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訓(xùn)誡

　　“等會兒別告訴母妃你從烈幽林回來?！比萱陶f：“她知道又要擔(dān)心。”

　　容淵點頭，姐弟連心，一般都是在這個時候。

　　安佑王妃帶著一眾宮娥侍從走入，冬境王宮中寬厚喜靜之人，一身墨綠常服，進(jìn)門時帶著特有的威嚴(yán)之勢，她不常來，對孩子們更是給予最大的自由，除非她生氣或者很不滿意，才會專程前來問話。

　　“母妃安好。”容嫣乖巧行禮。

　　“你們兩個，給我跪下！”安佑定定地看著兩人：“跪下！”

　　“母妃我們……”容嫣語塞。

　　“知道我為什么來？一個王子一個公主，看看你們做的事情！我再不來，你既嫁不到東瀾海去。”安佑凌厲目光直擲給容嫣，又掃過容淵：“你手下的力量也全要折在你父王這里！”

　　“孩兒不明白……”容淵皺眉：“我在烈幽林難道一直在查火種……”

　　容嫣猛地拽容淵的袖子：“別說話了。”

　　“母妃，先喝口茶……”容嫣即刻起身上去侍奉：“您別生氣……”

　　安佑在桌邊坐著，容嫣侍立于側(cè)，一身伶俐聰慧不敢造次，端茶倒水，容淵愣是跪著，過了好一會兒，安佑終于斂去怒色。

　　“你起來說話吧?！卑灿訉θ轀Y說：“你們兩個，誰先來？”

　　容嫣在安佑身側(cè)，給容淵搖頭。

　　“母妃，荒原狼不可不懲，他們屠了鹿陽整個村子，如今還要繼續(xù)害人，烈幽林中的地頭蛇是麒麟王，麒麟王從未現(xiàn)身過卻一直在為荒原狼收集碧落石，我不知道這件事同父王是否有關(guān)，但不能這么做，鹿陽那位神君千年來，尤其是近百年凜冬一直在扶助我們冬境，我們不能以怨報德?！比轀Y說：“開元大陸上所有神族都在看著，即便我們時世艱難，亦不可如此，日后還會有誰愿與冬境為伍！”

　　“說完了？”安佑微笑。

　　“好，那就我來問你，你可知道你的父王對鹿陽圖謀已久？”安佑一語直中靶心。

　　“孩兒不知?！比轀Y故意說著反話。

　　“你父王對鹿陽的欲望，不亞于你想打敗他。自百年之前，噬天城向我們示好，高傲狼族一朝之間為我所用，你父王大興靈術(shù)，培植軍隊，向著開元大陸招賢納士吸納靈術(shù)師，一切權(quán)術(shù)謀略指向何處，你若是有心，一定比我明白，你聰明，看得懂風(fēng)向，卻沉不住氣，少一分忍耐，可若是想破而后立，便一分都不能少?！卑灿拥馈?p>　　“你如今在烈幽林里，大動干戈，是想把好不容易積攢的力量全都讓他看見，然后交出去么？”她問容淵。

　　容淵不語。

　　“可我必須要這么做，我只能這么做?！卑肷?，他終于說話。

　　“很痛苦，是吧?！卑灿訂枴?p>　　“母妃說什么？”

　　“即便用盡全力也無法改變，失敗的滋味，很痛苦吧！”安佑說。

　　“是?！比轀Y垂眼。

　　“那就更要忍耐！要明白自己的實力和處境，而后才能向上，你要做的事情并非只是占山為王，那是土匪。我不知你是否足夠堅定，可看得出你想要建立清明天地，可這條路不僅艱險漫長，更是時刻都要面對挑戰(zhàn)，現(xiàn)在的沉默和蹲伏，便是再難都要做下去?！?p>　　“孩兒明白?！比轀Y有些喪氣。

