,都刮得更倉皇了。
姜朝露揉了揉眼,她看見珠簾般的風(fēng)雪里,有人向她走來。
她再揉了揉眼,好像是個野人,白色的。
周身還算干凈,卻遍布傷痕,結(jié)痂的沒結(jié)痂的,肉上開了花刀似的,其余的就見單薄的棉裘草鞋,都是破破爛爛的,風(fēng)雪全往里漏。
姜朝露起身,向前走幾步,想看清楚些。
風(fēng)雪剪出他的身影,逐漸放大,清晰,那一張臉,在白色里顯出其他顏色來。
墨發(fā)很長,胡茬很亂,遍布滄桑和疲憊,眼窩凹下去,兩頰被凍得發(fā)紫,就像是國與國交界處能遇見的流民。
流民乞食能乞到山里來?
姜朝露生起警戒。
她再向前走幾步,忽的,就走不動了。
她認(rèn)出了那一雙眼睛。
只有那一雙眼睛。
潦草和蒼白的底色里,那雙眼睛看向她,有光。
是她十五歲,從枇杷樹里往下看時,看到的那雙眼睛,屬于她的光。
——她的少年。
“魏涼?”
姜朝露遲疑的開口。
那人沒回答,他向她走來,緘默又壓抑。
“魏涼?”
姜朝露第二次開口。
二人的距離越來越近了,四周安靜,只聽見雪落,麻雀,柴扉,她的問,還有她和他的心跳。
都倉皇起來。
終于咫尺相對,那人還沒有駐足。
“魏……”姜朝露第三次開口,斷掉了。
因為她的話,被封住了。
突如其來的,一言不發(fā)的,那人以不容反抗的力度,將她封鎖。
一剎那,姜朝露確認(rèn)。
是,是她的,少年。
理智存在的最后一刻,是姜朝露聽到背部撞開的門,倒下的酒案,翻掉的花箕,掀起的衾被,和衣衫落地的聲音。
窗外的雪,開始融化,好燙。
……
四周還是很安靜。
沒有任何人說話,理智被還給身體,規(guī)則和道理,被嗤之以鼻。
人間最近的距離里,少年用原始的方法,在完成他的確認(rèn)。
砸碎外殼,枷鎖,身份,甚至名字,姜朝露覺得自己快化了,就像窗外融化的雪一般,包裹住冰冷的少年。
能感到窒息的熾熱。
融化進(jìn)骨骼里,血肉里,抵死的糾纏和撕扯,近乎于報復(fù)。
姜朝露第一次明白,有人說此刻便是死,也心甘情愿。
是啊,死在這一刻算了。
……
雪落無聲,天地寂靜。
……
人間失控的最后一刻。
有人說話了。
少年伏在她耳邊,像只受傷的狼,從喉嚨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音,喚她。
“阿葳,阿葳啊……”
嘶啞的狼,終于失控。
……
姜朝露醒來的時候,是夜了。
山里的夜尤其黑,窗外的雪呼嘯,北風(fēng)驚心動魄。
姜朝露起身,倒吸了口涼氣,很痛,旁邊有輕鼾聲,很慢。
她剪了燈芯,讓燭光亮些,好教她看清身旁的少年,不,是兒郎了。
她熟悉的少年,在與她別后的五年里,長成了陌生的兒郎,二十三歲,褪去了青澀。
姜朝露看了他很久,不怪她沒認(rèn)出來他,現(xiàn)在他眼睛閉上,她也覺得這張臉,走大街上都能被扔幾個銅錢。
姜朝露擦擦眼眶,起身披衣,先去瞧阿?;貋頉]有。
沒人。她便去了庖廚,做了肉粥,溫在爐子上,好教他回來后有口熱飯。
然后她又躺了回來,實在是很痛,累到困。
……
姜朝露再睜眼的時候,日光照得她瞇眼。
庖廚里有炊煙,阿保是回來了,估摸著午時,在做飯。
姜朝露一扭頭,身邊的兒郎還在熟睡,微微蹙著眉,像個孩子。
“展不開呢?!?p> 姜朝露伸手撫了撫他眉,又探了探他鼻息,不然嚇人,畢竟他睡得太久,一動不動的。
確認(rèn)呼吸綿長,姜朝露起身披衣,去庖廚里招呼阿保。
“夫人!”阿保站起來,惶恐的,糾結(jié)的。
姜朝露覺得對不?。骸鞍⒈?,昨晚幾時回的,可有凍著?”
“沒事,奴是習(xí)武的,骨子硬,謝謝夫人的粥。”阿保頓了頓,漲紅著臉加了句,“……他……夫人打算怎么辦?”
姜朝露嘆了口氣:“我看他身上有傷,又奔波太多,先讓他歇幾天。我會和他聊聊,再做決定吧?!?p> 阿保咬咬唇,一狠心:“夫人,奴說句您不愛聽的話,您是撿了命回來的。雖然您不是王上的女人了,但王上只怕都當(dāng)您死了,您再和……他……牽扯上,消息走漏,恐您自身難保。”
姜朝露沉默。
是啊,朝露,早就消散了。
初升的太陽,何必與君逢。
魏涼睜眼的時候,是傍晚了。
他睡了一天一夜,扶著腦袋坐起來,空白了片刻。
“魏涼?!苯秵?。
他轉(zhuǎn)頭去看她,她坐在銅鏡前,容顏如畫。
大眼瞪小眼,他們互相瞪著看,都空白了片刻。
枕冰娘
啊啊啊啊啊啊……作者寫到原地去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