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岐大皇子撇了鶴青一眼,眼神陰鷙,表情晦暗,那傲慢的模樣與其妹如出一轍,但耳朵上掛著的耳墜,隨著他每一步動作左右搖晃,就顯得有些滑稽。
他見鶴青病懨懨的,似乎不大滿意,勉強說道:“既然我妹妹喜歡,那你就是北岐國的駙馬了?!?p> “承蒙公主抬愛,但如二位所見,我身患重疾,恐命不久矣,并無意娶妻,更不想耽誤了公主?!柄Q青態(tài)度謙和,語氣卻很堅定。
華莎連忙問:“鶴青哥哥,你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臉色怎么這么難看?”
“我,我沒事...”鶴青實在是不習慣華莎這種熱情,本能地后退了一步。
這種無意的舉動就很傷人了,果然華莎的表情瞬間變了變,大皇子見妹妹不高興,沉下臉來:“讓你做駙馬是抬舉你,怎么?你還想拒絕?”
誰知華莎一聽不樂意了,刁蠻起來連自己哥哥都罵:“我不準你這么說他,鶴青哥哥配得起這世上最好的?!?p> 華莎推開大皇子,對鶴青說:“我不在乎的,鶴青哥哥,不管你是富有還是平窮,是健康還是疾病,我都不會離你而去?!?p> 她雙眼含淚,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鶴青:“你不明白,我是吃了多少苦,等了多少年,才能再見到你,我生生世世唯一的念想,就是能嫁給你?!?p> 對于此番深情,鶴青實在無法推拒,只好說:“公主殿下,得你青眼相待,我不勝榮幸,但你我畢竟是萍水相逢,公主并不了解我的為人,真的希望你可以再考慮一下...”
“我們不是才認識的!”華莎激動道:“或許你現(xiàn)在不記得了...但總有一天,哦不,”華莎喃喃自語:“我既盼著你想起來,又盼著你永遠想不起來?!?p> “公主請自重,”夜漓看不下去了,在旁不客氣地插嘴:“這里是西虞,不是北岐,不興帶著一堆禮物上門逼男人就范的?!?p> 不知道為什么,夜漓第一次見華莎就有一種抵觸情緒,仿佛跟她天生就是死對頭。
按說華莎長得也挺美的,不比秦淮河畔的那些伎生差,但她與那些歌舞姬就能玩笑打鬧到一處,面對華莎卻說不出好話來。
北岐人見夜漓對他們的公主出言不遜,紛紛拔出武器,夜漓不甘示弱,衣袖一揮,無數(shù)袖箭騰空而起,對準了他們,北岐人見狀便不敢再上前了。
眼看形勢劍拔弩張,一場紛爭難以避免,關(guān)鍵時候,輔官站了出來,他提醒大皇子,鬼祭在即,兩國好不容易重修舊好,不宜在此時大動干戈,議親之事可容后再議。
大皇子似乎是聽進去了,但華莎哪里肯依,直吵著要與鶴青成婚,那架勢,最好是當場拜堂才好,最后連她哥哥都忍不住訓斥:“好了,別鬧了,你身為公主,成何體統(tǒng)?!”
華莎沒想到一向言聽計從的哥哥居然會對她發(fā)脾氣,不禁一愣,眼珠子滴溜溜一轉(zhuǎn),開始裝可憐,低聲哭泣:“父皇母后都沒有這樣兇過我,母后在世時,對我也是百依百順的,你...你是不是不疼莎莎了?”
由于她實在哭得有點假,夜漓忍不住回頭干嘔了幾下,但這招對大皇子顯然十分管用,他的聲音馬上柔和了下來:“三日后就是鬼祭大典了,等大典結(jié)束,我就讓皇后娘娘賜婚,相信娘娘也不會不允諾的?!?p> 言下之意,當事人同不同意不重要,實在不行就動用一切手段,明著暗著把人拐回去就是了。
華莎這才心滿意足地笑了,夜漓氣鼓鼓地直要上前同他們理論,被鶴青拉住,只能眼看著北岐皇室兄妹揚長而去。
回到別院,夜漓坐立不安,在院中踱步,看得竹七眼睛都花了,忍不住說道:“夜漓,你能不能別晃了,弄得我都緊張了,看蛇皮疙瘩!”
