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的傍晚急雨總是匆匆駛來,酣暢大鬧一場之后又退得悄無生息。金黃的銀杏葉落滿地壇公園的銀杏大道,滿城便盡帶了黃金甲。呼呼啦啦的北風卷著鵝毛大雪落滿了紫禁城,BJ一夜便回到了北平。春風吹化了寒夜漫漫,轉眼便望見滿樹的芬芳吐綠……
就這樣在四季的輪回轉化中,陳伊萬在BJ渡過了兩年時光。她因要參加公司安排在西梁的重要會議,于周六一早便趕了頭班高鐵由BJ返回了西梁,推著行李箱立在大院熟悉的紫藤架下出神了半日。
周一即將舉行的會議是陳伊萬所在公司一年中最為重要的年度策略會議。每年的舉辦地點在幾個大區(qū)間輪換,今年會議的地點定在了西梁。這是兩年前的秋天離開西梁后,陳伊萬第一次返回家鄉(xiāng)。
回到大院熟悉的那個家,雖然父親努力保持著母親在時的布置陳設,但空氣里再沒有了母親的味道,陳伊萬感到清冷異常。父親在自己的多番勸說之下,跟著他的同事們難得一起去南方旅行了,空蕩的房間里陳伊萬捧起母親的照片,輕撫著照片中母親的臉頰,久久坐著。
找了零食草草墊過,直至霞光晚照,陳伊萬才最終完成了高鐵上未完成的團隊報告。從書桌前的椅子上站起身,伸展了有些僵硬的腰身,沉沉吐了一口氣。目光重又挪回到電腦前,她明白周一那場高強度的會議正在等著她。
合上電腦,陳伊萬換上一身休閑服。淺藍色的緊身牛仔褲搭著一件白色T恤,T恤外面罩了一件材質輕薄的米色長款西服。隨手抓了抓大波浪的長發(fā),從書桌上拿起手機便下樓了。坐了五個小時的高鐵,回家后又持續(xù)工作到了傍晚,她想出來走走。
部門的工作報告雖已經(jīng)提交給了總經(jīng)理助理,但腦中仍在反復梳理著報告所及的細節(jié)。不知不覺間,陳伊萬迎著夕陽向著大院一角的校園方向走去。
自高三畢業(yè)離校后,雖然在西梁完成了四年大學學業(yè),又在這里工作了兩年,可陳伊萬未曾再走近過大院母校的校門。按照十二年間早已形成的肌肉記憶,一路思索著工作,不覺來至了校園的正門口,緩緩停住了腳步。
一堵紅墻擋在了面前。陳伊萬以為是時間太久記錯了路線,退后幾步向四周張望著。
左側身旁立著一棵高大的柿子樹。彎曲嶙峋的樹干向上伸展著,油綠的葉子覆蓋在枝杈間,生機繁茂,那本是學校的標志之一,看到了那棵樹就等于看到了學校的大門。陳伊萬又將目光轉向擋在她面前的這堵紅墻,原先校園大門被這堵新墻封堵的輪廓痕跡清晰可見。顏色鮮艷的紅磚嵌在原先的綠漆大門處,與歲月洗禮過的淺紅色舊墻勉強融為一體,阻隔了前路。
側耳去聽,校園里似乎正傳來幾個孩子的陣陣嬉鬧,像是自習結束后同學們正在操場上打球、玩鬧的聲音。夕陽里最后一抹燦爛掠過圍墻正照向陳伊萬的臉頰,抬頭努力向著圍墻內張望了一番,卻什么也望不到。
又站了許久,陳伊萬望著那夕陽越過三層的教學樓漸漸向著天邊隱去。
“姑娘,你是要去學校嗎?”
陳伊萬忽聽到有人在身后問話,忙收了神思回頭望去,只見一位眼熟的阿姨正朝著自己微笑著再次問道:“姑娘,你一定很久沒有回大院了吧?”
“阿姨好,是有幾年了……”陳伊萬禮貌點了點頭作答,又忙問道:“請問一下,我看學校在,可怎么大門不在這里了?”
“呵呵……對吧,我看你站在這里發(fā)愣,就知道你有幾年沒回來大院了?!卑⒁滔蛑愐寥f慈祥一笑繼續(xù)道:“現(xiàn)在學校大門修在了外面臨街的馬路上了。你出了大院正門,向南看到第一個紅綠燈向東拐,再走一段就能看到了?!?p> 阿姨一邊熱心說著一邊用手比劃著指明了方向。
“原來是這樣……”陳伊萬呢喃道。
“學校已經(jīng)不屬于咱們大院了,現(xiàn)在都社會化了。學校改制后面向社會片區(qū)招生了,現(xiàn)在應該就只有中學部了……”阿姨見陳伊萬仍遲疑著,便又詳細補充道。
陳伊萬聽著,面色茫然間點了點頭,又忽然抬頭問道:“現(xiàn)在就只有中學部了嗎?”
“是啊,就只有中學部了?!?p> “阿姨,那老耿頭呢?”陳伊萬向著校園的圍墻再望了一眼問道。
“原來看校門的那個老耿頭嗎?”
“對,就是那個老耿頭?!?p> “好像是回老家了。”
“回老家了……”
“聽說前年就回老家了,他身體不大好了……現(xiàn)在的學校大門都是年輕保安負責了,老耿頭也該歇歇了?!?p> “嗯,也是的……”陳伊萬沉吟著又道:“老耿頭身體沒什么事吧?”
