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1雨夜出逃
“知道我為什么喜歡你嗎?”
我盡量睜大眼睛,讓兩眼炯炯有神,不流露出絲毫的呆滯。因為我不希望讓花花發(fā)現(xiàn),魅力萬丈的貓女王居然愛上了一個呆頭呆腦的家伙,即便他的確是頭腦子不太靈光的豬。那一刻,我確定自己偽裝過頭,有些外衣穿久了很難脫掉的。
我只是看著她,不發(fā)一言。實在不知道怎么去回答,我不光不知道她喜歡我的原因,連她喜歡我這個事實都才剛知道。如果我的耳朵沒有出現(xiàn)格外大的毛病,那花花的意思的確是她喜歡我的。原來被喜歡的感覺是這個樣子的,就算對方是一頭可以在房梁和墻壁之間自由穿梭的花斑貓,與自己血統(tǒng)和容貌上隔著好幾個品種,也能感受到胸口的地方是暖暖的。
“因為你是世界上最勇敢的一頭豬!”
我告訴自己別低頭,硬挺著脖子抬起頭顱,表情卻實在無法控制,大概從鼻尖到脖子全都通紅。對于花花的贊譽,我只能承認其中一部分——我是世界上的一頭豬。至于勇敢,我沒有墻壁厚的臉皮,萬不敢當。
相反,我是世界上最懦弱的一頭豬,無時無刻不在對一切擔憂。
土黃的泥水合著油垢和大糞顯得更加渾濁,洪流以肉眼可見的速度不斷增高,很快就會漫過圈門的石基進到我的圈里。到時候我腳下的糞池容量也會飽和,升高再升高,我將在糞水和泥水的雙重夾擊下淹死。我的靈魂進入陰間,可是看門的小鬼嫌我渾身太臭,并且一生膽小碌碌無為,于是給我兩個選擇——要么入地獄,要么做個孤魂野鬼在混沌中永遠飄零。
念及死后的境遇如此不堪,身體不由自主地抖動發(fā)冷。自身另外一個壞毛病——無緣無故的樂觀——在此刻成了最優(yōu)異的品質,我想自己是不至于在污水的淹沒中一命嗚呼的,真當污水漫過我的腳,它們會沿著墻上的石縫流出,流向隨便哪個低處。
理應松掉的一口氣又被屋頂上的嘈雜堵回了氣管。雨水像一群沒大沒小的野孩子,把瓦片當成了舞臺地板,叮咚叮咚唱著歌跳著舞。開始他們還有些孩子該有的膽小,只是“叮咚……叮咚……”有所忌憚地唱跳,可現(xiàn)在像是確定周圍沒有管得了他們的家伙,不要命的唱啊跳啊“叮咚叮咚叮咚”節(jié)奏和頻率實在太快。我的心臟都要被他們鬧出來了,總覺得下一秒某一片瓦就會碎裂,接著下起碎瓦片雨來,那可不是鬧著玩的。那些瓦礫又硬又鋒利,我這么厚的皮肉也會被輕易戳上幾千個窟窿,到那時候我一命嗚呼是在所難免的。更可怕的是到了陰間(和被淹死去到的是一個地方),看門的小鬼問都不問,直接用三道尖兒的鋼叉往我肚子上死命戳,聽他念叨的意思是——天堂和地獄都不收納刺猬這一物種,因為刺猬會讓任何接近的物體受傷。
阿偉才是世上最勇敢的豬。他風雨不動安如山,如雷的鼾聲與真正的雷雨聲組合成交響曲。他只不過是伴奏的小號,卻要與大提琴爭鋒,勇敢的家伙!
阿歡的勇敢來源于與生俱來的無知,他在圈內發(fā)傻,像模像樣地思索著與男主人同樣的問題——為什么要下這么大的雨呢,還讓不讓我干活兒了?
無論真的勇士還是傻的勇士,他們都擁有實在的輕松——不用擔憂生命的終結源自意外,自己會尋跡生命的軌跡線,在一方狹窄的圈內死去。
“我知道,你心里裝著別的女娃娃,我不是你想要的那一個?!?p> 花花伸出爪子撫摸我揚起的腦袋,我乖順得像個剛出生的小豬仔,任由她摸過來摸過去,因為我預感到這種被撫摸的觸感不是總能有的。
“現(xiàn)在,你是我花花摸過的公家伙,就算最后是別的姑娘擁有了你,你也是曾經(jīng)屬于過我的那一個?!?p> 屋頂?shù)挠曷暫屯饨缙渌曇粢黄穑汲闪耸闱榈陌樽嗲?。我除了膽小還有個很大的毛病——心軟,此情此景,我真有立馬從了花花的沖動??晌揖烤故菍χ笏蓸浒l(fā)過誓的,今生只愛杜鵑一個?,F(xiàn)在大松樹倒了,正在經(jīng)受人類的刀斧,我的誓言也隨著刀斧的起落變得縹緲無力。
往后余生,是和高貴的女王一起君臨天下,收盡所有瞻仰的目光,在聚光燈下跳舞?還是和純潔的少女一起歸隱山林,看遍所有美麗的花朵,在自然陽光下沐浴?
之前潰不成軍的一萬多只螞蟻又聚攏到一起,乘坐免費的順水渡輪前往低處。他們比肩接踵,揮舞著手朝岸邊的我歡呼——和貓做情侶吧,豬兄弟!