夜漓沒搭理他,神神叨叨地合計了半天后,以拳擊掌,很認真地對鶴青說:“西虞國是待不下去了,我們逃吧?!?p> “逃去哪里呢?讓我想想,北岐也去不得,中原又回不去,我們可以去車師,去疏勒,順便去給你尋藥,西域如此廣闊,天大地大,哪里去不得?”
“夜漓,”鶴青道:“你先冷靜一點?!?p> “你不要老是叫我冷靜了!這種情況叫我怎么冷靜?。 币估焯Ц吡松ひ簦骸澳阆肴⒛莻€華莎公主,還想去北岐國當駙馬?”
竹七插話道:“夜漓,你怎么能這么看鶴青大哥呢,他不是這樣的人...”
夜漓瞪了他一眼,竹七便不出聲了。
鶴青耐著性子道:“夜漓,西虞國波云詭譎,危機四伏,我們早就是局中人,不能說走就走,照目前的形勢看,如果我們坐視不理,那西虞國的百姓可能就要遭殃了...”
夜漓辯駁道:“你師父不是在這里么,他這么大義凜然,愛管閑事,就讓他管好了,他身為仙門宗主,總要做點正經(jīng)事吧?”
“正因為我?guī)煾冈谶@里我才更不能走,”鶴青說:“我怕他也陷入危險之中?!?p> “你整天就會擔心這個擔心那個,你先擔心擔心自己吧?!闭f罷夜漓往石凳上一坐,賭氣不說話了。
氣氛一度降到了冰點。
過了一會兒,時英問道:“你們是怎么認識這個公主的?”
夜漓生著悶氣,鶴青只好替她回答:“是在我們探訪皇宮的時候無意間撞上的,我們差點被皇衛(wèi)抓到,是她幫我們打了掩護。”
“差點被抓還不是因為她嗓門大,才招來的守衛(wèi)。”夜漓沒好氣地說,眼睛瞟向別處,故意不看鶴青。
時英神色凝重,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你們要小心一點,這個公主不簡單,想來是有些來歷的。”
“?。俊敝衿卟唤猓骸拔铱此贿^就是一個普通的凡人女子啊。”
“你們注意到她脖子上和手腕上的咒文了嗎?”時英壓低了聲音:“雖然她有刻意掩飾,但還是藏不住?!?p> “這種咒印叫文字咒,名字普通,卻是一種極其厲害的禁錮術(shù),天界有一個掌管刑法的神宮,叫遣云宮,文字咒就是遣云宮的主神所創(chuàng),一般只有...”說到這里,時英猶豫了一下:“一般只有違反天規(guī)的仙神,在受刑之前,才會被施以文字咒,以防止他們逃跑?!?p> 夜漓想起來她在冥界受訓成為使者時,洛梓弈曾將綺羅鬼放出來與他們對陣,她身上好像也有這種咒印,只是那一次太狼狽,光顧著逃命了,所以看得并不真切,而且當時她也沒什么見識,自然不認得文字咒。
她立刻拍桌道:“我就說嘛,看著就不像好人?!?p> 竹七撇嘴:“鶴青大哥娶親,你這么激動做什么?”
“我...”夜漓梗住了:“我那不是怕他被騙么,還不是看在大家一起共過生死的份上,時英都說她不簡單了。”
“總之,”夜漓與鶴青面對面說:“總之你不能跟她走!”
