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流言，風(fēng)沙
奕王府。
楚越帶著那份軍報回到書房時，楚華與無越正站在那幅四國疆域圖前指點江山。
“這是李舒然從邊境傳回來的軍情，日前，柴濟澤率領(lǐng)一萬兵馬與裴少將軍交戰(zhàn)，將我方兩萬邊軍將士困于妃子峽關(guān)隘，幸得郡馬陸鳴川及時出兵馳援才得以突圍，但也損傷沉重。”
一萬？這個數(shù)量著實捉摸不透！
無越聯(lián)想，此次西越出兵與少將軍交戰(zhàn)一回便再不出兵，大概只是試探軍情之舉。
南陽西部邊境青川、劍閣一帶地勢陡峭，易守難攻，西南與西北兩側(cè)分別是妃子峽與雁蕩關(guān)兩處關(guān)隘要地。妃子峽顧名思義乃是一處峽谷，而雁蕩關(guān)則是一馬平川的草野之地。
“我方才去找六哥要了東冥軍械司的倉儲明細(xì)，你們可以看看有什么需要補給邊境的，列個單子給我，我讓人前去蘇州城督造！”楚越言簡意賅道。
“不知王妃可有這督造人選？若是沒有，我可以推薦一人，李舒然！”無越這般說著，但他的視線始終沒有離開疆域圖。
可是，李舒然先前之所以回到重川，是因為密諜身份暴露，如今讓他重新回到那座城，恐怕不妥吧？
楚華見她久久沒有回應(yīng)，便是知曉了她心中的顧慮，于是開口道：“李舒然在蘇杭城擔(dān)任過行海外商會會長之位，又在東冥潛藏多年。最為關(guān)鍵的是，他身為我朝的密諜首席‘神樞’，便是沒有人比他更為了解東冥的情況，也斷然沒有比他更合適的人選了?！?p> “那便讓陛下降旨，命他以南陽特使的身份，秘密巡視蘇州軍械司，我這就傳書與他，將他從邊境調(diào)回來?！蔽匆娖淙耍嚷勂渎?，話音已止，眾人才見到了從宮中匆匆回府的裴嗣。
楚越連忙上前握住了他略微冰涼的手，她雖然未語一詞，裴嗣卻已然深感安慰?！笆衷醯倪@般涼，快些進屋暖暖身子吧。”說罷，又讓人將屋里的地龍燒得更旺些。
“如此說來，我們還應(yīng)該跟柴濟澤說聲謝謝咯？”楚華開口笑道，此言一出倒是緩和了氣氛。
雖說南陽朝同樣以武立國，但卻是遠(yuǎn)不及西越柴氏更為注重強軍之路，加之境內(nèi)承平多年，百姓和樂，社稷昌榮，此戰(zhàn)的結(jié)果本就該在意料之中，只是——誰都不愿輕易接受！
“我本想著主動請纓替父出征，但我覺得應(yīng)該給你一個機會，一個血洗國恥的機會！”說著，他望向無越，目光深沉。
無越始終不曾忘記，當(dāng)年裴嗣對自己許下的承諾，總有一天，他會讓他再次回到故土，親自率軍兵臨甘寧城下。
楚華走到無越身旁，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我已經(jīng)可以想象到，當(dāng)你重新以西越符氏太子之名回到那座皇城，柴氏眾人的那副面孔會有多難看了！無越之名，該是時候舍棄了，你大概也不愿看到你那位先生對你失望吧，他一直都在等著你回家呢！”
是啊，姜舒圣已經(jīng)等了他許多年了。
那個“家”，似乎注定了總是要回去的。
“王爺，如今我們有姜舒圣那條內(nèi)線，雖然我們不能主動聯(lián)系他，但他必定有自己的渠道助我們一臂之力。另外別忘了，我們上官家那位三叔也在甘寧城，縱使他官途亨通，也擺脫不了他們父子二人那段令人不齒的過往。三人成虎啊，那便祈禱他們保重自身吧！”
上官楚華說罷，一拳捶到了疆域圖中西越都城的位置上。
說到上官泠與上官楚堯，楚越眼神黯淡了不少，她思慮過后才向無越開口道：“太子殿下，楚越有個請求，還望殿下能夠答應(yīng)，若是來日甘寧城破，柴氏盡誅，煩請殿下務(wù)必留下我那三叔與大哥的性命，我要見他們！”
