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苣姬

　　咚咚咚，隱隱是兩處心跳，都跳得厲害。

　　姜朝露的指尖碰到簾幕，滯住，她能聽見自己的呼吸，紊亂起來。

　　簾幕后有那個少年，她卻沒有掀開簾幕的勇氣，咫尺天涯的，看他一眼都不敢。

　　斟酒，飲酒，嘆氣的微響，然后是輕輕一句：“我知道是你?！?p>　　簾幕后少年的聲音，少了青澀，多了發(fā)苦的迷茫和沉郁。

　　頓了頓，他又道：“子沅那個性子，兜不住秘密，攢如此膽大包天的局，我早瞧出端倪了，瞞著她罷了?！?p>　　他早就知道。

　　他還是來了。

　　姜朝露心頭大慟，頓時五臟六腑都痙攣起來。

　　她指尖碰到了簾幕，想不管不顧的出去，想看看他，想問問他早就知道還是來了的理由，明知故問是為了誰。

　　她就想聽他親口說這么一句。

　　什么都不管了。

　　然而猛地低喝，來自簾幕后：“你不要出來，不要見我！子沅屏退的宮人只是明面上的，這是王宮，遍地暗衛(wèi)和眼線。若事情敗露，王室不敢拿我怎么樣，但你……后宮是吃人的地方，你切記珍重自身。”

　　姜朝露頓住，她拽住簾幕的指尖發(fā)白，控制住自己的身子。

　　簾幕后的魏涼，又何嘗不是，拳頭攥得咯咯響，來控制住自己。

　　兩人都沉默，雪風(fēng)呼呼打窗，更是吹得人心荒涼。

　　姜朝露取下髻中玉簪，輕敲身旁的朱紅柱子，音譜飄出，是他曾經(jīng)唱給她聽的，她那時候還不懂的歌。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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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滿殿寂靜。

　　清音叮叮咚咚，在十二月的天兒里，凝字成霜。

　　魏涼自嘲的笑笑，執(zhí)了一枝竹箸，也輕敲酒盅，和上那音譜。

　　溯洄從之，道阻且長。溯游從之，宛在水中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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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刻，她懂了，他也懂了。

　　沒有誰悔過，只是何必當初，何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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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蒹葭萋萋，白露未晞。所謂伊人，在水之湄?！焙叱懫鸬臅r候，兩人悚然一驚。

　　第三個人的聲音。

　　哼唱是悅耳的，卻如同鬼哭，無形的鍘刀往下落。

　　簾幕后的姜朝露腦海瞬息空白。

　　簾幕前的魏涼瞳孔放大，渾身溫度急劇下降。

　　姬照從暗中走出，手中提了一把劍：“寡人眼皮子底下，這局，玩得大啊?！?p>　　“是臣！臣有罪，是臣肖想后宮，王上！！一切罪在臣身！?。　?p>　　在姬照劍尖指向簾幕后的剎那，魏涼撲過去，抱住姬照的腿，語無倫次的請罪。

　　冬日的紅氈簾幕密不透風(fēng)，姜朝露看不清那端，冥冥中的殺機卻鎖定了她，讓她渾身發(fā)軟，動都不會動了。

　　會死，最壞的可能，會死兩個。

　　姜朝露橫橫心，掀起簾幕就要沖出去，沒想到一聲凄叱：“你不要出來?。?！”

　　是姬照的聲音。

　　姜朝露陡地頓住，冷汗熱汗都在大顆淌。

　　姬照握住劍柄的手咯咯作響，額頭上青筋暴起，仿佛壓抑什么，喉結(jié)幾番吞咽。

　　他目光如同刺穿簾幕后，紅了眼，撕扯般大吼。

　　“滾！現(xiàn)在?。〗o寡人滾?。?！”

　　姜朝露耳膜震動，一咬牙，轉(zhuǎn)身跑開。

　　簾幕后的腳步聲消失時，魏涼舒了口氣，他松開手，癱坐下來。

　　“請王上，降罪?！彼?，拜首，再無半分前時慌亂的樣子。

　　姬照揚起劍尖，挑起魏涼下頜，逼少年直視他：“魏子初，知道么，寡人每與王后同房，門外都有兩個秦國的嬤嬤聽房，為了確保寡人沒有?；ㄕ小讶?，和那些逗人樂兒的男伶有何區(qū)別？”

　　魏涼不吱聲。

　　姬照挑眉，從齒關(guān)磨出一句：“寡人，也會讓你嘗嘗這種滋味?！?p>　　頓了頓，他突然又笑，聲音沙啞：“……你以為想見她的，只有你么？”

　　魏涼瞳孔猛縮，命運的齒輪轉(zhuǎn)動，三個人的孽，局開始了。

　　冬，燕國飛雪。

　　紅轎子抬進了白墻黑瓦的巷子，不過目的地不是魏宅，而是魏宅墻外邊的偏院。

　　“魏家收野室咯！”街坊們手籠在棉衣里，好事的起哄。

　　賜女魏涼，納作野室，并賜通房嬤嬤兩名，權(quán)作教引。

　　王詔是這么下到魏家的。

　　順便還有一道是下到了程家，說如有下次，賜的野室就姓程，讓程家好自為之。

　　當晚，偏院橘光如豆，連紅燈籠都不敢掛。

　　野室，顧名思義，就是不見光的，正經(jīng)的奴仆還能踏進魏宅的門，野室住的偏院，都得在墻外邊。

　　魏涼斟了酒，仰頭自己灌了：“你叫什么名字?！?p>　　話是問坐在榻邊的女子。

　　“苣氏，單名靜?！迸討?yīng)，沒看他。

　　“苣？此乃國姓，你識得中山國苣公？”魏涼微滯。

　　“正是家父?！迸佑謶?yīng)。

　　魏涼想了想：“那你便是上月才到燕國的?！?p>　　女子點頭，還是沒看他。

　　魏涼長嘆一聲：“……你也算忠烈之后?！?p>　　上個月，秦國滅了中山國。

　　中山國，苣公，一代名臣，一國肱骨，在國破那天，中山王忙著收拾金銀逃竄，他卻大笑著從城墻跳下，亡于兩軍陣前。

　　以身殉國。

　　這苣公本不姓苣，乃是苣公之父，苣老那一代，出身苣國（注1）。

　　苣國滅后，苣老攜族投奔中山國，得當時的中山王重用，由此被國人以原籍，稱為苣公，遂以為家姓。

　　而秦國滅中山國后，中山朝臣家眷，沒來得及逃的，都被沒入秦宮為奴。

　　但因為秦國接連攻伐數(shù)國，沒奴的人太多，宮里裝不下，所以一批宮奴被送往他國。

　　燕，作為秦國的聯(lián)姻國，也收到了一批宮奴，其中，就有苣氏。

　　“苣公的母國是苣，為何以身殉中山？”魏涼問。

　　女子擦擦眼角：“家父說，知遇之恩，命可輕?！?p>　　魏涼斟了一杯酒，遞給女子：“……苣姬，你的故事講完了，現(xiàn)在來聽聽我的?！?p>　　苣靜終于抬頭看他，微驚。

　　姬，是美稱。

　　沒有點身份的女子，是不能稱姬的。

　　“苣姬，你聽好了，我是在枇杷樹下，不，樹里，遇見她的?！蔽簺鲋貜?fù)喚她，然后他講起了那個老生常談的故事，他曾講給戚萍聽的。

　　不過，要長一點。

　　一直講到隔著一道簾幕，他們重逢。

　　故事講完，兩個人都沉默良久。

　　注釋

　　1.苣國：有人看過《羋月傳》？里面就有苣姬，嗯，就是那個苣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