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風跟著秦光去忙了,宛然去街上買了布料,她要為你敦敏做身衣裳,她已經好多年沒有給他做衣服了。
桃兒要來幫忙,宛然拒絕了,“桃兒,我沒有盡到做母親的責任,我想親自給他做,彌補心里的虧欠?!彼嘈α艘幌拢m然明知道那些沒在孩子身邊陪伴的日子,是怎么都彌補不了的,可是為了自我安慰,還是不得不去做。
桃兒點點頭,然后幫著她打下手。她緊趕慢趕地做完,給敦敏送過去,可他已經離開家了。她只好把衣服拿了回來,準備找機會再給他。
城門被封鎖起來了,西國軍隊已經兵臨城下。
南國的士兵這次非常勇敢,他們死死守住城門,足足堅持了兩個月,城門沒有被攻破。城外兵戎相見,城內的人擔驚受怕地繼續(xù)著生活。時間一天一天地過去,大軍壓境的恐慌一天一天地蔓延,城內的給養(yǎng)又開始出現不足,朝廷準備往更南的南方撤退。他們前腳一走,西國兵后腳就沖了進來,他們如潮水一般涌進臨城。人們能做的,只有關好門窗。
南國守軍被打散,死的死,逃的逃。敦敏已經兩個多月沒有回家了。慈修很著急,雖然他有心里準備,可是還是抱著一絲希望。他從后門溜了出去,他要去找敦敏。
滿街都是西國兵,慈修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在街道上,他四處張望著,看會不會發(fā)生奇跡。他一個一個地搬開躺在地上的尸體,即使活不見人,至少死要見尸,他搜尋著敦敏的身影,只是沒有見著一個活著的南國兵。他心急如焚,如無頭蒼蠅在街上亂撞。
宛然也很擔心敦敏,她在家焦慮惶恐,坐立不安。
秦光看著她擔憂的樣子,著急地說:“我去慈修家看看?!?p> 宛然搖搖頭,不同意,“萬一你出事,我怎么辦?”
秦光說:“不會有事的,我會小心的?!?p> 宛然堅決不同意,“你別說了,不可能?!?p> 她看著遠方,“商城的教訓忘了嗎?萬一歷史重演,我們還怎么活下去?!?p> 秦光只好作罷。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宛然還是想再等等,看看情況,現在冒然出去,可能會白白送了性命。只是稍微安心一點的是,他們在家沒有聽見鬼哭狼嚎地的聲音,外面除了不停歇的馬蹄聲,似乎還算安靜。
慈修找了好久,都沒找到敦敏,更糟糕地是,他被一群西國兵逮住了。
慈修掙扎了一下,西國兵一刀背砸了過來,他只覺得背上一陣鈍痛,骨頭似乎都要斷了。他不敢再掙扎,只能垂頭喪氣地跟著他們走。他們又抓了一群青壯年,讓他們拉尸體到城外掩埋。
一隊兵看守著他們,慈修觀察了一下,逃是逃不了,只好硬著頭皮跟著做了起來。他擔心著敦敏,擔心著家里,擔心著宛然。
南風聽著外面的馬蹄聲,好奇地趴在門縫往外看。
宛然去拉他回來,她小聲在他耳邊說:“不要命了,快回去?!?p> 南風掙脫開她的手,說:“別急,母親,我好像看見哥哥了?!?p> “誰?”宛然只覺得心里一緊,立即問到,她以為是敦敏。
“南鷹,您過來看看?!蹦巷L從門縫指著外面說。
宛然急忙趴在門縫,果然,那個熟悉的身影,那么像金戈的背影,高高地坐在馬背上,她高興地說:“是,就是南鷹?!?p> 她慌慌張張地打開門,大聲叫到:“南鷹,南鷹?!?p> 南鷹聽到喊叫聲,一回頭,看見母妃,他飛身下馬,奔跑過來。
“南鷹,”她哭著撲向兒子。
南鷹抱住她,也哭著說:“母妃,母妃,我終于找到你們了?!?p> 南風沖上前去,抱著南鷹的背,“哥哥,哥哥”。
秦光聽見響動,也立即跟了出來,看見他們三個抱在一起哭,也情不自禁地流淚了。
南鷹看著他,恭敬地叫到:“師傅。”
他擦了擦眼淚說:“南鷹,回家了就好。我們進屋去說吧!”
