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月出,雪一刻未停。
入了夜,雪勢更甚,起先只是鹽粒般的雪片,現(xiàn)下已作鵝毛飛舞,為帝都永安裹上一層厚厚的雪衣。無論白日里如何喧囂,一旦夜幕低垂,眾生如夢,終歸于沉謐??帐幨幍慕窒锍烁颍闶橇嘘犙策壍谋?,偶爾會見著三兩個左搖右晃、步履輕浮的醉漢,冷風(fēng)擷去殘留的脂粉香。他們大多從一個地方出來,那便是永安城內(nèi)有名的煙柳巷,安樂巷。
有人做白天的生意,自然有人做夜晚的生意。安樂巷就是這樣一個所在。白天的時候安樂巷死氣沉沉,看不見幾個人影,可是一旦夜幕輕垂,這條巷子便活躍起來,熙來攘往,聲聲歌舞到天明。雖說近些時日城中有妖物作祟,加之入了冬,安樂巷的生意不如往常那般火爆,卻仍是燈火通明,夜夜如晝。
慣在安樂巷行走之人非富即貴,畢竟一般人家光是入這銷金窩的門恐怕都已被扒個精光了。然而今夜,安樂巷中除了達官顯貴,還聚集著一群非比尋常的人。
雪依舊落著,落在謝明廉的肩頭。為了方便行事,謝明廉并未身著宗門的道袍,而是如常人般穿上了厚厚的棉衣,行走起來總有些別扭。
他驟然停下腳步,與安樂巷相距不足一丈,卻如同身處兩個世界。安樂巷中燈火數(shù)如繁星,勝過當(dāng)空皓月,將夜空映照出斑斕的色彩,迷幻而又無比真實。從巷子里吹出的風(fēng)是溫暖的,飄雪聞之退卻。風(fēng)中混雜著各種味道,醇厚的美酒,濃郁的胭脂,劣質(zhì)的香料......以及糜爛的女人香。
常在煙花柳巷行走之人對這種味道早便習(xí)以為常,甚至頗為喜歡,謝明廉卻是聞不慣的,幾度斂起眉梢。尤其安樂巷中的女子個個搔首弄姿,舉止不知檢點,更讓謝明廉覺著有辱修者風(fēng)范。他實在想不通,秦觀為何約他在此處碰面?
一番猶豫過后,謝明廉還是踏入了安樂巷,進了最有名的“歡意樓”的門。
客人上門,“媽媽”立即上前招呼,幾句話下來便問其喜歡哪位姑娘,隨即招招手,姑娘們便走到身旁,沖著謝明廉?dāng)D眉弄眼。
謝明廉并不歡喜,反而感到十分厭惡,素來潔身自好的他只覺眼前這些賣弄風(fēng)騷的女子污了自己的眼,索性移開目光,在歡客中尋找秦觀。很快,他的目光落在二樓的一個房間,房間內(nèi)的男子正面帶笑意地看著他。
他上了樓,秦觀出門相迎,爽朗笑道:“謝兄,好久不見。”
秦觀也與謝明廉一般身著便裝,或是為免引人懷疑,他所著衣物比謝明廉華貴不少,是個貴家公子的模樣。然而秦觀舉手投足間總顯露出幾分江湖的肆意與不羈,實在讓人很難相信,他是位養(yǎng)尊處優(yōu)的貴公子。
身處煙花污濁之地,被這些糜爛的氣息包圍,謝明廉屬實不能感到愉悅,只好裝出一副笑臉,回道:“按照輩分,你與我兄長才是同輩之人,這聲‘謝兄’明廉受之有愧?!?p> 并非謝明廉自謙,而是事實確是如此。秦觀與謝明庭同為宗門首徒,輩分自是高過謝明廉的,所以秦觀的這聲“謝兄”,謝明廉受不得。