說著她站起來,半是負氣半是尷尬,便想獨自外出逛逛。
“誒,你去哪里???”竹七在她身后問。
“夜漓?!柄Q青跟上來,卻被她拒絕了:“別跟著我?!?p> 她有些心煩,不知道要去哪里,像是在人間游蕩的孤魂野鬼一樣。
夜漓第一次意識到失去鶴青,她就沒有留在這里的理由了,饒是這地方山河錦繡,繁華競逐,與她也并無半點關(guān)系了。
這一刻她有些迷糊了,她不知道自己迷戀的是鶴青這個人,還是這個紅塵煙火的凡間。
想著想著,不由得心里空落落的,失魂落魄得不知走了多久,天漸漸暗了下來。
這時,夜漓路過一間酒家,看上生意去不錯,燈紅酒綠,高朋滿座,酒香混合著油煙味飄散出來,鼎沸的人聲將她從失意中喚醒。
夜漓忍不住駐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這時,酒家里卻出現(xiàn)了與眼前的祥和景象極為不協(xié)調(diào)的一幕,。
酒家的掌柜粗暴地將一個奴隸推出門外,身后跟著四五個彪形大漢,拿著大棒劈頭蓋臉將那奴隸打了一頓。
掌柜則在旁指著他破口大罵:“你個賤民,我買你回來,是讓你來干活的,不是偷吃的,”說著又死命踹他:“我讓你偷吃,我讓你偷吃。”
那奴隸又老又瘦,衣衫襤褸,身上臉上都臟兮兮的,根本沒力氣反抗,只是斷斷續(xù)續(xù)地解釋:“我不是故意要偷東西吃的,我只是...實在是太餓了...每天都吃不飽”
那掌柜一臉淫威,惡狠狠地對奴隸說:“吃飯?你也配?賤命一條能讓你活著就不錯了!”
這還真是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啊。
饒是夜漓,堪堪當了六百年使者,也算得上是見慣了世間的丑惡,但還是被激怒了。
這就是她留戀的人世間,凡人的內(nèi)心竟可以丑惡到這個地步,便是能奉上如此美味珍饈,也是魚餒肉敗,難以入口。
最壞的是酒肆里食客們的反應(yīng),竟沒有一個人制止的,都只是漠然地看上一眼,又繼續(xù)飲酒作樂去了。
或許在他們眼里奴隸的命根本就不值錢,生來就是該被作踐的。
“我沒有偷廚房里的食物,”奴隸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辯解:“這都是客人們吃剩下的,求求您別趕我走...”
夜漓冷眼看著這世態(tài)炎涼,心頭火起,走過去朝掌柜那肥大的臀上踢了一腳。
那掌柜正將奴隸踩在腳下作威作福,沒承想有人給他來了這么一下,膀粗腰圓的身軀猛然向前沖出幾步,好容易站住腳,正要回頭破口大罵,迎面又受了夜漓一拳,將他兩個的大門牙都給打落了,打得掌柜都懵了。
“你...你是什么人?”掌柜捂著鮮血淋漓的嘴,踉蹌著后退,伸出顫抖的手,指著夜漓。
“我是你祖宗?!币估煺f著,又給了他一擊勾拳,正中他肥厚的下巴,接著一腳踢在他肚子上,那些彪形大漢見掌柜被毆打,將夜漓圍了起來。
這些人哪里是夜漓的對手,她甚至都不用動,全身魂力激蕩,迸發(fā)出一股強大的氣場,瞬間將他們掀翻在地。
待她轉(zhuǎn)頭再要拿掌柜出氣,一柄散發(fā)著清罡正氣的劍攔住了她的去路。
她見那劍身上刻的祥云紋圖案有些眼熟,不禁愣了愣,心道不好。
側(cè)過頭一看,持劍人果然是萬錦年。
真是冤家路窄!偌大的梁都,好死不死,怎么就這么湊巧又給碰上了呢?
夜漓眼神一變,變化出匕首格擋了一下,躲過劍鋒,為了避免立刻與萬錦年起正面沖突,馬上向后跳了幾步。
“又是你,”萬錦年皺眉道:“鶴青呢?他怎么沒有和你在一起?!?p> 夜漓微微一笑,故意舔了舔嘴唇,做出妖媚的樣子:“你猜?!?p> 萬錦年身旁有一名在高山坳追捕過夜漓的玄宗弟子,曾聽她開玩笑說要吃了鶴青。
這名弟子年輕識淺,信以為真,見狀驚恐地睜大了眼睛:“你...不會是...真的把二師兄給吃了吧?”