南鷹點點頭,他先去安排了一下人馬,讓其他人都回去,留了四個士兵守在外面。
秦光在院子里擺好了茶,又讓桃兒去準備飯菜。桃兒看見南鷹回來,也是高興地淚眼婆娑。她一邊擦著眼淚,一邊去準備飯菜了。
南鷹拉著宛然的手,難過地說:“母妃,每到一個城池,我就到處去找你們,我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你們了?!?p> 說著,一家人又眼淚汪汪了。
宛然擦著淚,問到:“南鷹,你怎么到西國軍里去了”?
然后南鷹就從父王戰(zhàn)死,講到外祖父安排他進了軍隊,他一路跟著南征北戰(zhàn),后來因為英勇善戰(zhàn),成為了一名少年將軍。
聽到金戈戰(zhàn)死,宛然感到一陣心痛。她捂著胸口,眼淚像斷了線的珠子:“你父王走的安詳嗎?”
南鷹流著眼淚說:“安詳,他的臉上還掛著笑容?!?p> 宛然忍不住嚎啕大哭起來。那個和她愛恨交織的男人,當經過時間的沖刷后,她記住的都是他的好。他們一起走過的點點滴滴,沒有被時間沖淡,而是像濾網一樣,過濾掉爭吵和仇恨,剩下的都是金子般燦爛的時光。
南鷹含著淚安慰道:“母妃,別哭了,父王希望我們都過得好好的。他現在一定會很安心的?!?p> 過了一會兒,她停止了哭泣,說:“等情況安定一些,我們一起去看他。”
南鷹和南風都流著眼淚點點頭。
秦光紅著眼眶問到:“南鷹,外面混亂嗎?”
南鷹皺著眉頭說:“師傅,很亂。每條街不一樣,這里我不會讓他們亂來的,你們可以放心地出入。”
宛然想到慈修他們,抹了抹眼淚說:“南鷹,你能給我們找?guī)滋资勘囊路幔俊?p> 南鷹說:“可以,母妃,你們要干什么?”
宛然沒有告訴他敦敏的事情,否則又是一場避免不了的矛盾糾葛,她說:“沒什么,就是在危險的時候保護自己?!?p> 南鷹叫了一個士兵進來,吩咐他去辦。
一家人好久沒有在一起吃飯了,他們很開心。他們不停地給南鷹夾著菜,南鷹笑著說:“母妃,師傅,南風,桃兒姨,你們都快吃吧!我這碗里要堆成山了?!彼麄兌夹χ粗?,南風笑著說:“哥哥,你多吃點,這么久沒在家里吃飯了,我們給你補起來。”他今天可高興了,即使父親走了,可是哥哥回來了,他覺得事情還沒有那么糟糕。南鷹笑著說:“南風,你哥哥就是有個馬肚子,也裝不呀!”宛然和秦光笑著,互相望了一眼。南鷹吃完飯,就要走。
宛然不舍地問到:“不住家里面嗎?”
南鷹拉著她的手臂,微笑著說:“母妃,軍隊還有很多事。我也不能常來,你們有事讓人去叫我。我留兩個士兵給你們。”
宛然也只好同意,他有自己的事情了,她不能耽誤他。
士兵送了幾套衣服過來,南鷹帶著兩個士兵先走了。
宛然和秦光換好衣服,就要出去。南風驚訝地問:“母妃,你們要去干嘛?現在這么亂?!?p> 她看著兒子說:“我要去看看敦敏,心里老不放心?!?p> 南風想了想,“我也去?!比缓笠矒Q上了衣服。
他們帶著一個士兵跟在身后。
一行人來到慈修家門口,看見幾個西國兵正在砸門。秦光要沖上去,宛然拉住了他,讓南鷹的士兵過去。
那士兵過去說了一陣,最后那幾個西國兵就悻悻地走了。
宛然拍著門叫到:“惠靈,是我,快開門?!?p> 馬七聽這聲音是夫人的,可透過門縫,看見是西國兵,然后不放心地問到:“你是誰?”