顯然秦觀并不在意這些,他的目光有意無意地掃過樓下,而后看向謝明廉,說道:“這又不是宗門內(nèi),何必如此拘謹(jǐn)。你這一路想必受了不少風(fēng)雪,來來來,隨我喝兩杯熱酒暖暖身子?!彼^謝明廉的肩膀,走進房間。
大堂內(nèi)的“媽媽”招呼完客人,瞥向秦觀等人的房間,眼中閃過一絲異樣,旋即又被笑意掩藏。她使喚姑娘:“還不快去給客人送酒,要是惹得人不高興,看我怎么收拾你?!?p> 本以為能清凈片刻,誰料剛一進門,謝明廉的臉色便拉了下來,心中的不悅再也無法掩飾。他瞥了眼屋內(nèi)的眾人,厲聲質(zhì)問:“秦觀兄,他們?yōu)楹螘诖???p> 除卻他二人,屋內(nèi)還有三位男子。一位面朝門口而坐,粗糙的臉頰呈現(xiàn)暗沉的銅色,顯然久經(jīng)風(fēng)吹日曬。他身著勁裝,衣袖皆被束起,即便未曾負劍,也不難看出是行走江湖之輩,至于是俠是盜,那就全憑世人分說了。
在游俠的右手邊坐著一位白衣書生,衣著素凈冠容整潔,嘴角常掛著隨和的笑容,舉止間盡是文人的從容與優(yōu)雅。與游俠的左擁右抱、放浪形骸不同,書生身旁只有一位為他斟酒的姑娘,他與之保持著極其恰當(dāng)?shù)木嚯x,既沒有輕浮的逾矩,也不令人生厭。
還有一人站在窗戶旁。他是個很怪的人,明明有地方卻不落座,抱著一把劍靠著窗戶,透過小小的一道縫看向窗外,不知道在看些什么。而且他很少眨眼,即便風(fēng)雪冷冽如刀。比風(fēng)雪更冷的是他的眼神,總是沉沉凝著,透著一股兇煞之氣,令常人望而生畏。這是常年行走在刀尖上,殺過許多人留下的兇氣,莫非他是個殺手?
謝明廉的表現(xiàn)秦觀早有預(yù)料,畢竟眼前三人確實沒有什么好名聲。左右摟著姑娘,一身游俠裝扮的男子名叫沐風(fēng),是個臭名昭著的飛賊,凡是有錢的富人都害怕聽到他的名字。旁邊那位書生姓趙名景,曾也是譽滿天下人人敬仰的劍仙,可惜后來忤逆弒師,被逐出師門,背上了一世罵名。
而窗邊的怪人也的確是殺人如麻的萬人屠,但他并非是逢人便殺的瘋子,只是行事偏激且殘忍。在他身上發(fā)生的事情,最駭人聽聞的便是他屠殺自己滿門,包括生養(yǎng)他的父親,由此烙印上“血手人屠”的惡名。對了,還未提及他的姓名。他叫段夔,手中握著的是十二劍仙中的“斬龍劍”。
未等秦觀解釋,摟著姑娘,不停上手揩油的沐風(fēng)已率先開了口:“段兄,似乎有人不歡迎我們啊!”
窗邊的段夔聞聲收回目光,斜向謝明廉,眼中藏著一絲敵意。謝明廉自不會示弱,直直對上段夔的目光。兩道目光便兩柄利劍,沒有火花,沒有聲響,卻隔著虛空交鋒。
融洽的氣氛因為一句話而變得緊張。姑娘們收起了笑顏,端著酒杯的手停頓下來,眼神刻意躲避著,不敢輕舉妄動,生怕殃及池魚。
短暫的死寂被趙景打破。他一副若無其事的模樣,對著姑娘們雅然一笑,說道:“諸位姑娘,實在抱歉,我們幾人有些事情要商量,還請暫且出去片刻。”
姑娘們面面相覷,接連出了門。
沐風(fēng)抬起剛從姑娘腰間抽出的手,輕輕嗅了嗅女子的余香,抱怨道:“本來玩兒的挺開心的,結(jié)果你一進來,姑娘們就走了,還真是掃興??!”
