兩旁的店鋪到了盡頭。
低矮的樓房稀疏錯落在左側(cè)的水泥公路彎道,沒有路燈的坡道在中間通往更高的山頂,荒蕪的碎石小徑沿著斜坡蜿蜒而下。這是令人止步、不知何去何從的三岔路口。
諷刺的是,我是嚴格按照既定的行走方式到達這里的。
如果繼續(xù)遵循“遇彎拐彎,優(yōu)先向右”的行進方式,又會違背“遇坡過坡,優(yōu)先向上”的原則,反之亦然。向左也不行的,我已經(jīng)對各式各樣的鋪子失去信心,況且店鋪絕大多數(shù)已經(jīng)打烊,今天注定無法找到一頂像樣的帽子——吃飯的家伙。
“會炒菜嗎……嗯,會烙餅也行……盤子總會端吧?”
套著圍裙的胖大叔挺和藹,頭上白色的高帽很漂亮。
“會繪制工程圖紙嗎……噢,那會推車嗎……搬磚總會吧?”
中年男子灰頭土臉,頭上的黃色安全帽卻很威風。
一路拐彎爬坡,各式店鋪問了上百家,他們說的我都不會。
拖著疲憊的身體,在三岔路口茫然呆立,才深刻體會到找一頂帽子(先不管合不合適)是很不容易的。
同樣的三岔路口,你們會怎么選擇呢?
取下藍色的棒球帽,將伏貼在額頭上的幾綹頭發(fā)撫上頭頂,重新戴好帽子,我決定直走上坡。
身后的燈光漸遠,灰暗的坡道連影子都模糊不清。
繼續(xù)走,絕不回頭。
隱約有人在呼喊,左顧右盼,四下無人。
“喂!右邊,右邊。對,往下,再往下——”
我彎下腰,探出路沿,在右側(cè)下方的坡路找到了聲源。
斜坡拐彎處,一家小店還開著,門頭上“百合”二字發(fā)著亮白光。梯子搭在門框上,一個人站在上面,只露出下半身,一只手在門梁處的吊燈前來回揮舞。
“上面沒路了,別再往前!”確定我看見她了,并且不再向前,她語調(diào)依然宏亮帶著懇求,“請你務必下來幫幫我,我好不容易才遇見個活人的?!?p> 說實在話,真不覺得自己能幫上誰的忙。蹲在路緣猶豫了下,還是決定下坡去試試。至少向她證明,自己只是無能為力,而非冷漠無情。
她雙手吊在門梁上,把頭伸到燈前,短發(fā)沿著兩頰垂至下巴處,黑亮的雙眸閃爍著,盯著我一步步走下碎石坡道。
“我能幫你什么?”
“手被卡在門頭里拿不出來?!彼杨~上的頭發(fā)甩開,湊到左腕抹掉晶瑩的汗珠,“你幫我拿把榔頭來!嗯,就在樓上某個柜子里,具體在哪我也記不清了。
“相信你一定能找到的,這幾根破木頭困了我好半天了,我非得砸碎它們不可?!?p> 她的右手因掙扎,被木板劃開了幾道口子,流到袖口的血已經(jīng)干了。
鼓起勇氣進屋,店內(nèi)擺滿了白色的海芋盆栽,中間只留下一條一米寬長六七米的通道,直達樓梯口。
木質(zhì)臺階兩邊擺著更小一些的花盆,同樣只有白色的海芋。從斑駁的墻壁和木頭的成色看,屋子有些歲數(shù)了。
摸索著門邊的墻壁,打開了樓上的電燈。
所有的抽屜、柜子都已經(jīng)找過,沒有榔頭的影子。我走到窗邊,撥開垂?jié)M千紙鶴的風鈴,對樓下的她說:“都找過了,沒有。你有沒有記錯,是不是放在別的什么地方了?”