　　“沒有人一開始就是強者，世上本無規(guī)則，走一步是一步，犯不著失望。”安佑將茶放在手邊，起身走到窗前，明光颯颯，冷風(fēng)吹雪。

　　他沉默著，可安佑句句話都說在他心上，像是被點醒，心頭豁然開朗，并非無法忍耐，亦不是隨隨便便就輕言放棄，他只是初明白，這條路的艱難。

　　“母妃，容淵受傷了?！比萱陶f：“之前那些狼傷了他，那些怪物比從前的荒原狼強數(shù)倍，不好對付，容淵真的已經(jīng)盡力了，再者，父王百般阻撓，他根本看不到真相?！?p>　　“那就想辦法?！卑灿踊厣恚骸斑€有你，為著一個婚約就鬧成這樣。這件事成不成，一看緣分，二看心志，炎皓霆不是個會輕言放棄的人，那么你就要信他，重靈便重靈，可鬧這一出，你覺得可值得？”

　　安佑說話是笑著的，并未像問容淵一般凌厲。

　　“我以為值得?！比萱陶f，午后的陽光照亮她的側(cè)臉，琥珀色的瞳仁里，再次閃過藍(lán)色的光紋。

　　安佑看著容嫣，半晌。

　　“你真是我女兒?！彼?。

　　“因為我不想等，炎皓霆來與不來，我都要走?！比萱棠菐追志髲娎?，帶著少女的俏麗和天真。

　　安佑撫上容嫣的臉頰：“你們都是我的孩子，你們痛苦，我也絕不會比你們少痛一分，但該走路要走，我不能替你們。”

　　“母妃這是說什么呢……”容嫣眼底一熱：“我只是不想呆在王宮，不會離開母妃?！?p>　　“嫣嫣，傷口還疼么？”安佑握住容嫣的手，細(xì)細(xì)看著：“閨女，以后可不能這樣了。”

　　那雙眼睛望著容嫣，沒有責(zé)怪，沒有分毫怒意，只有心疼。

　　“母妃……”容嫣垂著眼靠近安佑懷里：“我不知道……可我就是很難過，你知道父王從來都是說一不二，我不想被他送到夏漠去……我真的不想?！?p>　　只有在母妃和弟弟面前，容嫣才能如此卸下心防。

　　她低聲啜泣著。

　　殿里靜了好一會兒。

　　“姐，你別難過，我也會保護(hù)你的?！比轀Y半天磕磕巴巴才說出一句話：“之前是我，我回來太晚了?！?p>　　“你們兩個，記得我說過，一定要做彼此的心和臂膀，你們是親人，也只有你們是親人?！?p>　　容淵點頭。

　　“母妃，父王做了這么多事，你恨他么？”容嫣抬起頭，問。

　　“你以為呢？”

　　“若是我，我就永遠(yuǎn)離開這兒?！比萱陶f。

　　“這世間從十萬萬年前大荒之時，到如今何曾改變分毫？還不都是如此，天神歸位，這蒼穹之下是神族的領(lǐng)地，可那又能如何，我們生于逼仄，帶著欲望，可欲望就是罪，你所眼見的改變左不過是人與神之內(nèi)愛恨情仇，離合生死，那些被歌頌與贊揚的精神，眼淚與罪孽，都實在太微不足道?！卑灿拥?，仿佛沒有什么能夠掀起她內(nèi)心的波瀾：“我不在意，但你們要心存正道。你父王自有他的罪與罰，你們也有自己的路要走?！?p>　　半晌，容嫣點頭。

　　“是，母妃。”

　　……

　　“哈哈哈哈來，來喝！”容嫣啪地一聲提上來一壺酒：“你真是太不夠意思了，出去這么久都不回來！”

　　殿外漫天風(fēng)雪，殿里的爐火嗶啵作響，溫暖如在萬里晴空之下，暮櫻殿被打掃整齊，公主重新梳洗，高高束起馬尾，朱唇輕紅，一身玄色輕紗長裙，轉(zhuǎn)眼又是光彩照人。

　　“啊……”容淵趴在桌上，太久沒有一起喝酒，他已經(jīng)被灌得恍惚了。

　　容嫣倒在壁爐前的地毯上，火光將少女的臉龐映成漂亮的紅，她抱著一只枕頭，下巴頦擱在上面，正出神。

　　不知從哪一年的東瀾海的春熙燈節(jié)開始，容嫣帶著靈獸夢蝶從東瀾道上飛過，奪下當(dāng)年燈節(jié)最大的彩頭，關(guān)于她美貌的議論便迅速流傳開來。