針鋒相對的氛圍旁人若見了,必定頭痛不已,可秦觀卻如沒事人一般,悠哉悠哉地坐了下來,而后對謝明廉說道:“明廉兄,先坐下來喝杯酒,我再慢慢與你細說?!闭f罷,便將酒杯遞出。
謝明廉沒有接過酒杯,而是對著秦觀抱拳,憤然說道:“秦觀兄,我敬你是宗門楷模,相信你不會有荒唐之舉,方才答應(yīng)來這種地方碰面??扇羰悄阋灰夤滦?,與此等宵小之人為伍,明廉恕不奉陪,兩宗合作便到此為止吧!”
隨即甩了甩衣袖,似乎是在發(fā)泄一路上的不滿。而秦觀見狀竟未出言解釋,只是那杯酒收了回來,獨自飲盡。
有些人生來是個悶葫蘆,有些人生來卻是個炮仗,一點就著。背地里被人說些壞話也就罷了,當(dāng)作眼不見為凈,可如今被人當(dāng)著面罵,沐風(fēng)那急性子怎么忍得了呢?
他當(dāng)即回懟道:“得了吧!我們的確不是什么好人,可你歸元宗也不見得干凈多少,背地里干了多少骯臟的事情,恐怕你都不知道吧!?!?p> “你這飛賊,竟敢辱我?guī)熼T!”
滿臉嘲諷的神色看著便令人生氣。偏偏謝明廉最見不得有人侮辱自己的師父及宗門,當(dāng)時便胸中燃起怒火,垂下的手靈光閃現(xiàn),幾欲拔劍相向。
但終究還忍住了。倒不是生了懼意,只是此處畢竟魚龍混雜,一旦鬧出動靜,恐怕更有失宗門臉面。出于大局考慮,謝明廉又將靈光收了去。
見氣氛緊張,書生模樣的趙景趕忙從中斡旋:“謝兄莫要動怒。沐風(fēng)并非有意侮辱貴宗,只是一時氣憤,方才失言,還望謝兄見諒?!?p> 謝明廉冷哼一聲,也沒給趙景什么好臉色。在謝明廉看來,趙景是個欺師滅祖之輩,而沐風(fēng)乃是雞鳴狗盜之徒,二人本就蛇鼠一窩,他不愿與之為伍,更不希望和他們有任何交集。有時候謝明廉甚至覺得,與這些人并列十二劍仙,簡直自降身價。
“老趙,你這熱臉往人家冷屁股上貼,可惜人家不稀罕??!”沐風(fēng)打著趣,哈哈笑道。
趙景也不怒。他本就是個隨和的好性子,人長得也十分英俊,若非生出那檔子事,趙景必是無數(shù)少女心中衣決翩翩的風(fēng)流劍仙。對于沐風(fēng)的玩笑話,趙景一笑了之,并不放在心上。他看向秦觀,似乎在等他開口。
秦觀的確該說些什么了,這些人畢竟是他網(wǎng)羅過來的。只見秦觀放下把玩的酒杯,嘴角一抹輕描淡寫的笑意,以一種玩笑似的口吻說道:“都說完了吧,說完了也該我說兩句了?!?p> “明廉兄,你也坐下吧,一直站著不覺得累么?!边@是秦觀第二次邀請謝明廉落座。
謝明廉仍在遲疑,卻見秦觀揚起衣袖,一道靈光閃過,房門應(yīng)聲關(guān)上。此刻,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秦觀身上。以他們的眼界和見識,自然看得出,秦觀并非只是將門關(guān)上那般簡單,而是施展一門神通,一門早已失傳,只停留在典籍中的神通。
“希聲絕音!”謝明廉第一個叫出這門神通的名字。
這是一門隔絕聲音的神通,看似平平無奇,可實際上妙用無窮。它非但能夠隔絕聲音,也能阻斷他人的神識探查。而在《奇術(shù)方志》中記載,希聲絕音一旦施展,想要強行破解此術(shù),必須有地仙以上的修為。
“喲,老秦啊,你還會這種失傳已久的神通呢!”沐風(fēng)挑了挑眉,笑聲中略顯幾分驚訝。
他們的眼神早已暴露心中的猜疑,秦觀也不藏著掖著,直截了當(dāng)?shù)卣f道:“這是我在南疆游歷時偶然間學(xué)會的,你若是感興趣,待此間事了,我可將它傳授與你?!?p> “一言為定??!”
