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是來找人的,”書生不動聲色:“還請媽媽行個方便?!?p> 老鴇見書生這般模樣,臉色緩和了一下,捋了捋鬢角說:“找人?來我這兒的都是找人的?!?p> 她吩咐手下:“把張員外送去休息?!被剡^頭又問:“不知公子要找什么人?”那雙略顯老態(tài)的眼睛在書生身上打轉(zhuǎn)。
“城南,玉昌街,天平當(dāng)鋪掌柜的相好。”
老鴇說:“你找她做什么?”
書生從身后拿出一個錢袋子,在上手掂了掂:”我們掌柜的說了,要替她贖身?!?p> 老鴇見到錢,立刻換上笑臉:“好說好說?!?p> “這里便是三春的香閨了,二位請。”老鴇引他們上樓,未及開門,門便先從里面被打開了。
照理是一股濃香撲鼻,從里面走出一個美艷女子,見到門外圍著一圈人,先是一愣,隨后冷漠地掃了一眼說:“媽媽怎么來了?這個月孝敬媽媽的錢前幾天不就給過了嗎?”
老板滿臉堆笑:“哎呀,三春,你誤會了,我不是來要錢的,你啊,你在我這萬花樓這么些年,好日子總算要來了?!?p> 三春退回房間,瞟了我們一眼,問:“哦?什么好日子?”
“進屋聊,進屋聊?!?p> 可惜這位三春姑娘也并不知道掌柜的太多事。
“你們想問什么?我與他不過露水姻緣罷了,歡場無真情,男人不就那么回事兒么?!彼哪樕蠋е霞藢︼L(fēng)月場上逢場作戲的麻木。
老鴇得了錢財,知情識趣:“你們慢聊,我去給你們沏壺茶?!?p> “掌柜的死了?!睍_門見山道。
三春背對著我們,倚靠在窗邊,聞言,消瘦的肩膀微微一僵,低頭,幽幽看向樓下,又一白衣喪隊扶棺槨路過,行人已經(jīng)見怪不怪了,街道日漸蕭索,百姓眼中都帶著一種悲愴的宿命感。
“人都是要死的?!比恒紤械卣f道。
“你最后一次見到掌柜是什么時候?”書生懶得同她打啞謎。
“好幾日前了,他說要出城做買賣,便來尋了我一次。”
“二位是什么時候好上的,聽說掌柜與他的夫人感情甚好,斷不會尋花問柳?!?p> 三春冷哼一聲,心不在焉地擺弄手里的絲絹:“也就是幾個月前吧。”
“他的妻兒老丈全都死在了彭澤,哼,他一個地痞混混搖身一變成了當(dāng)鋪掌柜,還不是靠他那個在縣衙當(dāng)師爺?shù)睦险煞龀?,哪里還敢尋花問柳,現(xiàn)下妻家全都死光了,錢全落了他的口袋,自然可以隨心所欲了?!?p> “現(xiàn)在外面這么亂,萬花樓的生意倒還是不錯的?!睍掍h一轉(zhuǎn)。
“世道越亂,人才越想要及時行樂啊,”三春眼皮一動,湊上前撩撥:“怎么?公子也有興趣,我們這兒的姑娘可是方圓幾十里最絕色的。”
書生沒有搭話,三春以為他是害羞了,繼續(xù)調(diào)笑道:“還是公子已經(jīng)有心儀的女子了?”她看著我:“莫非是…”
“帶著姑娘上妓院的,我還是第一次見,難不成是什么新的情趣,”三春看著我,目光中透露著妒恨:“姑娘年紀(jì)還輕,聽我一句良言,不要太相信男人,男人薄情寡義,是天性,情到濃時自是恩愛有加,大難臨頭時可就不好說了。”
“你現(xiàn)在年輕貌美,自然籠絡(luò)得住郎君的心,可須知色衰而愛馳,恩甚則怨生,愛多則憎至,一旦心生厭棄,你就什么都不是了?!?p> 她越說越離譜,搞得我很是莫名其妙,書生倒是很坦然,不承認(rèn),也不否認(rèn),我給他使眼色,讓他反駁兩句,他也只當(dāng)沒看見。
“你來萬花樓,多久了?”書生看著梳妝臺上幾副貴重的頭面都蒙了灰,轉(zhuǎn)而打聽起她的事來。
三春見不管自己怎么東拉西扯,書生就是不搭理她,沒趣道:“二十年了,九歲就被賣到這兒做雜役,十三歲待客,十九歲成了萬花樓的頭牌,如今是老了,幸而還有些積蓄,不然哪兒還能在這萬花樓呆下去,早就睡大街去了?!?p> 書生沉默片刻,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你的指甲該染了?!?p> 三春聞言,微微一怔,靜默不語。
離開萬花樓后,書生一直跟在我身后,和我保持著一段不遠(yuǎn)不近的距離。
我知道他是想打聽乞丐的事,故意不理他,甚至腳步忽快忽慢,逗他玩兒。
“等一下。”過了一會兒,書生終于忍不住了,追了上來叫住我。
“姑娘怎么會來萬花樓的?”書生明知故問。
“我是來找你的啊,我要去彭澤,可我不認(rèn)路,你忘了?”我故意嘆氣:“剛剛我們走散了,你都不知道我有多擔(dān)心。”
“姑娘為何執(zhí)意要去彭澤,”書生望著我:“姑娘,究竟是什么人?”
