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漓和竹七小心翼翼地朝那哭聲發(fā)出的角落移步,鎖妖塔年久失修,腳踩在松垮的木板上,發(fā)出吱格吱格的響動,聽著叫人心驚。
“什么人?”夜漓試探地問了一句,無人回答。
“什么人在哭?”她又問了一聲。
只見黑暗中,一團水綠色的絲衣忽然坐了起來,嚇了他們一跳,等瞧清楚了才發(fā)現(xiàn),原來那綠絲衣是個人,還是個女子,只因過于纖細(xì)窈窕,讓人分辨不清。
夜漓兇巴巴地問:“你是誰?”
那女子一驚,轉(zhuǎn)頭看著他們,臉上仍掛著淚,抽抽搭搭眼看又要哭起來,真真我見猶憐。
竹七說:“你那么兇干什么,別把她嚇到了?!?p> 嘿,這竹七,它阿嬤剛跟它說不要輕易相信別人,轉(zhuǎn)頭就忘了,日后活該被騙。
夜漓看著那女子的模樣嬌羞動人,容貌素凈清秀,水蛇腰盈盈一握,流淚的樣子還頗為嫵媚,不禁皺了皺眉頭,心想,這弱不禁風(fēng),楚楚可憐的樣子做給誰看,關(guān)在鎖妖塔里的,能有什么好貨色,指不定就是個吃人的老妖怪呢。
她看到竹七上前安慰綠衣女子時那沒出息的樣子,心里忽然冒出一個念頭,這竹七該不會是條雄蛇吧?
“誒,你,你別哭了?!敝衿咦毂浚瑒裎苛税胩?,那女子依舊是一副淚灑衣襟的動人模樣,夜漓漫不經(jīng)心地彈著指甲,在一旁說風(fēng)涼話:“唉,只可惜這里是鎖妖塔,關(guān)著的都是些妖魔鬼怪,要是這會子能上天庭,跟太上老君借他的照妖鏡一用,便知是人是鬼,還是其他什么東西了?!?p> 那女子見夜漓不吃她這一套,很快止住了淚,嬌滴滴地對竹七說:“我剛剛看到樓下的妖怪上來鬧事,心里正害怕,突然有個什么東西沖過來把我撞飛了。”
“別怕,”竹七說:“妖怪不是都被趕跑了嘛?!?p> 如果竹七不是一條蛇,此時一定是拍著胸脯,一臉豪氣。
夜漓把竹七拉到一旁,小聲說:“你跟她啰嗦這么多干什么,你今天第一次見她,知道她什么來歷,從哪兒冒出來的嗎?”
竹七不客氣地反駁道:“我今天也是第一次見你,不知道你什么來歷,從哪兒冒出來的,剛剛還不是救了你?!?p> 夜漓一時語塞,只好往地上一坐,生悶氣去了。
竹七又問那女子:“你說你獨自一人在這里被關(guān)了幾百年,那我之前怎么沒有見過你?”
女子一舞水袖拂面,綠紗落下時,半邊臉居然變成了石頭。
她說:“我本是白骨山藏尸洞中的一塊頑石所化的妖仙,后來因為得罪天界神官被關(guān)入鎖妖塔,修為全失,為了避禍自保,終日只以真身示人,變作石頭躲在角落里?!?p> 竹七道:“原來如此?!?p> 想起剛剛見到姥姥受傷,自己一時心急飛奔過去,好像是撞飛了一塊石頭。
佛曰前世五百次的回眸,換得今生一次擦肩而過,前世五百次擦肩而過,換得今生一次同舟而渡,萬物的生滅皆由因緣的聚散而起,唯有因,不能生果,唯有緣,亦不能生果,必須因緣具合,方能生果。
豈知這一拍,就拍出一段孽緣來。
那綠衣女子說:“剛剛聽兩位官人商議著要從鎖妖塔脫身,妾倒是有一個辦法。”
竹七在鎖妖塔內(nèi)出生,所見盡是逞兇斗惡,所聞皆為怒罵詛咒,從來也沒有聽人用如此溫婉的口吻叫過他官人,甚至除了騰蛇姥姥之外,都沒有人如此細(xì)聲細(xì)語地同他說話,難免心生歡喜,一對狹長的蛇眼都亮了。
“對了,我叫竹七,你叫什么?”那女子正要往下說,竹七打岔道。
“我?”女子愣了愣,面色微微一變,旋即恢復(fù),淡淡地說:“我叫時英?!?p> 夜漓在旁不耐煩道:“你說有辦法逃出去,是什么辦法?”她指著竹七:“他可是說,在這塔里是什么法術(shù)都使不出來的…”
時英緩緩說道:“你們有聽說過妖族的天賦嗎?”