“眼下還是正事要緊。”見謝明廉落座,秦觀微微一笑,正色道:“永安城中的妖患想必諸位也聽說了,請諸位前來便是為了此事。”
沐風(fēng)劍指輕輕揚起,壺中的酒如龍蛇般在他手指的牽引下緩緩飛起,在半空中回環(huán)打轉(zhuǎn),隨后一頭扎進杯中。他還是一副嬉皮笑臉的模樣:“一只狐妖而已,至于如此大驚小怪?”
如果只是一只狐妖,那就好嘍!秦觀話鋒突轉(zhuǎn):“山河社稷圖想必諸位都聽說過,那是夫子為安定山河社稷所作,其中蘊藏紫薇帝氣,是為帝王之物。相傳,得山河社稷圖者可得天下。”
起初山河社稷圖只是一件抵御魔族的法寶,不知何時起有了問鼎九州的傳聞。說來也巧,自大夏王朝覆滅,凡一統(tǒng)九州者皆手握山河社稷圖。由此,世人更對傳聞深信不疑。
此事他們都曾聽說過,卻不知秦觀提及山河社稷圖究竟何意,莫非永安城中的妖禍與之有關(guān)?
“老秦啊,你說的這些和那只狐妖有關(guān)系嗎?”沐風(fēng)的性子急,不喜歡賣關(guān)子。
秦觀可不是賣關(guān)子,他道:“我來永安已經(jīng)好幾天了,除了知道對方是一只狐妖,其他什么也沒有查到。最詭異的是,我聞不到他的妖氣。試問,一只元嬰境界的妖會有如此高明的手段?”
“會不會那只狐貍察覺到你,所以跑路了。”沐風(fēng)端起杯潤了潤嘴唇。
一直沉默望著窗外的段夔卻突然開口:“他還在?!?p> “哦,何以見得?”
“劍在殺死他的敵人前是不會回鞘的。”
“有意思?!便屣L(fēng)飲盡杯中酒,嘴角的笑容和之前不一樣了,似乎認(rèn)真起來了。
“這些年來妖界蠢蠢欲動,有染指九州之嫌。所以家?guī)煈岩桑侵缓澈笥醒绲挠白?,殺人是假,盜圖才是真?!闭f著,秦觀看向謝明廉道:“明廉兄,想必你下山之前,尊師也說過類似的話吧!”
他點頭以應(yīng)。下山前,元一真人確實曾對謝明廉說過,永安城中作祟的妖物或與妖界有關(guān),其意圖尚且不明,一切行事小心,必要時與道德宗聯(lián)手抗敵。也正是因此,謝明廉才答應(yīng)來歡意樓,與眼前這些臭名昭著之徒坐在同一張桌子上。
沐風(fēng)把玩著酒杯,猛地將酒杯按在桌子上:“老秦你這可就不厚道了,來之前只說是幫個忙,可沒告訴我要和妖界的人交手?!?p> 謝明廉可算是找到機會,準(zhǔn)備一還方才侮辱師門之仇。他斜斜瞥向沐風(fēng):“怎么,某些雞鳴狗盜之徒不會是怕了吧!”
和沐風(fēng)這樣混跡江湖的飛賊比,謝明廉終究還是嫩了些,面對譏諷,沐風(fēng)根本不為所動。他依舊打著自己的算盤:“所謂風(fēng)險越高,收益越高。老秦啊,要我?guī)湍銓Ω堆缫部梢裕贿^得加錢?!?p> “成交?!?p> 秦觀早便猜到會是這個結(jié)果。他與沐風(fēng)相交不淺,深知其貪財本性,只要給的錢夠多,無論何事沐風(fēng)都是愿意去做的,哪怕對方是深不可測的妖界。
搞定了沐風(fēng),趙景和段夔自始至終也沒有什么異議。至于謝明廉,他本就是帶著師命下的山,自然不會退卻,只是與那三人合作多少有些抵觸。
這是一場關(guān)乎天下命運的交易,秦觀給每個人都開出了最合理的價錢。謝明廉要的是名,沐風(fēng)求的是利,可給趙景和段夔的價錢又是什么呢?這兩人貌似對名利都不感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