　　春風(fēng)露華，昭陽之嘉，歡情雋永，芙蓉骨傲，說的就是容嫣，冬境，乃至整個開元大陸，見過的都說美人之相任意傾城，不可語之。

　　洋洋灑灑猶如滿川秾麗花紅，風(fēng)華極炫目，艷勝荒原赤蓮。

　　“你，等一會啊……”容淵在桌子上趴得舒服：“別喝了，我還有事……”

　　“對了，上次，就是上上次你走之前說的那個姑娘，叫什么來著？”容嫣問。

　　“嗯？”

　　“鹿麟族的。”

　　“麟嘉和！”他毫不猶豫：“麟嘉和?！?p>　　大概是喝多了，他眼前竟浮現(xiàn)出她的臉，分明是只見過幾次的人，那小身影卻無比清晰。

　　“她哥哥是麟嘉肆么？我見過的，哥哥是個溫潤儒雅的王子，妹妹應(yīng)該差不到哪里去吧？但是容淵，容我說一句，你就像個石頭，你這樣子是不會有女孩喜歡的?！比萱虊男χ鴾惖剿媲埃骸耙灰医探棠?？下次神族議事會我再替你看看去？我真好奇這小姑娘什么樣子?！?p>　　“你走開！”他睜開眼，眼前花花綠綠一片美妙重影：“有好多人喜歡我呢?！?p>　　“也是?！比萱痰故菦]否認(rèn)，因為容淵這樣的人，偏巧不知中了誰的意，那些冬境大家族的姑娘，一個個都你追我趕喜歡他：“我也是不懂啊，你說你，既不會說好聽的話，做了好事也不邀功請賞，整天就是搗鼓那些靈器，要么就是在修煉場里，既無趣又不解風(fēng)情，你這樣的也是少見?！?p>　　她搖搖頭，看著半癱在桌上的容淵，說不下去了。

　　“玉石，翡翠，開出來之前，外面都是一層黑。”容淵說：“就這樣。”

　　“得了吧?！比萱淌滞笠粡潱愦嫉慕{紅酒液斟了滿杯：“傻子?！?p>　　“姐，我也受傷了，你幫我一下?！比轀Y指了指自己的手臂，無辜地眨了眨眼：“疼！”

　　“別告訴我，也別讓我看到！”容嫣沒好氣地說：“從小到大每次打架，我替你療傷了無數(shù)次！”

　　容淵笑道：“你不幫我，就真的沒人管我了，姐?！?p>　　“你還笑！現(xiàn)在想起來叫姐姐？”容嫣朝著容淵手臂上來了一掌。

　　“我要是受傷了，和荒原狼沒關(guān)系?！比轀Y扭過頭：“都是你打的?！?p>　　容嫣手掌覆蓋于容淵傷口之上，未傷及筋骨，愈合得很快，仿佛是剛熱灸過一樣舒服，沒多久便完好如初。

　　也只有容淵這種人，邊受傷邊療愈邊喝酒。

　　“容嫣，我問你，你愛不愛炎皓霆，要是他再也來不了冬境，你怎么辦？”他問。

　　“為什么突然問這個？”

　　“回答我，愛一個人是什么感覺！”傷好了，容淵正上頭。

　　“就是即便你再也見不到他，你也不會愛上其他的任何人。”容嫣雙手托腮，甜甜地說。

　　“那我就想辦法，讓你們在一起?！比轀Y搖搖晃晃。

　　“那就希望你成為我們的神君哦。”容嫣沒有很醉，她酒量比容淵好太多：“成了神君就是你說了算?！?p>　　“我說了算？”容淵眨眨眼。

　　“對啊，整個冬境都?xì)w你管?！?p>　　“好?！比轀Y一下挺直身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容嫣爆發(fā)出一串笑聲。

　　容淵這種正經(jīng)人喝醉酒之后太好笑。

　　咚。

　　還沒等她說話，容淵就一頭栽倒在了桌上。

　　睡過去了。

　　她靜靜看著弟弟，提了條毯子過來給他蓋在身上，容淵的一個長處在于無論何種境遇，都能閉上眼睛就睡著。

　　容嫣更是知道，這個弟弟，大概是最好的那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