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四 沈雨林
唐糖收拾完會議桌抱著資料走向電梯間,按下上行按鈕,電梯門打開,唐糖走了進(jìn)去,順便嘴角一彎,在轉(zhuǎn)身面向電梯門的那一剎那,對電梯里唯一一個人微笑了一下。
那人沒有回應(yīng),眼睛在對上的那一瞬便垂了下去。
電梯在同一層樓停下,唐糖抱著資料出去,后面長發(fā)男子跟在后面,在那一層的前臺,一個左轉(zhuǎn),一個右轉(zhuǎn)。
唐糖放下資料,轉(zhuǎn)向茶水間,沖了杯咖啡,捧著自己的保溫杯跺著步子穿過前臺來到了剛才那個男子走進(jìn)的屋子,在門口晃悠了一晃悠,又走回前臺。
“剛才那個人,長頭發(fā),淡藍(lán)色襯衣的那個,他是誰???昨兒好像也來了。他是來干什么的你知道嗎?”
前臺的小妹抬起頭:“喔,長頭發(fā)……我看看,姓沈,沈雨林,一個小工作室的,拿劇本來找投資來的?!?p> “搞影視的?”
“嗯?!鼻芭_小妹應(yīng)了一聲。
唐糖回到自己的工位,搜索:沈雨林。
電梯里,沈雨林垂下了眼睛,抿著嘴唇,靜靜聽旁邊一個胖胖的男生絮叨:“人家讓你改劇本,你改一下啊,你看這個太文藝了,不適合現(xiàn)在觀眾的口味啊,沒有觀眾就沒有市場,更沒有投資啊。”
沈雨林抬眼,看了他半晌,又垂下眼去,輕聲道:“小龍,對不起啊,三翻四次麻煩你?!?p> 叫小龍的胖男生搖了搖頭,一只手搭上了沈雨林的肩膀:“說什么呢,哥們,什么對不起,我看好你,但是咱們已經(jīng)碰壁這么多次了,是該改改思路了?!?p> 沈雨林抬頭無力笑了笑:“不要看好我?!?p> 不要看好我,我快三十歲了,一事無成,未來也不知道往哪兒走。
沈雨林背著單肩包,漫無目的地走著,周圍來來往往的人群掠過,他像一只逆行的鳥,硬是想從迎面而來的人群中擠出容自己通過的道來。太難了,越來越呼吸不上來了。
沈雨林一陣暈眩,停下腳步閉上眼,過了好一會兒才繼續(xù)往前走。
太難了,太難了,再咬牙堅持一會兒吧,總是可以的,拍出自己想拍的東西,擁有觀眾和聽眾,擁有聲譽和金錢,不再落魄和無力,可以的,一定可以的。
沈雨林笑笑,消失在人群之中。
手邊是幾罐空了的鋁制啤酒瓶,再旁邊是已經(jīng)打開瓶蓋忘記合上的幾類強力抗抑郁藥物。
啤酒瓶上塞滿了煙頭,逼仄的屋里云霧繚繞,沈雨林散著長發(fā),有些頹然地坐在椅子上,手上的煙已經(jīng)快燒到了手,未彈掉的煙灰還留著最后一絲倔強保持原型,燒成灰也要黏在煙屁股上,沈雨林看著電腦屏幕發(fā)呆,光標(biāo)停留在“游優(yōu),爸媽:”的后面。
眼眶逐漸發(fā)紅,沈雨林突然笑了,手上一陣灼熱,沈雨林視線移到手上,淡定地又將一個煙頭按進(jìn)了酒瓶。
繼續(xù)在鍵盤上敲打:“很想說聲對不起……”
就在這個時候,電話鈴聲響了。
沈雨林稍稍移了一下視線,就看見來電顯示,是小龍。
沈雨林深呼吸了一口氣,拿起手機,接了電話。
“喂,雨林,成了成了,今兒談的那個黃總,剛給我打電話,說讓我們明天過去一趟,劇本不用改,就是一些細(xì)節(jié)得磋商,還有,他們不會全出,我們后期還要找資金,但是這個大頭資金解決了就成,我這兒還有點,到時候一回出了得了,咱們要干就全力干?!?p> 第二天,會議室里,小龍和沈雨林兩個人坐在一排,面對著對面一順溜的七八個人,沈雨林全程抿著薄唇,用眼睛說話,旁邊的小龍又是賠笑又是動嘴應(yīng)付七八個人,昨天在電梯里的疲態(tài)一掃而光,容光煥發(fā)。
在商談了一會兒后,黃總開口:“那行,等會法務(wù)把合同修改好,給你們拿過來……”
全程保持沉默的沈雨林突然開口,淡淡問道:“黃總,我想問下,是什么讓您改變了主意?”