“陽臺上那堆破爛里呢?大概是上次用完擱那兒了?!?p> 碎玻璃,紙屑,木塊,撕碎的照片,空酒瓶,各種垃圾堆在窗臺的角落,錘子真的在那里。
她接過榔頭,精準地砸碎手邊的木板,得以解脫,敏捷地縱身跳回地上。
“?。∧_踏實地的感覺真痛快。謝謝你啦,小哥?!眻A潤的臉上掛著甜美的笑容,鼻尖兩側(cè)的笑紋托起圓圓的臉蛋。又是一位美女!
“不客氣,沒事我先走了——”
“再見?!彼⒉煌炝?。
店鋪的卷簾門拉下,將我送回昏暗世界,逼著我繼續(xù)尋找一頂吃飯的帽子。石子路噗呲作響,將我的希望踩碎。不知道身在何方,連回到牢籠做囚犯都不知歸路。
昏黃的路燈真夠諷刺,到底是要照亮誰的路呢?真正得到光明的人都回到了各自的屋子,或者正在回家的路上,唯一排除在外的只有我。
向日葵,你在為我擔心嗎,會不會因為我的不辭而別而生氣?
玫瑰,伊比利亞現(xiàn)在該是白天吧,愛琴海水融化掉你的冰霜了嗎?
惠,今天燒的什么菜,今天是星期六嗎,大月小月又來了吧?
林,彼岸的島上真的沒有孤獨和黑暗嗎?
書上說,兔子急了也會咬人,狗急了也要跳墻,人被逼上絕路也要吃人。如果我的身體里還有這種叫生存本能的東西,就應該砸碎街邊店鋪的櫥窗,拿走里面的面包填飽肚子。
可惜我沒有。
如同在大海上的筏子時一樣,身體和意識完全脫離自我的管控,統(tǒng)統(tǒng)交給老天爺處置。他要我生,我便生,他要我死,我便死。
“喂,你去哪?”店主趴在窗臺上叫我。
“去一個能容得下我的地方——”我想求她收留,可惜沒有攢足勇氣。
風吹亂她的短發(fā),吹動著風鈴清脆響動。她在猶豫要不要讓我進去,讓自己成為別人的一份回憶。不催促,不祈求,我等著她做決定。
“會寫字嗎?”將額前的頭發(fā)撥到耳后,她做出了決定。
“會!”終于等到一個說會的機會,我欣喜如狂。
藍色的卷簾門又開了,她頭上扎起了單馬尾,只留下兩束漫過耳際,搭在臉上。她讓我進去,聲音談不上冷淡,也夠不上熱情。
她領我在柜臺邊的椅子上坐下,遞給我沖好熱水的桶面,一支中性筆,一疊厚厚的便簽紙。讓我吃完面,寫夠兩百張,睡覺在樓梯底下的木板床上。
交待完畢,她摘下幾片海芋的葉子,用藥杵搗碎,敷在右手的傷口上。
“不用?!彼齻?cè)動身子,不讓我?guī)兔?,用嘴替包扎的絹絲帕打上結(jié)。冷峻的臉拒人千里,與先前溫柔動人的那張?zhí)烊乐畡e。
“提醒一下,今晚務必寫完?!?p> 我的輕嗯沒有得到回應。
“還有一點,如果不想今夜繼續(xù)無處容身,別踏上樓梯一步——”她走到樓梯拐角處,轉(zhuǎn)過頭特別強調(diào),“記住了,我說的是任何情況下!”
我點頭答應。現(xiàn)在她是東家,自己是小二,必須牢記規(guī)則,否則連小二的資格也立馬失掉。
別以為我會受不了主顧家的脾氣,難過到面都吃不下。相反,那是我吃過最津津有味的一碗面,是我依靠自己贏得的第一份食物。
喝完最后一滴湯,我開始在紅黃藍各色的紙條上,反反復復寫枯燥無味的句子:海芋百合,不容拒絕。
我寫得全神貫注,整整的兩百張,不多不少,字跡都工工整整。是在身體力行教會自己——就算是為了一碗面,也不能敷衍行事心存欺騙。
掛鐘響了兩次,一切都靜歸于夜并無異常。店主的特別提醒,或許只是一個女人對陌生男子應有的防備和警惕吧,并無敵意的。
躺在由兩根條凳和一塊木板搭成的床上,疲倦完全釋放,令我熟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