我嫣然一笑:“同樣的問題我也可以問公子?!?p> 這話的意思很明顯,既然各有目的,彼此心照不宣,就不要打聽對方的意圖了。
書生盯著我看,他時不時都會望著我出神,古怪得很,目光閃爍,眼神勾勒出心底復(fù)雜的情緒,卻始終也沒說什么。
“那個乞丐怎么樣了?”過了一會兒,書生問。
我誠實分享:“說是喝醉了半夜跑到十里坡,嚇壞了,撿了塊玉就逃了出來,其他什么也不知道?!?p> “十里坡...”
剛剛?cè)阂蔡岬搅耸锲拢f掌柜的叫李前峰,唐縣榮平鄉(xiāng)出身,就在十里坡附近,那地方原來有一伙馬賊盤踞,燒殺搶掠,欺辱鄉(xiāng)民,后來掌柜的受不了就從家里逃了出來,娶了親,生活才慢慢變好。
后來的某一天,那伙馬賊忽然不見了,就跟憑空消失了一般,盡管如此,還是沒有人敢上十里坡,那地方越發(fā)荒涼,被附近的百姓用來棄尸,這才演變成了如今的亂葬崗。
葬在十里坡的幾乎都是無主的孤魂野鬼,大多死于饑餓,貧困,仇殺,冤屈...因此那地方怨念深重。
書生忽然一凌,似乎是想到了什么。
這時,方才那群扛夫收隊回來,有的抱著紙扎,有的拿著招魂幡,還有的捧著花圈和挽聯(lián),浩浩蕩蕩,頗為壯觀。
雖然這里百姓對此已見怪不怪了,但難免還是會招來部分年長之人的嫌惡和反感。
街邊一個賣菜的大媽遠(yuǎn)遠(yuǎn)瞧見他們走過來,忙不迭收了攤位,嘴里罵罵咧咧的:“又是這群喪門星,一天天跟陰兵過境似的...”
身邊的書生聽到這話,眼皮一跳,表情顯得有些不自然,像是受到冒犯似的。
扛夫們并不在意人們的議論,自顧自得聊著方才和迎親隊伍發(fā)生沖突的事兒,說傷了幾個,估計三五天都下不了床,最近本來就忙,現(xiàn)下人手更不夠了。
我一聽機會來了,連忙截住一人:“敢問可是缺人手?”
“是缺人手,”扛夫打量了我一眼說:“怎么,姑娘你要來抬棺材?”扛夫一臉不作信,與同伴互望一眼,哈哈大笑。
“姑娘怎么就不能抬棺材了,”我笑道:“我力氣可是大得很呢。”
“還有他?!蔽依瓉頃?。
書生耷拉著臉,像是要把我吃了似的:“你干什么?”他轉(zhuǎn)過身面朝我,咬牙切齒地說。
兇也沒用,還有什么比混入扛夫隊伍,更能打探死人消息的呢?
“是嗎?這小白臉細(xì)胳膊細(xì)腿的,能扛得動棺材嗎?”扛夫打趣道。
書生上前一步,對上扛夫,兩人就跟烏眼雞似的瞪著對方,劍拔弩張。
這時,旁邊一位上了年紀(jì)的老嫗開了口:“姑娘莫要與我們開玩笑了,這活可不是誰都能做的,姑娘不嫌晦氣嗎?”
我咧嘴一笑,擺手道:“晦氣?晦氣什么?見棺發(fā)財,大吉大利?!?p> 見老嫗沒響,我又說:“嬸嬸,我和哥哥是從彭澤城逃出來的,家里人都死了,我們無依無靠,我哥哥是個讀書人,就想著賺些盤纏赴京趕考,也好生活下去。”
“我們什么臟活累活都肯干的,”我故作可憐道:“嬸嬸你就行行好吧?!?p> 老嫗沉默半晌說道:“行吧,那你們就跟我來吧?!边吷系目阜虼僬f什么,老嫗勸阻道:“這世道誰都不容易,遇上了能幫一把就幫一把吧?!?p> 我連連道謝,小步走到老嫗身邊,乖巧地問:“嬸嬸怎么稱呼?”