小龍差點沒喘上氣,好家伙,這小子要干嘛?二逼青年的病又犯了,錢到手就行,非打破砂鍋問到底是干嘛啊?你管他為什么改變主意?
黃總意味深長笑了笑,隨后還是一副久經(jīng)沙場的官腔派:“昨兒看了你之前拍的一些東西,覺得你很有才,是個苗子,希望我們以后能長久合作。”
沈雨林眼神有些暗淡,淡聲說了句謝謝,便垂下眼睛不再說話。
“剛才也說了,我們投資的條件之一就是我們得派個人參與到全條線制作中去,按理說龍總是你們制片沒錯……”
小龍插話:“明白明白,這個是無所謂的,都是為了干事情嘛……不在乎掛不掛什么制片……”
黃總點了點頭,隨后側(cè)頭看向坐在角落最末的一個女生:“唐糖,這個項目就你負(fù)責(zé)了,你的第一個項目啊,別搞砸了?!?p> 唐糖看了看黃總,又看了看沈雨林,笑道:“不會的!謝謝黃總!”
沈雨林抬眼看了那清甜聲音的主人一眼,便又把眼眸低垂了下去。
*
沈雨林披著厚厚的軍襖,窩在帳篷角落的折疊躺椅上稍稍打了個盹,身子很冷,沈雨林抱著自己又縮了縮,過了一會兒,突然覺得腿的地方開始微微發(fā)熱,再然后全身都暖洋洋的,沈雨林適當(dāng)?shù)胤潘闪松碜印?p> 醒來時,沈雨林眼睛里印著一大片暖黃的光,一個太陽電暖爐正擱在自己的腳邊。
再轉(zhuǎn)頭,唐糖坐在小板凳上,手上捧著還有熱氣的烤紅薯。
“沈哥。”清甜的一聲叫喚,唐糖將紅薯奉上。
沈雨林坐起身來,看了看暖爐,又看了看她手上的紅薯,淡淡道:“謝謝你啊,唐糖?!钡]有去接紅薯。
唐糖將其中一個紅薯小心地?fù)荛_了皮,金黃色的瓤熱氣騰騰,光澤誘人,她執(zhí)著地遞到沈雨林嘴邊:“沈哥,你早上就沒吃飯,快,布景還有些時間,吃這個墊墊?!?p> 沈雨林稍稍向后仰了仰身子,看著遞到自己嘴邊的紅薯,又道了聲謝謝,拿過紅薯。
小龍走了進(jìn)來,看到這一幕,悄無聲息退了出去,退到一半被沈雨林發(fā)現(xiàn)了,小龍尷尬笑笑:“好了,開始吧?!?p> *
不到三十五平米的單間,容納了衛(wèi)生間廚房和臥室。
沈雨林將自己放在凳子上的衣服疊好放在了床上,騰出了一把椅子,放在自己電腦前。
“坐吧,房間有點小,不好意思啊?!?p> 唐糖站在廚房的那個位置,打量這個小開間,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一張床,一個簡易柜子,兩張桌子,上面是電腦和音響設(shè)備,一個簡易的書柜,書柜里全是關(guān)于影視的書,房間有一面白墻上貼滿了便簽,寫滿了臺詞和臺詞出現(xiàn)的時間。
唐糖依言,坐在了凳子上,坐在沈雨林旁邊,沈雨林打開了樣片。“就這里,我覺得還得再補個鏡頭……”“還有這里,這整段臺詞得重新配下,單聽還行……和表演一起就覺得有些不搭……”
這是相處這么久以來,沈雨林說過最多話的一次了。唐糖安靜聽著,安靜記著,在沈雨林和她一點點過了一整部樣片之后,唐糖點點頭:“我來安排?!?