我紅著臉沖他們微笑,向之前搶螃蟹的行為表示歉意。目送著螞蟻群漂向遠方,他們遇上一塊巨型的礁石,隨著浪頭翻騰到半空中,接著響起又一陣歡呼。地心的引力和雨水的壓力送他們重回流水面,消失在礁石的后方。我原諒他們了,不是他們讓黑子喋血的,黑子已經(jīng)死了,殘留的血漬若還能奉獻給非人的家伙們,他應該也挺樂意的吧。別了,螻蟻們。
比螞蟻大上幾百倍的巨型海底生物猛然躥出水面,順著對岸的墻柱爬上二層的樓板。抖動著身子將水珠如箭雨射向四面八方,原本濕噠噠貼在皮膚上的毛發(fā)又舒張開來,他是那樣一只黑不溜秋小眼睛的耗子。
“豬豬豬豬朋友,我吱吱吱吱……吃你!”
不會游泳的老鼠不是好強盜,他被淹得夠嗆,兩顆尖牙不停顫抖,說話直哆嗦。如果不是早就相識,我一定會以為他是患有口吃(雖然大家都以為口吃是人類的專利)。他的意思我明白,并不是要吃我,而是也支持我嫁給花花。我們早有盟約在先,他以為我和花花不顧物種有別的結合,就能化解自混沌初開以來貓鼠就早已立定的天敵身份。如果凡事都如此輕而易舉的改變,這千億年的世界史不就成了一根煮爛的骨頭——一咬就碎?
花花或杜鵑,這是一個問題。而我必須做出唯一的選擇,這同樣是一個問題。
當兩種極致的美好擺放在命運天平的兩端,如果你以為隨便怎么選都能此生無憾的話,只能證明擺在眼前的根本不是生命中最珍貴的東西。我不敢違背本心,現(xiàn)有的躊躇只是因為兩方都太過美好,我是世上最貪心的家伙,一定要在心底看清最美好最想要的那一個。萬一在去到那一邊的途中,導致天平失衡,兩端的美好都墜落入深淵,令我一個也得不到,也毫不要緊的。
“花花,你知道的……我是一只豬,愛不來貓!”
我就像一個傻子一樣高昂著頭,也不怕脖子就此永遠僵硬??删褪沁@樣一個傻子,傻里傻氣的話語中洋溢著前所未有的勇氣。我是不是豬不重要,愛不愛上貓也都可以的,真正讓我拒絕貓女王授予權杖的是什么?我不知道。
“你你你……我我我……吱吱吱吱——”率先表示遺憾和憤怒的是樓板上還在瑟瑟發(fā)抖的老鼠,他才是情緒最激動的一個。
花花反而非常平靜,就像沒聽見我的話似的,依然用爪子溫柔如初地來回撫摸我的頭。
“先前,我只能確定這輩子心屬于你??赡氵@家伙真討厭,三言兩語,就把我的心下輩子、下下輩子也牢牢鎖住。你是一只豬,愛不來貓。可我是一只貓,卻對豬愛得那么深沉。”
硬邦邦的脖子微微顫抖,我的心卻堅持要繼續(xù)昂揚,讓花花摸個夠吧。
“走吧,去找你的豬姑娘!趁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那棵倒下的大樹上?!被ɑㄍV箵崦谖业念~頭連敲三下說,“雖然你只字未提,但我們都知道了。你夢中的只言片語真實地反應了你的想法——山中有一頭豬你沒法放下!”
逃,出口在哪里?
房頂是一片片灰黑瓦片,天空中密密麻麻的箭矢正沖擊著防線,我也并不能一飛沖上天;四面是不同材質構建的圍墻,不知道難得有閑的阿歡在側面石墻后邊做什么;另一側花嬸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躺著,也在為天塌下來而擔憂吧,她肚子里可憐的孩子們會不會有明天;隔壁的隔壁住著最勇敢的豬,阿偉的憨直讓他在任何環(huán)境下都能隨心所欲地睡覺、做夢、打鼾;面前水泥砌就的卷圈開有兩個身位寬的木門,花花就站在頂上??晌也皇腔ɑ?,開叉的蹄子沒有鋒利的爪子,不能攀援而上,門墻的高度也突破了我跳躍的極限。哪里都沒有出口!
可巨大的恐懼不是由有形的出路引起的,它源自內心深處的軟弱和猜疑,我以為那些恐怖的場景都是真實的——存在于遙遠的過去,或者現(xiàn)在,或者不久的將來。
退到墻根,沖刺,跳躍,這樣還是無法逾越門墻吧。最好的結果也只是腹部掛在墻上,上不能上下不能下……
同為動物的家伙們,他們真的真心誠意盼我逃走?我沒有這樣完美的社交關系,他們也沒有這樣寬宏大量(至少那只落水鼠現(xiàn)在對懷恨在心)……
就算僥幸逃出樊籠,也很難達到山里吧。連大樹都被這風雨摧毀,那條蜿蜒而上的進山小徑能安然無恙嗎?或許,泥石流坍塌了路面,滾落的巨石設下了層層關卡。山中有命令——一個也不許進來……
我不敢想象另外一種最深邃的恐懼,它只在夢里悄然無聲地潛入。杜鵑……真的還在瞭望塔邊望著山下,等著我嗎……
梅香來襲
今日三更,不容錯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