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彌轉過身來,清麗的小臉上還有未干的淚痕,眼眶微紅。
她站起身,端莊地見禮。
藺風回以一揖,關切地問道:“三小姐剛剛哭過?”
汪彌怔了下,偏過頭去,啞聲道:“公子見笑了。”
見她這般,藺風的心情也沉重起來,為什么偏偏是汪彌。
未等藺風開口,汪彌便凄笑道:“我的家人,要我去撒一個天下最大的謊言,還要我嫁給一個年逾五十的男人,我做不到?!?p> 她還是那么單純,對一個外人,仍舊不設防。
說到“家人”二字時,汪彌的聲音顫了顫。
有時候,她真覺得自己不是一個有血有肉的人,而且一顆隨時可以拋棄的棋子。
藺風來時準備好了一腔說辭,眼下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聲音澀澀的:“那就離開潤州吧?!?p> 哀莫大于心死,眼前的少女已經(jīng)無法和那個俏麗純良的身影融合,她也無法說出那些殘忍無情的大道理來刺激汪彌。
千言萬語,只能化作一句善意的勸說。
大殿內(nèi)陷入寂靜,汪彌低垂在身側的手絞動著衣角。
“離開?”汪彌抬起頭,眼里浮現(xiàn)朦朧的水氣,“我一走了之,讓阿娘留下來承受父親的怒火,我更做不到?!?p> 一句“我可以幫你”在嘴邊徘徊良久,最終還是沒說出口。
她可以帶走汪彌和她的阿娘,可是一旦如此做了,本已布好的局便難以成行。
尤其是她已引姜杳入局,她便不能擅動,以免引起姜杳的懷疑。
能幫汪彌的,只有汪彌自己。
她啞聲道:“你的命,應該由你自己說了算,你心里清楚,在乾京等著你的,是龍?zhí)痘⒀ǎ悴辉撊??!?p> 這個聲音沙啞刺耳,卻鏗鏘有力,讓汪彌為之動容。
她的命……由她自己說了算?
這話從來沒有人對她說過。
那雙漸漸失去生氣的剪水秋瞳,復又燃起希冀,卻瞬間沉了下去。
她雖感動,卻無可奈何。在潤州,沒有人可以幫她。
父親對她說:“你是汪家的女兒,這是你的命?!?p> 就算是最愛她的母親,在得知這個消息后,也只是抱著她流淚,說:“我苦命的女兒。”
百姓都說她是天降鳳命,可汪家的人心里卻清楚,她只是一顆棋子。
汪彌苦笑著背過身,抬頭凝望殿上的伽藍菩薩,良久方道:“你說得對,把命運寄托給神佛,是自己無能的表現(xiàn)。神佛凝望眾生,卻也只是凝望。”
伽藍菩薩的金像慈眉善目地笑著,可看久了,卻也覺得這笑意中透著冷漠。
藺風垂眸:“三小姐想明白便好。”
她只能做到這一步,剩下的路,就要汪彌自己去走了。
汪彌緩緩轉身,認真地看著她:“你和別人都不一樣,在潤州城,連城南的黎民都無人在意,更別說城外的流民了?!?p> “你和他們都不一樣。”汪彌又重復了一遍,雙眸清澈明朗。
藺風看著那雙干凈純良的眼睛,唇角漸漸上揚。
回去的路上,云爾察覺得出,家主的心情比來時輕松愉悅。
馬車搖搖晃晃行在滿是坑洼的泥路上,藺風難得有些愜意。
風聲中夾雜著一陣疾蹄聲,藺風撩起布簾,看向與泥路隔了一片荊棘叢的官道,一匹碧驄駒飛馳而去,塵土飛揚,官道上的行人紛紛避讓。
馬上之人雖著騎裝,發(fā)髻高束,但身影纖細。
云爾也注意到了,她偏頭低聲道:“家主,那是個女子?!?p> 藺風放下布簾,心里有了猜測。
馬車外,云爾還在低聲嘀咕:“好像是往城里去了?!?p> 這個女子,應該不是沖著趙凜來的,但是趙凜,只怕是有麻煩了。
馬車停在坊外,未進巷口,藺風和云爾還是從后門回到藺府。
藺風腳步輕快穿過庭院回廊,來到東廂趙凜的房間外,快速拍了幾聲。
無人應答,應是出去了。
藺風略微蹙起眉。
她想過,趙凜既然會易容之術,為何不能換個身份回到乾京,在敵人的眼皮子底下,掌握敵人的動向,豈不是更加容易?
后來她才想明白,在乾京,被人發(fā)現(xiàn)真實身份的可能性,也是極大的。
易容只能改變一個人的容貌,不能改變一個人的說話方式,習慣,氣質(zhì)。
遠離乾京的濟州、潤州,他可以用陌生的面孔出沒在各個角落,因為沒有人接觸過六皇子趙凜。但在乾京不行,以趙凜積累的人脈,他很容易就會被認出來,尤其是跟他親近之人。
比如胞妹。
只是,為何她沒有收到沂陽公主離京的消息?
她快步離開東廂,回到正房自己的房間。
坐于案前,飛快寫了一封信,喚來云爾:“把這封信交給卓鹿,一定要盡快。”
卓鹿是暗梟的首領,如今人在乾京,亦是乾京分舵的主理人。
沂陽公主離京,這么重大的消息,暗梟為何會不知道。
與此同時,百儀樓內(nèi),趙凜與趙措正在二樓包廂會面。
“主上,已經(jīng)安排好了?!?p> 趙凜略一點頭,問道:“濟州那邊,準備得如何了?”
“濟州牧的兵權已交?!?p> 趙凜笑道:“江羿做事,一向讓我放心。”
趙措猶疑道:“主上,要助藺家扳倒汪家,恐怕不易,為何不直接和濟州一樣,只奪兵權便好?!?p> 趙凜搖頭:“濟州和潤州的問題不同,濟州牧雖然也屯兵自重,但他善待百姓,善名遠揚。這個潤州牧汪節(jié),留他,則潤州永無寧日?!?p> “那藺家主,是可信之人嗎?”趙措還是讓忍不住懷疑。
提起藺風,趙凜眼神溫和了幾分:“他的價值,世上再無第二人可比擬,讓他接手潤州,百利無一害?!?p> 趙措驚疑地張大了嘴,他倒是對這位藺家主,充滿了好奇。
沒等他細問,余光便透過紗窗瞥到樓下大堂中央站了個女子。
這女子身影有些熟悉,她一身暗紅色裘絨騎裝,領邊和袖口滾著白色毛邊,腳上踏著一雙玄色鹿皮長靴。
女子朗聲問道:“有沒有人知道姜雁期住在哪里?”
大堂中來往的小二和客人都止住了腳步,轉頭看她,卻沒有一個人答話。
女子在原地轉了一圈,環(huán)顧四周。
待她轉向趙凜所在的包廂這面時,一直留意樓下動靜的趙措大吃一驚:“主上,是,是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