臨走,沈雨林送唐糖到門口,“謝謝你啊,唐糖?!?p> 唐糖抿著嘴,半晌抬頭說道:“沈哥……”
“嗯?”
唐糖走近沈雨林,伸手,抱住了他。
沈雨林身子一僵,低頭下巴蹭到了她的頭發(fā),雙手無處安放,只得愣愣停在半空。
“我喜歡你?!?p> 沈雨林的聲音在上方低低響起:“你喜歡我什么?”
唐糖抬起頭,仰視進(jìn)沈雨林的眼睛:“你這個人?!?p> 沈雨林咬了咬上唇的唇珠,咬的有些狠,所以松開時嘴巴上唇有些發(fā)紅,繼續(xù)淡淡道:“我不值得,我連我自己都顧不好,對不起啊?!?p> 沈雨林說著,準(zhǔn)備松開她圈住自己的手臂。
唐糖搖了搖頭,有些固執(zhí)道:“你值得?!?p> “你對我了解有多少?”沈雨林繼續(xù)淡淡問,很平靜很平靜,語氣里聽不出任何情緒。
唐糖松開了他,拉起了他的手,拉開右手手腕繁復(fù)圈繞的硨磲鏈珠,露出了底下遮蓋的切痕,感覺經(jīng)過很久了但疤痕還有些紅,唐糖輕輕觸著那傷痕。
“我知道這個,我還知道……你衛(wèi)生間垃圾桶里扔掉的藥瓶是治療什么的。”
沈雨林皺了皺眉,表情有些痛苦,有些難堪,但是他沒有推開唐糖。
任由唐糖用手指摩挲著那傷痕。
呼吸越來越重,從心底傳來一股巨大的悲傷,持續(xù)的壓抑,讓心里那只困獸想要咆哮而出。
是啊,太難了,太難了,活了前半生,對不起任何一個人,也未曾對得起自己,當(dāng)血從手腕里濺出的時候,銳痛讓他清醒,一邊流著血,一邊過了前半輩子的所有事情。
那不可一世的驕傲,和扎根在內(nèi)心的自卑,彼此糾纏,像生長的藤蔓,剛冒出苗芽,以為要沐浴陽光,卻被四面不可攀登的高樓和過往的人群,碾壓得毫無生機。
?欲望吞噬他,活剝了他,讓他誰都不愛,連自己都不愛。
放棄了陪伴他那么長那么久的愛人。由此再滋生一條愧疚的罪孽,背負(fù)著,更加受壓,向那個黑暗的世界遁去。
怎么樣可以變得快樂?達(dá)成夢想就能快樂吧??墒窃趺催_(dá)成夢想?好難,太難了。
難又怎樣?還有什么比活著更難?活著,要活著,要活著……只要活著,其它都不難。
終于在昏迷前,一線清明將他拉出旋渦。
他在清醒后想要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游優(yōu),但他忍住了,他現(xiàn)在在逼仄的空間,像只螻蟻,帶給她的只會是痛苦,又會是面面相覷,卻無言以對的情況,是讓她和自己都不好受的難熬日子。
他要活,挨過這些苦日子,直到有了資本,再去找她。
可他又想,那個時候,她未必,再能接受自己了。
*
巨大的悲傷,無端凄涼的情緒,從空洞洞的胸腔奔涌而出,讓沈雨林悄無聲息落了淚。
淚低落在唐糖的臉上,沈雨林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把她拉進(jìn)了懷里,顫抖的雙唇狠狠吻住了唐糖的軟唇,彼此氣息糾纏,難舍難分。
眼淚不停從緊閉的眼尾流出,他的喉頭不斷發(fā)出哽咽的嗚咽聲,嘴下的另一個喉嚨也跟著發(fā)出共顫,體會著他強忍的悲哀,
那只被壓抑太久的困獸,終于咆哮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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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到了,我其實也那么脆弱,若是你不介意,那就請你進(jìn)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