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大寒,硯冰堅,手指不可屈伸。
深冬過后,辭舊迎新,新桃換舊符。
雖是臨近春節(jié),但街上仍是沒有太多行人,百姓多半都不愿在這般時節(jié)頂著寒風出門晃蕩,每日早晨苦苦地從溫暖的被窩中爬將起來,出門買一些蔬菜瓜果魚肉以備一日的果腹之需,大概便是普通老百姓的冬日活動了吧。
裴嗣一開始是坐著放有兩個暖爐的寬敞馬車離開永安王府的,但是不知為何,才走了不到一半的路程,他便讓駕車的福伯停下馬車,隨后他跳了下去,接著便讓福伯先行返回王府。
福伯愣了愣,對著世子殿下眨著那雙小眼睛,硬是沒問話。
裴嗣知曉他的意思,但終究沒有再說話,只是抬起手拍了拍他肩膀上還未消融的雪花,打開了一把油紙傘,帶著一名護衛(wèi)沿著這條御道緩緩向南走去。
往南,便是南陽國宮城,南華宮。
南華宮是整個華夏大陸最大的宮城,從裴氏高祖定都此地后便開始修建,參與宮城建造的工匠數(shù)不勝數(shù),更是足足花費了六年有余的時間才得以落成。
各處宮殿雕梁畫棟,琳瑯滿目,異彩紛呈,它就像是一只巨大的雄獅,佇立于整座重川城正中央,日日夜夜俯視著城中百態(tài)。
看著那個外出游學歸來,褪去文士衣衫重新?lián)Q上錦衣華服的世子殿下,在王府內(nèi)當了二十余年車夫的福伯也算是看著小世子慢慢長大的,此時他的心中恍然生出了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這殿下好像變了,但要問他哪里變了,他似乎又答不出來。
于是他尷尬一笑地伸出通紅的雙手,一緊馬韁,調(diào)頭返回王府。
南華宮,御書房后邊有一座新建的小宮殿,殿內(nèi)陳設(shè)極為簡陋,與這座極為奢華的南華宮格格不入,但卻是國主裴稷勤政的最有力佐證。
早年,國主陛下為了能夠留出更多時間來批閱各地送至宮中的奏章,特意命人緊趕慢趕建了這座小宮殿,說是宮殿,其實就是一間再簡陋不過的小房子罷了,若是夜里辦公晚了,便不回后宮歇息了,直接在這小屋子里將就著。
對此,皇后以及諸多嬪妃甚至是朝中大臣都提出過異議,但無一例外,都被他大手一揮擱置了,還說,當年高祖定鼎南方之前,什么苦沒吃過,寡人這算什么?
當裴嗣獨自一人在太監(jiān)首領(lǐng)賈公公的帶領(lǐng)下來到那座小殿時,他順勢笑著問了一句:“陛下昨夜又沒歇息了?”
賈公公雖然是太監(jiān)首領(lǐng),但是尤為年輕,三十歲都未到。
只聽他細聲細語地恭敬道:“陛下昨夜為了北胡大肆南下開疆拓土一事極為煩憂,甚至龍顏大怒,幸好世子殿下今日來了,可算是及時雨啊!”
說著,領(lǐng)著裴嗣跨過了門檻。
國主裴稷正給自己倒著一杯熱茶,抬頭見裴嗣來了,原本黑著的臉也變得緩和了許多,只見他揮了揮手,賈公公連忙帶著所有人離開,將這個空間留給這對明主良臣。
行過禮,裴稷伸手讓這位侄子坐在對面,只是輕輕瞥了一眼,便微微皺眉道:“怎么衣衫都濕了?”
裴嗣下意識拍了拍披風上的雪水,溫言道:“是雪水,侄兒在外游歷四年,就是突發(fā)奇想,想感受一下重川城的飄雪,所以便棄了馬車步行進宮了?!?p> “是啊,有些事物確實需要親身體驗才能得知其中奧秘,哪怕前人說再多,都只是紙上談兵不落實處啊!”此話雖然簡短,但其中真意,剛剛游覽四國風光歸來的裴嗣又怎會不知?
