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馬臉
他轉(zhuǎn)過頭,看向那個出聲的中年男人。
男人的面容冷硬,腰背筆挺,懸掛腰間的包裹狹長,單單瞄上一眼就看得出是利器。
他的視線在云旗身上稍作停留,接著越過云旗,看向船夫:“這艘船,往神州走。”
明明是詢問,可從男人口中說出,卻像是在陳述不容爭辯的事實(shí)。
船夫一愣,連忙點(diǎn)頭:“是,客官,船往神州走,停芙蕖,半炷香之后就發(fā)船,估摸著六七天就能到葉城?!?p> “能坐多少人?!?p> “我這艘是快船,客房少,若是不計較地方小的話,十幾二十個倒還是坐得下。”
“船我包下了?!?p> “這……”
船夫有些猶豫,卻瞧見中年男人卻從懷中取出澄黃色的物件,不由分說拋了過來。
那是一錠官金。
云旗瞧著那飛在半空中的金錠,心中有些許訝異。
“夠了嗎?!蹦腥死渎曢_口。
“夠……夠了,夠了,足夠了!”
船夫從震驚之中回過神來,好似怕男人反悔一般,忙不迭地轉(zhuǎn)身架起木板,搭在客船上,順帶把那枚足值的金錠塞進(jìn)褲襠里,這才轉(zhuǎn)過頭來。
云旗看著船夫磕頭蟲似的模樣,倒也不覺得驚奇。
他在小段村后山砍一天柴,大概能換二十枚銅板,一千個銅板換一錠官銀,一百錠官銀才能換一錠足值的官金。
這一錠金子,夠船夫吃六七年的白飯了。
只是這些都與云旗無關(guān),他要做的只是帶著身旁這條傻狗到神州葉城,其他的事他都不想關(guān)心,也不需要關(guān)心。
想到這兒,云旗抬腳踹了踹黃瓜的屁股,正要往船上走。
“我不是說了嗎?!?p> 一陣風(fēng)吹過。
云旗抬頭,看著仿佛憑空出現(xiàn)在自己身前的男人,停住了腳步。
“這艘船被包下了。”男人表情冷硬,聲音低沉。
“小娃,對不住了,這錢我退給你,你再尋條別的船吧?!贝蛞膊缓ⅠR從懷里掏出那兩塊碎銀,跟男人一唱一和。
云旗轉(zhuǎn)著腦袋看了看四周,渡口看熱鬧的人群開始一波接一波地散去,本就不打算今日開船的船夫們也散的七七八八。
去往神州的船,竟是一艘也不剩了。
“大叔,不能通融一下嗎?”云旗看向身前男人,“我若是趕不上今天的船,就沒辦法按時到葉城了……”
“你也去葉城?”
男人眼神微微閃爍,不由分說地抬起手來,指尖探向云旗的脖頸。
云旗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似乎被男人的動作嚇呆了。
只是他背在身后的右手,中指和拇指已經(jīng)悄無聲息地貼在一起。
仿佛下一秒就要要捏碎什么東西一般。
他身旁那條土狗,低俯身子齜起了牙,卻沒有吠叫。
“宿疾未銷,停心在外,有些資質(zhì),也不過是泛泛之輩?!蹦腥撕芸焖砷_了搭在云旗脖頸的手,“就你這樣,也想過了試金會?”
“我從小在小段村砍柴,一天只賺十個銅板。哪怕進(jìn)個下三濫的宗門,也比當(dāng)一輩子農(nóng)家好不少?!痹破觳徽诓谎诘鼗卮穑Z調(diào)活脫脫就是個眼界淺顯的農(nóng)家小子。
男人眼中流露出不加掩飾的鄙夷,還想再說些什么,卻聽一清亮聲音從不遠(yuǎn)處響起:“于叔,算了吧。讓他上船?!?p> 云旗回過頭,只見一身著青緞的青年晃著手中紙扇,不緊不慢地走來。
那青年有張頗為俊朗的面龐,眉眼之間是遮掩不住的優(yōu)雅貴氣,氣質(zhì)非單純的金錢就能堆疊而出。
這本不該是會出現(xiàn)在郊野的人。
“開船吧?!?p> 青年從云旗身旁經(jīng)過,從頭到尾都沒有正視他一眼,只是隨意地擺了擺手中紙扇,接著邁步登入船艙。
被稱作于叔的男人瞥了云旗一眼,也轉(zhuǎn)身上船。
“小娃,你今天運(yùn)氣好,快進(jìn)去吧?!?p> 船夫眼珠子滴溜溜地轉(zhuǎn),重新收起兩枚碎銀,示意他登船。
云旗低頭看向腳邊俯身低吠的黃瓜,忍不住笑了笑:“你這小畜生,倒是裝模作樣的,還打算咬人不成?別給我惹事,等人一刀劈了你,晚上就有狗肉吃了。”
黃瓜面對那魁梧男人毫無懼色,只是云旗一開口,它就立刻夾起尾巴,哼哼唧唧地跟在云旗身后上了船。
待登船之后,云旗簡單地打量了一番船艙。