無越退后兩步，躬身一禮道：“符曉，應(yīng)下王妃便是。若是來日事成，必定命人將他們父子二人押回重川城，交給王妃！”
翌日，西越前朝太子符曉即將掛帥征討柴氏的消息不脛而走，坊間茶余飯后無不談及此事，于是很快，消息便流傳到了西越甘寧城。
姜舒圣府中，他拿著流傳民間的那些紙張，站在角落里望著窗前那棵歪脖子樹，陰鷙笑道：“所謂的市井流言，倒是比南陽的皇命御封先行傳來，簡直是妙極了！”
不鳴則已，一鳴驚人啊！
凌安宮。
柴敬一氣之下將流傳于坊間廣為傳誦的紙張撕個粉碎，長公主柴靜慈安坐下首，從容道：“哪怕是你勒令收回所有紙張，也阻止不了敵人的陰謀，如今市井民間都在議論紛紛，當(dāng)年柴氏逼宮謀反的隱患又開始卷土重來了。當(dāng)年符氏舊朝的臣民猶在，你最是清楚暴動對于一個王朝的威脅，所以當(dāng)務(wù)之急必須設(shè)法穩(wěn)住民心與軍心，而不是一味地避重就輕。”
說時遲那時快，太子柴濟容便帶著姜舒圣在殿外求見。
“兒臣見過父王，見過姑姑?！?p> “臣姜舒圣見過國主，見過長公主殿下！”
柴敬心想，長姐言之有理，最重要的便是符氏舊朝的臣民猶在，而眼前的姜舒圣更是符氏的天子近臣。于是他緩步走到姜舒圣身前，緊盯著他那雙沒有一絲波動的眼睛，說道：“姜卿，你如何看待這些流言？”說著，隨手指著地上被他撕了粉碎的紙屑。
姜舒圣不卑不亢，挺直身板道：“回國主，臣認(rèn)為符氏太子即便活著，也與常人并無不同，無需過多理會。符氏已然亡國多年，這些年來我朝休養(yǎng)生息，還田于民，減免賦稅，臣民皆是對國主感恩戴德。雖說一朝天子一朝臣，但放眼朝堂，如今仍舊肯屹立朝中的臣子，不乏符氏舊臣?。≡僬?，符氏太子掛帥出征，掛的是哪朝的帥？他符曉腰間掛著的帥印是南陽王朝的，領(lǐng)的也是南陽國主的皇命，那他便始終是我朝的敵人！”
“那姜卿呢？你可曾想過追隨舊主？符川當(dāng)年待你不薄?。 辈窬礈惤?，又問道。
身旁的柴濟容理所當(dāng)然道：“父王，姜卿當(dāng)年可是親自手刃了符氏君主，他又怎會對您有不臣之心，那不就是自尋死路嗎？”
柴敬仿佛醍醐灌頂，豁然開朗地拍了拍姜舒圣的肩膀，大笑道：“是啊，我怎么忘了呢，姜卿當(dāng)年可是在我的面前親手了結(jié)了符川的性命，我怎么能懷疑你呢，是我的錯！”
姜舒圣聞言，連忙后退兩步，掀袍下跪于地顫聲道：“臣姜舒圣，惶恐！”柴敬見狀便上前將他一把扶起，好一副君圣臣賢的景象。
柴濟容見氣氛稍微緩和，這才躬身道：“依兒臣與姜卿的愚見，既然流言已經(jīng)徹底散開，已然是無法制止。陛下為今之計，只能竭力安撫民心。比如恢復(fù)宵禁，加強皇城守衛(wèi)兵防，加大城內(nèi)巡察力度。另外，還要及時修補四周城墻的漏洞，確?；食枪倘艚饻??！?p> “即便西越國土從前是符氏所有，但今非昔比，如今世間承平已久，百姓斷然不愿再興兵伐武。前日二殿下出兵乃是以練兵演武為由，若是符曉來日當(dāng)真率軍西進，那么他們便是主動挑起戰(zhàn)火動亂的不義之師。”姜舒圣隨即開口補充道。
民可載舟，亦可覆舟，民心不復(fù)，何談復(fù)國？
甘寧城，上官家。
今日休沐，上官泠與上官楚堯此時正閑庭信步地在后花園賞梅，卻被一陣凌亂的腳步聲擾了興致，只見上官楚紳疾步走來，上氣不接下氣地說“父親，大哥，不好了。城中那些流言……”
“流言都傳出好段時日了，你這般大驚小怪作甚，成何體統(tǒng)？”上官楚堯呵斥道。
“不是，他們說，他們說符氏太子符曉是裴嗣身邊的護衛(wèi)無越，因著上官家與裴家是姻親關(guān)系，坊間開始揣測到我們頭上了。他們說，我們是不忠不孝的賣國賊，還有……反正說得可難聽了，我都聽不下去了！”上官楚紳躬著身子，扶著膝蓋喘氣道。