如今,北胡與西越一直蠢蠢欲動,前幾日剛剛傳來消息,北邊又開始往南部拓疆了。
北胡本就是游牧民族,擁有極為廣袤的草原地帶,但終究是不如中原這塊肥肉誘人!
而西邊的西越國,那片極為荒涼貧瘠的黃沙之地,出門喘口氣都會滿口風沙的這個說法其實毫不夸張,再者,西越柴氏的野心,天下誰人不知?
裴嗣在這位國主伯父面前向來不行君臣之禮,這倒不是說他這位永安王世子殿下有不臣之心,反而這還是伯父從小便叮囑他的那句話使然:嗣兒,以后記住,你父王在我面前,沒有君臣,只有兄弟!
只見他絲毫不見外地給自己也倒了杯茶,沒有像裴稷那般捧在手中,而是一飲而盡。
待放下茶杯后,他隨即緩緩道:“侄兒一年前曾經(jīng)喬裝打扮進入北胡國都,只見北胡國民哪怕是再普通不過的老百姓都熟諳騎術(shù),從前只是聽說北胡人人善戰(zhàn),一直半信半疑,直至親眼所見才知曉,原來竟都是真的。”
說罷,裴嗣嘆了一口濁氣。
裴稷有些恍然,沉思片刻過后,輕聲感慨道:“也就是說,北胡一旦有戰(zhàn)事,除卻老弱婦孺之外,人人皆可戰(zhàn)!”
北胡自從二十年多前統(tǒng)一草原以來,一直都是中原的一大隱患,他們的目標不僅僅是最南部的南陽國,也就是說北胡的目標不僅僅是單純的往南部擴張,還要往東西兩側(cè)延伸,直至統(tǒng)一整個華夏大陸。
當然,要完成這番大業(yè),并不簡單。只是人無遠慮必有近憂,包括南陽在內(nèi)的三國不得不加強防備。
北胡雖然沉寂了數(shù)載,但最近又開始動作頻繁,比如近半月來不斷往南吞并一些不起眼且無所歸屬的小城池便是為了日后南下征戰(zhàn)作戰(zhàn)略縱深。
臨別前,裴嗣從錦裘的夾層中取出一塊金鎖,遞給裴稷,笑著柔聲道:“去年雍兒出生時,我還在西越邊境上吃風沙,欠了這個見面禮一年了,希望伯父莫要介懷啊,今日還有些事,待侄兒下次進宮再過去見見我那位表弟?!?p> 國主裴稷接過金鎖,笑意溫淳地點了點頭,說會替他轉(zhuǎn)交給那個不久前才剛剛滿一周歲的長子,裴雍。
裴嗣一腳踏出宮門,便見有一人在不遠處等候著自己,那人見到他后便撐開手中的傘,準備護送他去城外的一個地方。
裴嗣并沒有急著跑過去,而是微微抬起頭望向灰蒙蒙的天空。雪停了,但是雨卻落了下來,這場早至的春雨淅淅瀝瀝地落在地面上,與雪水融合在了一起。
他不由得輕聲說道:“重川城的雨,還是一如既往地下得突然?!比缓笠魂囆∨苓^去從那名護衛(wèi)手中接過了那把油紙傘。二人并肩而行。
重川城外兩里地,有一個開在驛路旁的小茶肆,專門對途經(jīng)此地準備進城的“肥羊”坑蒙拐騙。
一人身穿素雅的文士衣衫,正坐在茶肆中喝著那極為廉價卻高價售出的普通茶葉泡成的與白開水無異的茶水。
對此,不是沒有過往行人沖著老板發(fā)火,罵他奸商,罵他趁火打劫,但是到最后又覺得自己理虧,畢竟一個愿打一個愿挨嘛,誰讓方圓十里路只有這么一家茶肆?所以,罵到最后往往都沒了火氣。
而這名與茶肆明顯格格不入的文士,不是那羈旅之人,而是專門從城內(nèi)來到此地,等待著一個人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