這艘渡船算得上渡口價格貴些的,船艙正廳之中很是寬敞,數(shù)張方桌擺在廳中,兩側(cè)便是圍欄,視野甚是開闊。
先行登船的青年和魁梧男人,已經(jīng)坐在了窗邊。
不用辨別,這兩人身份自然不一般。
不一般就是麻煩,是麻煩就該躲開。
云旗向青年做出頗為感激的姿態(tài),微微躬身,接著一言不發(fā)地向客艙走去。
不知是不是因?yàn)榇蠖啻投荚谡龔d的緣故,客艙之中很是安靜。云旗隨便尋了一個干凈的床鋪,摘了面具和衣躺下,小腿掛在床沿旁一晃一晃,再不見方才謹(jǐn)小慎微。
他褪去手上的黑色手套,伸直了手臂,看向自己的手指。
十枚青銅色的圓戒,在昏暗的客艙中反射著淡淡光。
“修道啊?!痹破靽@了口氣,“要真是資質(zhì)平平就好了啊……”
修道。
固根本,收放心,求與天地同壽,日月同輝。
自千年前鏡門一戰(zhàn)之后,大陸上修道風(fēng)氣盛行,大小宗門林立,各門各派五花八門,修道手段更是層出不窮。
只是按照正統(tǒng)而言,在云旗這個年紀(jì)想要踏入修道之途,最方便也是最靠譜的途徑,便是過了那大陸聞名的試金會。
每年驚蟄之后,神州葉城天青石臺之上便會舉辦試金會,但凡年不過十八,意愿修道之人,都可以去那兒測資質(zhì),大陸九州各大小宗門也會派人前往天青石臺,挑選合適的弟子。
簡單而言,就是一場修道的雙選會。
只是前去天青石臺的少年少女,十有八九都沒有修道資質(zhì),剩下兩成也大都是資質(zhì)平平,能入大宗門的更是鳳毛麟角。
無論是大宗門小宗門,只要入了修道之途,便算是踏上一條金光大道,能上青榜的大宗門自不必說,哪怕只是鳳初境,也可以在一州縣城之中混個捕頭之類的差職,比起來下田種地不知道好了多少倍,因此競爭也自然分外激烈。
不過這都不是云旗關(guān)心的。
他確實(shí)是農(nóng)家的小子,他的老爹是八棍子打不出個悶屁的柴戶,娘親是喜好讀書的普通農(nóng)婦,他在小段村待了十四年,自六歲起每天的任務(wù)就是砍柴,賣柴。
可方才上船前他對中年男人說的那番話,卻沒一個字是真的。
修道?
修個屁!
得道成仙,長生不老,飛升入天庭?
比得過在村口的歪脖樹下躺著賣柴?
如果可以的話,云旗寧愿就這么待在小段村,閑云野鶴地過一輩子,什么御劍飛行,點(diǎn)石成金,都是扯淡。
可他沒得選,他只能去葉城,他的命就懸在“修道”二字上了。
云旗嘆了口氣,接著輕輕捏住右手食指上的圓戒,向指尖褪下。
一陣輕微的晃動。
客艙里短暫的安靜。
一直昏昏欲睡的黃瓜,忽然興奮地支起了脖子。
一條清晰的血線沿著云旗的指尖蔓延向手掌,手腕,直至小臂。
接著整艘渡船,劇烈地顛簸起來。
“浪,浪!”
客艙外,傳來了船夫的驚呼。
正廳之中,被稱作于叔的中年男人腰間的長刀,仿佛活過來一般,不住地顫動著,似乎隨時都要脫鞘而出。
他望向凌河。
原本平靜的河面上,竟是涌起了一人高的大浪,仿佛有巨鯨吞吐河水,洶涌而過。
“這是……”一直鎮(zhèn)定的于叔,終于露出了詫異的表情。
客艙之中,云旗緩緩將快要褪下的戒指,重新推了回去。
血線隨之退去,只剩下一滴血珠掛在他的指尖。
凌河之上,那越來越大的浪,也忽地消散不見,仿佛被人生生按扁了一般。
夕陽西下,波光粼粼。
方才的插曲,似乎只是船夫和船客的錯覺。
“唉?!痹破煸俅螄@了口氣,一臉糾結(jié),“我只是想當(dāng)個平平無奇的砍柴戶,就這么難嗎?”
黃瓜“汪汪”叫了兩聲,尾巴搖成了一朵花,似乎給出了自己的回答。
云旗抬腿踹了它一腳,翻了個身,就這么戴著面具睡了過去。
渡船悠悠,向南而行。
待云旗再睜眼時,已是月明星稀時候。
他打了個哈欠,正打算繼續(xù)補(bǔ)一覺。
一陣輕不可聞的微弱聲響傳來。
云旗的動作一僵。
接著他起身,推開客房門,悄無聲息地向正廳走去。
正廳早已無人,圍欄外,凌河水映著皎潔月光,兩側(cè)青山連綿。
云旗輕輕一躍,好似云中燕一般穿過正廳,踩上船頭。
一團(tuán)黑霧,在他身后緩緩浮現(xiàn)。
有人從霧中走來。
準(zhǔn)確地說,那并不是一個人。
如果有人看到這一幕,定會驚得說不出話來。
從霧中走出的那“人”,脖子上頂著的,是一張如假包換的馬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