上官泠氣得拍桌道：“胡扯！難不成還要把通敵的罪名強加到我們頭上嗎？”
當(dāng)初上官泠父子入西越朝堂時，便有不少臣民持反對之意，畢竟他上官泠在南陽朝堂官居禮部尚書之位，如今二話不說便倒戈敵國，誰敢保證他們沒有別的心思。
歸根結(jié)底，他們與慕容家不同，如今慕容鏡貴為東宮正妃，便是未來執(zhí)掌正宮的王后，慕容家可是皇親國戚??！可他上官泠父子離開了上官家祖業(yè)的支撐，又有何底牌？
上官楚紳委屈道：“他們還說，是父親您殺親殺子才謀得如今的宰相之位！”上官泠無法否認(rèn)老祖宗與上官楚平的死跟自己脫不開關(guān)系，但此等誅心之言，必定會引來柴氏猜忌，柴敬性情多疑，恐生禍端??！
“到底是誰？是上官楚越那丫頭策劃的，她與老祖宗感情甚篤，我早該想到她不會就此罷休的，一定是她，一定是她！”說罷，竟是直接氣暈了。
“暈過去了？都背棄家國了，什么大風(fēng)大浪沒見過啊，三叔啊三叔，不至于此吧！”楚越聽聞消息的時候，裴嗣正在替她梳頭，見她笑得頻頻點頭，便連忙松了松手，生怕弄疼了她。
裴嗣一邊替她摘下耳墜，一邊給她輕揉著耳垂，還不忘笑著附和道：“怕呀，怎會不怕呢？如果一著不慎，連柴氏都嫌棄他們，那不得要帶著一家老小睡大街?。俊?p> 楚越起身，直接拉著裴嗣倒在被褥上，兩人偏著頭四目相對。雖然她眉眼在笑，可裴嗣看得出來她并不開心。上官老祖宗的離世，仿佛成了一根永遠(yuǎn)無法拔出的利刃，橫插在了她的心尖上。
“我可不會讓他們睡大街，我從蘇杭城狂奔回來，回到上官家那日起我便發(fā)誓，總有一日，我要讓他們父子二人跪在老祖宗的靈位前懺悔罪過，我不會放過他們的，絕對不會！”裴嗣抬起手捂住了她的雙眼，掌心逐漸濕透了。
他們從來都是一樣的人，在外人面前永遠(yuǎn)都是一副堅不可摧的姿態(tài)，而最為脆弱的那一面，只會在彼此之間展露無遺。
三日后，南陽國主裴稷下詔，冊封符曉為征西主將。當(dāng)日，符曉率領(lǐng)永安王麾下五千親兵，啟程返回劍閣將軍府。
三月初，北安侯在所居的驛站遭遇刺殺，所幸被奕王派遣守衛(wèi)驛站的戍衛(wèi)司所救，不曾傷及分毫。而后，朝廷以搜查刺客為由，在驛站搜出了胡氏父子通敵叛亂的罪證，二人隨即鋃鐺入獄。
“裴嗣，你休要污蔑本侯，那些通敵文書根本就是你們偽造出來的，你們想要一個出兵討伐西越的正當(dāng)理由，就可以隨意拿我們父子開刀？”
裴嗣隔著牢門穩(wěn)坐其中，一身蟒袍極具威嚴(yán)，他聽著里頭的人嘰嘰呱呱說個不停，都快要打哈欠犯困了，不耐煩地道：“既然你們本就有不臣之心，也不必跟我費這嗓子，侯爺您的年紀(jì)也不小了，要保重身子??！”
“你要靠栽贓弄死我，沒這道理！”
“只不過是西越柴氏的一枚棄子罷了，你們該怨的人從來都不是南陽。當(dāng)初不是想著這么個法子，也不會召你們進京，我們南陽念在你胡氏當(dāng)年那么點從龍之功，給你一個侯爵之位，讓你們享受尊榮那么多年，已經(jīng)是仁至義盡了！”說罷，起身拂袖而去。
符曉站在劍閣城墻上，遙望著那座故都，感慨萬分。身后拾階而上的陸鳴川笑道：“怎么了？太子殿下是覺得這邊境黃沙的味道特別好聞嗎？想當(dāng)初，你趴在我那馬背上的時候可是拼死掙扎呀，哭著鬧著非要給你那叔叔報仇，如今，總算就要得償所愿了！”
符曉很久沒有回想起當(dāng)初那樁糗事了，如今聽陸鳴川這么說起，倒是難得地羞澀起來。
是啊，這邊城風(fēng)沙的味道，他也是許久沒有聞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