“我姓齊,你就叫我齊嬸吧?!?p> “好嘞?!蔽乙贿呎f一邊瞟了書生一眼,卻見他的眼睛望向別處,不搭理人。
我哂笑,心想,喲,鬧脾氣呢,結(jié)果還不是乖乖跟上來。
“你們在金陵可有住處?”齊嬸問。
我連忙搖頭。
她想了想:“若是不嫌棄,那就隨我們回院里吧。”
我自然滿口應(yīng)承。
走了約莫半個時辰,從繁華的街坊來到荒頹的小巷,我實是沒想到,金陵城竟還有這樣破敗的院落,扛夫們推門進去,將手上的家伙什卸下來。
“你們在這兒干活,一天兩頓飯,那間屋子給你們住,每次出去抬棺給兩文,收殮給兩文,給死人梳妝什么的你們也不會,就跟著哭個靈吧。”齊嬸說。
“好咧,但憑豐富?!蔽乙笄诨卮?,與書生看了一眼那屋,連個床也沒有,只有兩張破席子。
盡管生活窘迫,但這些人卻并沒有被困境壓垮。
他們回到家,與愛人相擁,陪孩子嬉戲玩耍,灑掃,晾衣,忙個不停,不一會兒炊煙裊裊升起,很快,一盤饅頭一盤小菜就被端上桌,素得不見一絲葷腥,但大人孩子都吃得很開心。
這些人做著最底層的工作,被人看不起,可他們卻是那樣有活力,雖然他們成天和死人打交道,但我卻從他們身上看到了樸素的生機。
一個約莫五六歲大的小孩跑過來,抱著我的腿,手里捏著風(fēng)車,想是剛剛在院里瘋跑瘋玩的緣故,小臉紅撲撲的,額頭上沁著亮晶晶的汗珠。
“姐姐,”小孩嗓音稚嫩:“你長得真好看?!?p> 我有些受寵若驚。
“你是天上的仙女嗎?”
我噗嗤一笑,要不說赤子之心呢,小孩子果然天生玲瓏,是有點子靈性在身上的。
“對啊,姐姐就是天上的仙女?!?p> “那你可以給我變個仙法嗎?”小孩一臉天真。
我蹲下來,裝模作樣抓了把空氣攥在手里,還朝手心吹了口氣,手掌張開,無數(shù)光點從我手中散去,仿佛夜間的螢火蟲一般。
“哇,真好看,”小孩歪頭問我:“姐姐是把星星抓在手里了?”
“是啊,”我說:“你這么乖,姐姐給你個獎勵可好?”
“嗯!”小孩點頭。
我問:“你想要銀元還是糕餅?”
小孩脫口而出說:“糕餅?!?p> 我笑道:“可是銀元能買很多糕餅?!?p> 小孩想了想還是說:“我要糕餅?!?p> 我抿嘴一笑,悄悄變出一袋子糕餅遞給小孩,小孩歡歡喜喜地拿去跟父母分享去了。
飯后,幾戶人家圍坐在一起吃茶,看到眼前的場景,我不禁嘆了一句:“真是平生享盡人間味,造福何須上九天,自得賽神仙吶?!?p> 院里的人塞了幾個紅薯給我,我分了幾個給書生。
是夜,破舊的屋內(nèi),書生席地而坐,倚在墻上,一只腳撐地,一只腳平放,皎潔的月光透過墻上那扇小的可憐的窗透進來,宛如頭頂上灑了白雪。
我雖然面朝著墻睡,還是能感受到書生目光看向我。
這家伙不睡覺的嗎?
窗前一道黑影閃過,書生迅速起身,他先是走到我邊上,站了一會兒,似乎是在試探我,我盡量保持呼吸平穩(wěn),假裝睡著,書生這才離開。
須臾之后,我剛想爬起來,去看他偷偷摸摸在搞什么鬼,書生忽然又推門進來了。
這么一會兒功夫,他能去干什么?難道是出恭去了?
下次一定要抓住他的把柄。
翌日,齊嬸給我們布置了第一個任務(wù),去城中一販糧的商戶家收殮,那戶人家姓劉,算上婢女家丁,全家上下一共三十來口,聽府上人說,昨日他們老爺收了鋪子回來之后就開始神神叨叨,跟中了邪似的,不過因為他以往就篤信鬼神,所以家里人也沒有放在心上,晚上侍妾去伺候他洗漱,沒想到被他趕了出去。
這倒是少有,據(jù)說劉老爺十分寵愛這個侍妾,聽她回憶,昨天劉老爺?shù)臉幼雍懿粚牛肺房s縮,一驚一乍,似乎是在害怕些什么。
不過侍妾貪睡,不用伺候人她哪有不樂意的,離了主屋徑自睡去了。
第二天早上,也就是今天,劉老爺就被發(fā)現(xiàn)死在了床上,張著嘴,瞪著眼,面部扭曲,手腳僵直,像是都來不及掙扎,就被人瞬間抽去了生命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