“呦,這個我就不大清楚了……”
“……謝謝阿姨了”陳伊萬道謝著向那阿姨告了別。
待那阿姨走遠了,陳伊萬心中覺得沉沉,躊躇間,回轉身面對著那封堵的痕跡,凝視著又停留了片刻。復轉了身,循著剛才那阿姨所說的路線而去。
二十分鐘后,陳伊萬站在了新修的校園大門前。
新修建的校園大門是之前綠漆校門的兩倍寬,卻沒有了拱形的門頂,也不見了“好好學習,天天向上”那幾個標志性的紅色大字,寬敞而簡約,顯然這更附合了時代的審美。校門兩側圍墻的起點也是學校大門的立柱,一人高的立柱用紅色墻磚裝飾砌成,立柱的頂端還有兩顆磚紅色大理石圓球立在上面。兩根立柱間是不銹鋼質地的自動可伸縮式校門,取代了原先被老耿頭一遍遍漆成墨綠色的鐵質大門。在一側的立柱上掛著白底黑字的校牌:某某中學實驗分校。
透過敞開的校門,可以輕易看到里面相向而立的兩棟教學樓重新翻修過了,已由原先簡單的白墻換成了紅磚墻。一側教學樓三層的幾間教室里點著明亮的燈火,空曠的樓道里似立著幾個人影正討論著什么。兩棟樓之間的操場鋪了嶄新的深紅色塑膠跑道,原先的主席臺功能并未改變什么,由低矮易登踏的寬敞臺面取代了那高高砌成的水泥臺面,上面還覆蓋了鋼架結構的米白色遮陽棚。
“校領導們再長編大論時倒免了些日光暴曬……”陳伊萬不覺抬了嘴角暗道。
有幾位少年正借著最后一抹夕陽,在塑膠操場上奔跑著踢球,相互追逐打鬧,盡情揮灑著汗水。另有幾位高年級的同學,無論男生還是女生,都仍穿著那熟悉材質的寬大校服,正三三兩兩討論著什么從校門里向外走著。
有同學推著自行車,有同學已向著大院方向走去,有同學則向著身后同伴揮手道別道:“明天你們還來學校自習嗎?”
“來,我來的……”
“明天八點才開校門,你們別再那么早敲門啦……”校門立柱旁的保安室里,有人探了腦袋向著那幾位少年喊道。
“知道啦……”一位少年大聲回道,一轉身朝著馬路旁的公交車站快步趕去。
“姐姐,你在找人嗎?要不要我?guī)湍闳ソ??”一個穿著短袖校服的女孩從不遠處與同學分別后,徑直走至陳伊萬面前禮貌問道。
陳伊萬收了看向校園深處的目光望向那女孩。只見站在她面前的女孩扎著兩條辮子,辮子被整齊梳成四股很高地分束在腦袋兩旁,細長的發(fā)梢垂下搭在肩前。雖然穿著寬大的白藍色相間的短袖校服,卻更像是動漫里的二次元女孩,正微笑著定睛望著自己。
“我在找……”陳伊萬頓在原地楞了一下,似是自言自語道:“在找……我的同學?!?p> 身后并不算寬敞的馬路上,一輛汽車駛近,似乎蓋住了陳伊萬的應答,女孩又湊近前繼續(xù)問道:“姐姐,你說什么?我剛才沒有聽到?!?p> “沒……沒事。”陳伊萬被女孩提醒著回過神來,向著眼前這個目測讀初三的女孩微笑著回道:“我以前就在這里讀書,只是路過這里看看……”
“噢,學姐好!”女孩聽到陳伊萬的回答,馬上禮貌地向著她彎了一躬。
“呃,你好,同學?!标愐寥f被這猝不及防地一躬嚇了一跳,忙回道。
“你們怎么周末還要上學?”陳伊萬隨口問道。
“快中考了,初三和高三的學生周末可以回到學校自習……”女孩回答得十分爽利,歪了腦袋又道:“這是校長簽發(fā)的特別批準,我們班主任有時候還用這個時間給我們補補課……”
“補課啊……”陳伊萬若有所思喃喃道。
“對呀,有的老師還給個別同學單一補課的?!?p> “真好……”陳伊萬望著女孩輕聲道。
“好?哈哈……”忽聽女孩爽脆笑道:“我們可不想補呢,但拗不過老師呀……”
“也是的。”陳伊萬若有所思著應聲點頭道。
“姐姐,那沒事我先走啦?!?p> “好,快回家吧……謝謝你了,我現(xiàn)在看過了,也準備走了?!?p> “那……姐姐,再見了!”女孩舉起了右手向著陳伊萬用力揮了揮,又朝著她燦爛一笑,兩條辮子在夕陽下歡快地甩過,很快便走遠了。
陳伊萬望著那遠去的女孩,也抬了手臂朝著夕陽下的身影揮了揮手,作了別。
一切都已經(jīng)改換了摸樣。
那面已被封堵的學校大門,將陳伊萬和她的同學們那些少年歲月一并封堵在了里面。眼前這扇敞開的嶄新大門,又將迎來許多少年們的青春時光。
緩緩轉身,陳伊萬準備離去,夕陽默默隱去了天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