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的懸崖后,橫貫東西綿延起伏的山峰與河流平行,像是做著抵抗,可一律的黑色卻讓人認(rèn)為它們同屬一路。一座吊橋連著懸崖兩岸,橋面殘缺的木板和斷線的繩索表明橋已存在多年,倘若有一絲風(fēng)吹動,它也會劇烈地?fù)u擺。
再向前走上幾步,有個人影面對著我跪在地上,正用雙手撥開地上的泥土。那個人影不知疲倦地挖開泥土,十個手指沾滿泥污,有幾絲鮮血從指縫滲出他也沒有察覺。過了一會兒,估摸堆積的泥土量,泥坑深約半米,他用手臂抹掉頭上的汗水不再深挖。
他繼續(xù)保持跪地姿勢,從身后取出一個粗麻布背包,將坑里一顆一顆東西裝進(jìn)里面。那些東西形狀大同小異和石頭差不多,無非棱角紋路大小不盡如一。
每有一顆被裝進(jìn)麻布包里,我都不由得抽搐似的偏動腦袋,而且有一個深沉的呼吸聲不知從外還是從內(nèi)發(fā)出,在腦子里回響。
有些東西在我的體內(nèi)從沉睡中緩慢蘇醒,或者從外面滲進(jìn)體內(nèi),匯聚到空洞的心房開始凝結(jié)。
驚慌逃出山洞,隧道另一頭成了島上的山中小屋。
毫無睡意,窩在椅子上百無聊賴地看電視。
這臺年紀(jì)比我還大的電視機瀕臨報廢,音響不知道幾時就已壞掉,哪怕一絲雜音都沒有,它是個徹徹底底的啞巴。
可供觀看的頻道只有一個,畫質(zhì)很差,播放時屏幕中央有一條打著馬賽克的線條來來回回。
夜間突然啼叫的鳥,路邊忽然窸窣的草叢,樹上的麻雀突然撲棱翅膀飛上天空,惠走進(jìn)屋子忽然開口說話,都能輕易讓我嚇一跳。
“我輕輕撥著,亂了的頭發(fā)。不要再問我,你還好嗎……”
電話鈴聲突然響起,令我猛地身體一顫。
電話鈴聲還在繼續(xù)響,越來越響,在我的褲袋里震動。從驚嚇中平復(fù),掏出手機接聽,讓美妙的鈴聲終止。
“喂,你好?!?p> “喂,呲呲……”
電話那頭信號不好,有強烈的噪音刺動著我的耳膜,我將手機拿離耳朵一段距離。
“喂,聽得見嗎?您那邊信號不太好。”
“喂,喂,喂!”
一個陌生的女人,她正在大聲說喂喂喂,聲音高高低低,大概在一段高低起伏的地段小跑,音調(diào)整體清脆爽朗。那邊好像在刮大風(fēng),我聽得見風(fēng)吹過她的頭發(fā),呼呼作響。
之前也接過不少陌生電話,有推銷成人用品的,有讓我買哪里的房子的,十分之三是問我在哪里要我還錢,可我壓根沒找別人借過一分錢,剩下的一半都是問我認(rèn)不認(rèn)識誰誰誰,并且讓我轉(zhuǎn)告TA還錢。
這種討債的電話聽得多了,我真疑心自己欠他們的錢。
盡管如此,我仍然期待著手機來電鈴聲響起,期待著電話那頭是個有趣的人,正要給我說些有趣的事。
再次對電話那頭喂喂喂予以答復(fù),說自己能聽見的,請講。電話那頭聽不到明顯的呼嘯聲,風(fēng)突然停了,半分鐘內(nèi)我一直在等待那邊的應(yīng)答。
飛速疾馳的列車或者掠過的飛機突然煽動起另一串,更長更響的呼嘯聲。她依舊沒有再說話,除了漸漸低沉下去的呼嘯聲,我什么都沒聽見。
“嘟嘟嘟……”
她掛斷了電話。
繼續(xù)等,但是再等下去的信心由原本的滿滿一點一點流失。
她真是一個從過去到現(xiàn)在都徹頭徹尾的陌生人,因為某些巧合撥通我的電話,然后在風(fēng)雨中被迫中止通話,現(xiàn)在她大概反應(yīng)過來打錯電話了。
凌晨兩點半,在嘗試了千百次后,還是無法入睡。我在床上輾轉(zhuǎn)反側(cè),不知如何安放軀干和腦子里躁動的思緒,它們不再如初般容易安撫。
定定地看著房頂那只蜘蛛織網(wǎng),它牽動著垂絲差不多一米長,我沒有意識到已經(jīng)觀看了半個小時還是一個小時甚至更長。
夜已如此深幽,她不會來電了。
我想找個人說說話,正如林所說的那樣。
“真想找個人說說話,很簡單隨意的那種。比如,‘嘿,老伙計,快恭喜我吧,我又把生活搞得一團(tuán)糟,比上次更糟!’”
但那樣的人找不到哪怕一個。
我強打精神,從床上猛地坐起身來。非要如此一鼓作氣,是害怕下一秒又被其他思緒纏上。試著綻放笑容,當(dāng)我身處這幽深寂夜時,地球另一半上的人正在白日里狂歡。她也許就在其中,隨時會想起撥動按鍵和我通話。
呼氣,深蹲。吸氣,起身。
自重深蹲兩百個,俯臥撐一百個,做完后不及洗凈從毛孔滲出的汨汨汗液,就繼續(xù)俯身躺在床上不愿再動彈一下。我以為這樣可以讓自己入睡,可等到汗液風(fēng)干呼吸勻暢,精神還好得很。
拿出紙和筆,伏案就著白熾燈光,在陰冷的月光下繼續(xù)寫那個關(guān)于一頭豬的故事。
它是一頭豬,渾然不知身上的肥膘長滿之后,等待著的是一把屠刀以及一張張張開吃自己肉的嘴巴。慢慢地,它開始對周圍的一切感到厭惡——雖然它只是一頭豬——它計劃逃離圈籠,在一個暴風(fēng)雨突襲的夜晚……
在暴風(fēng)雨夜這只豬即將逃離之際,我停筆頓首。思考如何將它的命運安排,一時拿不定注意。
關(guān)掉燈,又回到床上躺下。
那只蜘蛛垂絲已長達(dá)兩米多,估計再過一會兒,只要我張開嘴就能吃掉它。
不知時鐘走到鐘面哪個位置,還未安排妥當(dāng)那只豬的命運,眼睛本能地關(guān)閉,我迷迷糊糊地睡去。
林告訴我,他就是像這樣在千百個凌晨睡去。
“我患有非常嚴(yán)重的失眠癥。盡管我身體已經(jīng)疲憊不堪,精神上也強烈地想得到歇息,可滿腦子亂七八糟的東西上躥下跳。它們根本不讓我得到片刻安寧!我對它們完全失去了控制?!?p> 我在安睡中得到短暫的安寧,逃離沒有回憶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