宛然聽是馬七的聲音,然后說:“馬七,我是敦敏的母親,你把門打開?!?p> 門終于打開了,宛然讓士兵守在門口,他們幾個進去。南風不愿進去,宛然只好讓他也守在門口了。她和秦光一進去,馬七立即把門關上。“夫人,你們怎么還敢出來,這幾天好多西國兵來砸門?!蓖鹑徽f:“沒事兒,我們找了西國兵的衣服?!瘪R七欲言又止,宛然問到:“出什么事了?”馬七嘆了口氣,沒說話,把他們帶進了前廳。
惠靈抱著兩個孩子坐在里面,看著她,就哭了起來,“母親,父親和敦敏都沒回來。”
宛然一聽,心都涼了,然后穩(wěn)了穩(wěn)心神,說:“別著急,你父親走了多久了?”
“他說去找敦敏,走了兩三天了?!彼拗f。
宛然安慰著她:“你別著急,我們出去找。你在家看好孩子,哪兒也不要去?!?p> 麒麟和璞玉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看著母親哭,他們也跟著哭。宛然摸了摸他們的臉,然后對馬七說:“馬七,你一定要照顧好家里,我們去找他們?!瘪R七點點頭,“放心吧,夫人?!?p> 宛然讓那個士兵就守在門口,他們三個去找慈修和敦敏。
剛走出大門,就看見菲蕓和幾個仆人被趕了出來,宛然跑上前去,“菲蕓?!?p> 菲蕓看見她,哭了起來,“宛然,他們搶了我的房子,還把我們趕出來了?!?p> 宛然嘆了口氣,說:“菲蕓,先別哭,你去陪惠靈吧?!?p> 她聽話地點點頭,宛然看著菲蕓他們進去后,他們立即去找敦敏和慈修。
宛然心里已經有很多設想了,她希望自己找不到敦敏,那樣就證明他還活著。只要他還活著,在不在家都沒有關系。如果敦敏出事了,也應該在城門口附近。以他的性格,不會逃走。他們就一個城門口一個城門口的去找,有些城門口的尸體已經掩埋了。他們到了南城門口,那里尸體遍地,都還沒有來得及掩埋。宛然已經有點麻木了,南風是第一次看見這么多的尸體,不僅有些反胃。雖然跟著父王看過打仗,但是很少見戰(zhàn)后的場景。他們一個一個的去扒拉,只聽南風大聲驚呼到,“母親,你快過來。”
她的心提到嗓子眼兒了,她有不祥的預感,趕緊跑過去,果然,那是她的敦敏。他的身體已經僵硬,面色雪白,傷口處的血液已經凝固,他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眼睛里沾滿了塵土。
宛然沒有哭,她用力地去抹了抹他的眼睛,終于閉上了。她顫抖著說:“兒子,你安心地走吧。”南風的眼睛濕潤了。這個剛剛認識的哥哥,忽然之間就沒了,他心里很難受。
她想把他弄回家里去。秦光明白她的心思,說:“我去找板車。”
他找了個板車過來,他們把敦敏抬到車上。
秦光也很難過,他說:“還是不要去他們家了,不然惠靈受不了”。
宛然麻木地點點頭,說:“那去我們家吧?!?p> 他們把敦敏的尸體拉回來,宛然讓桃兒燒水,她要好好給兒子洗個澡。桃兒看著敦敏的樣子,已經是淚流滿面,她不敢大聲哭,怕宛然更傷心難過。
宛然慢慢把兒子的盔甲脫下來,南風立即過來幫忙,他扶著哥哥僵硬的身體。
當身體裸露出來時,宛然的眼淚終于忍不住淌下來。
她看著他的身體,在記憶中搜尋那些僅存的記憶片段。這塊從她身上落下來的肉,她只好好地陪了他四年。她沒有盡到做母親的責任,是她把他帶到這個世界上來的,現在又要送他走。秦光和桃兒要幫忙,她都沒同意。
南風也哭了,看著哥哥一動不動地躺在他的面前,他第一次真切地感受到死亡是什么樣子的。父王雖然走了,可是他并沒有看見他走的時候的樣子,所以父王在他心里,永遠是高大威猛,生龍活虎的英姿。他和母親一起,為這個和他們血脈相通的人清潔身體。母子倆流著淚,誰也沒說話,宛然撐開敦敏的眼皮,給他擦了擦里面的泥沙。他們靜靜的,慢慢地擦拭著敦敏的皮膚,淚水混著清水,在敦敏的身體上抹來抹去。他的胸口有個又長又寬的傷口,那里的血液已經凝固。宛然在心里咒罵到:“哪個挨千刀的把刀子捅進了我兒子的胸口,你以后也會被千刀萬剮的?!卑阎車难翰粮蓛艉?,她看見了旁邊有道傷疤,她心里難過極了,她知道,那是金戈插在兒子胸膛的刀口留下來的,現在他們都走了,她感覺自己的心也走了一半。敦敏的臉上沒有痛苦,沒有害怕,是那么地平靜。宛然不知道兒子走的時候,在想什么,會不會很疼,她想,他應該不會叫疼的,他是那么的勇敢倔強。可是傻兒子啊,人都是肉身,怎么能不疼呢?