夜漓冷笑一聲,不答,反問萬錦年:“為何攔我?你這老道,忒也不知好歹,你沒看到是這個掌柜先出手打人的嗎?”
在追蹤夜漓與鶴青的過程中,玄宗有多名弟子死傷于骨生花之手,萬錦年卻將責任歸咎于夜漓。
但這種恨意本質(zhì)上來說是相互的。
那一次,鶴青用了半條命,才換得萬錦年放他們離開,為此也烙下了病根,時不時都會發(fā)作。
所以盡管鶴青千叮嚀萬囑咐,讓夜漓不要對萬錦年動手,但真的碰上了哪里忍得住,只得反復(fù)告誡自己。
掌柜被打怕了,見有人出手相助,來的似乎還是一個高人,抓著一根救命稻草,撒謊道:“明明是這位小兄弟,突然沖上來不分青紅皂白地就把我給打了,你看,我的牙都被她打掉了,道長一定要替我主持公道?。 ?p> 夜漓知道他無恥,沒想到他如此顛倒黑白,拳頭都握緊了:“你說什么?!”
“怎么,你又要動手?”萬錦年橫劍擋在夜漓面前。
掌柜趁此躲到玄宗弟子身后,厲聲問地上的老奴:“你說我有沒有打你?你說?。 闭Z氣中滿是威脅。
然而悲慘的現(xiàn)實是夜漓救不了那個老奴,在西虞國,奴隸為主人私有,對主人必須絕對服從,若是違背了主人的意愿,那結(jié)局就只能是被發(fā)賣到一些更加不堪的地方,或者是被官府治罪,無論哪一種都是死路一條。
果然,老奴想都沒想,立刻就說沒有,盡管他被打得滿身是傷,滿臉是血。
萬錦年和其他玄宗弟子聞言,慢慢放下的劍又舉了起來。
夜漓覺得萬錦年根本就是在針對她,這么明顯的事實放在面前,都可以視而不見。
“何人在此聚眾生事?!”
也不知是哪個不長眼的居然去報了官,此時,一群官兵蜂擁而至,夜漓本來已經(jīng)打定主意要跟萬錦年干一場架了,反正鶴青也不在,先揍一頓出出氣再說,這下打不成了。
身處梁都鬧事,這要是打起來,怕是方圓三里內(nèi)都要遭殃。
“是她!”掌柜惡人先告狀,指著夜漓:“是她先動手的!”
夜漓眼看著掌柜的一名手下,明目張膽地給官兵頭子塞了一定金子,官兵頭子接過來掂了掂,露出貪婪的笑容。
“還不快給我抓起來!”
官兵們接到命令,一個個摩拳擦掌,慢慢朝夜漓逼近。
但奇怪的事發(fā)生,第一個出手捉夜漓的官兵發(fā)現(xiàn)自己明明是朝著她的臂膀抓去的,卻撲了個空,夜漓的身影“噗付”一下就從眼前消失了,官兵揉揉眼,以為是他眼花了,再抓,又撲了空。
“小心一點,她會妖術(shù)!”官兵喊道。
只見夜漓輕巧地避開所有抓捕,像泥鰍似得滑不留手,將官兵玩弄于股掌間,撒開腿快跑,消失在夜色之中。
“追!”
這一出貓捉老鼠的大戲讓本就熱鬧非凡的夜市炸開了鍋。
夜漓不緊不慢地藏身與人群之中,被官兵發(fā)現(xiàn)了,淡定一笑,又開始奔逃,沿路掀了不少攤位,還將牌坊上掛著的燈籠打翻,把下面練成排的貨車都點燃了,鬧得是雞犬不寧。
她路過一家賣面具的攤位,順手拿了一個儺戲中常見的大巫面具戴在臉上,轉(zhuǎn)身鉆進了一個無人的小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