宛然給敦敏做的衣服終于給他穿上了,只是她沒想到,成了兒子的壽衣。她把臉貼在兒子的胸膛,眼淚靜靜地流淌著。南風流著淚,把母親抱了起來??粗赣H悲痛欲絕的樣子,他有了真正的切膚之痛,這是他的親哥哥。
秦光去外面找棺木,可是店門都關著的。他只好把家里的門板拆下來,釘在一起,勉強做了副棺槨。
他們一起把敦敏抬進棺木里。秦光看著她悲痛恍惚的神情,他真的很難過,有些事情他永遠為她分擔不了。就像現在,即便他心里再難過,也不能讓她的心里的痛苦減少一分。如果可以,他真的希望自己能代替她難過和傷悲,不讓她受一點苦楚。
第二天,他們用板車把敦敏拉到埋葬他祖母,外祖父外祖母的地方,在那里挖了坑,把他埋葬了。
南風跪在墳前淚如雨下,他悲痛地叫了聲:“哥哥”。
宛然呆呆地看著敦敏的墳,忽然覺得頭開始痛了起來,腳下也沒有了力氣,她身子一歪,摔倒在地。
秦光和南風立即扶起她,秦光這時候才注意到,她的頭上一夜之間多了好多白發(fā)。他心疼地把她背了起來,南風在后面扶著她,他看見母親的眼淚默默地流著,他的心也跟著疼痛著。
宛然好好休息了一夜,又開始去尋找慈修,她即使再難過,再悲傷,命運也沒給她喘息的時間。她現在就是一個陀螺,麻木地轉著。命運地皮鞭抽在她的身上,她不能停下來,只能不停地轉。
南鷹來告辭了。他給家里帶來了許多金銀玉帛。宛然說:“南鷹,你自己留著吧!家里不缺吃穿?!?p> 南鷹沉重地說:“母妃,兒子不能在你跟前盡孝,只能用這些東西來彌補兒子的虧欠和愧疚,您一定要收下?!?p> 宛然一聽,又要哭了。
“為什么剛一來就要走?能不走嗎?”
南鷹難過地看著她,說:“母妃,我的使命在戰(zhàn)場,我必須得走?!?p> 她含著淚問:“那什么時候能回來?”
“不知道,母妃?!彼麚u著頭說。
宛然低垂著眼眸,她知道她留不住南鷹。
南鷹對南風說:“好好照顧母妃。這里會有新的人接管。我會給他們打招呼。你們不會有事的?!?p> 南風點點頭,他也得習慣生離死別。昨天和同母異父的哥哥死別,今天和同父異母的哥哥生離,他也深刻體會到了,生活的酸甜苦辣已經如火星一般,落在了他的腳背上,他必須得跳起來。
宛然讓桃兒把給南鷹做的袍子拿出來,“南鷹,這是我親手做的,以后想母親的時候就看看。我們會一直在這里,你要記得回來?!?p> 南鷹含著淚點點頭,他擁抱著她,這個雖然沒有生他,卻視如己出,養(yǎng)育了他十幾年的母妃,她的胸懷像草原,滋養(yǎng)著他的生命。她是他心里最愛的人。
宛然含著眼淚叮囑到:“你要早點成家,開枝散葉,你的父王和額娘,在九泉之下,才會安心?!?p> 南鷹點點頭,“母妃,等打完仗了,安定下來后,我就會成親生子的?!?p> 秦光動情地說:“南鷹,記住師傅教你的,不要濫殺無辜。”
他點點頭,“放心吧,師傅?!?p> 他辭別母親、弟弟和師傅,騎上戰(zhàn)馬,帶著他的士兵,奔向遠方的戰(zhàn)場。他就如他的名字一樣,他是翱翔在藍天的雄鷹,是大草原出來的雄鷹,不是家養(yǎng)的小雀鳥,他要去自己的天空飛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