二人搖頭:“什么意思?”
“也是,”時英又說:“竹七在鎖妖塔中長大,你又非妖族中人,自然是不知道了?!?p> “虎怪力大,豹妖迅捷,蛇精通常都有毒,蛇鱗亦能傷人,龍族可以呼風(fēng)喚雨,狐族可以魅惑他人......還有鳳凰涅槃,旱魃為虐,如惔如焚等等,都是妖族的天賦,不只是妖族,其實六界生靈或多或少都有一些天賦,只是妖族相對更依賴自己的天賦而已,而運用這些天賦,是不需要修為的,只不過如果有修為加持,威力更甚罷了?!?p> 夜漓立刻聽明白了:“你的意思是,當(dāng)初修建鎖妖塔,之所以將九嬰封在塔底,是因為它的天賦比其他妖怪都厲害?”
時英點頭道:“正是如此,九嬰雖然不算是什么高階兇獸,但是它身軀龐大,啼哭聲能使人失去神志,用來鎮(zhèn)守鎖妖塔,無疑是最有優(yōu)勢的?!?p> 時英說著,忽然看向夜漓,直勾勾地盯著她的眼睛,像是要看穿她似的,說道:“天界有本禁書,叫《靈異志怪集》,里面有寫:本源孕萬物,萬物皆有靈,靈源天藏,如浩渺煙海,乃天地之本始,造化之樞機,若遵循自然法門,修持煉養(yǎng),存身靜氣,均可由凡入圣,人神合一,忘我無憂,登峰造極,說的就是這個道理?!?p> “這可是本奇書,只不過后來此書的作者入了魔道,此書才被封禁的,你可曾聽過?”時英說話時,眼神始終停留在夜漓的臉上,細(xì)致地捕捉她表情一點些微的變動。
夜漓感到奇怪,她與這時英不過是初次相識,也非天族中人,與她口中的奇書八桿子打不到一起,何以她要如此問,于是答:“未曾聽過。”
時英眼波微轉(zhuǎn),似是暗暗松了一口氣。
竹七看看自己:“天賦?我沒覺得自己有什么天賦呀?!?p> 夜漓說:“那是你還小,修為不到家,都沒化形呢,哪來的天賦。”
“這樣啊…”竹七好奇地時英:“那你呢?你的天賦是什么?”
時英淡淡地說:“妾亦不知,可能我是石頭,沒有心,不會悲傷不會痛,丟在路邊任人踩踏,這大概就是我的天賦吧?!闭f話間,眉宇自帶三分清怨,五分悲戚,叫人看了好不憐惜。
夜漓皺著眉吸了口氣,心下思量,原來男人都吃矯揉造作這一套,下次再碰到鶴青,倒要試上一試。
想起鶴青,她又心里一沉,想想自己被關(guān)在這個暗無天日的地方,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出去,人族壽命如此短暫,再見怕已是來世,到那個時候鶴青或許早就不認(rèn)得她了,這么一想不禁哀怨起來。
可竹七是個傻的,并不懂得憐香惜玉那一套,完全沒有領(lǐng)會時英惺惺作態(tài)的用意,反而滿不在乎地說了一句:“怪不得呢,我們做了幾百年的鄰居,我都不知道你。”
夜漓正在內(nèi)心感嘆竹七榆木腦袋,不解風(fēng)情時,周匝的欄楯忽然抖動起來,緊接著腳底下的閣道吱格作響,朱柱、素壁、斗拱都開始微微搖晃,塔內(nèi)刮起一陣風(fēng),直吹得千年塵土飛揚,吹得他們?nèi)齻€東倒西歪,坐都坐不穩(wěn)。
樓下一陣騷動,看來塔內(nèi)的一眾精怪都被這陣突如其來風(fēng)驚到了,竹七細(xì)細(xì)的蛇身牢牢栓在門枋上,才勉強沒被風(fēng)刮走,直嚷嚷:“鎖妖塔四面都是墻,封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卻是哪里來的妖風(fēng)?”
話音剛落,他們的面前一對巨大的翅膀撲扇直上,翅膀上的紋路形成一個古怪的圖案,像是人的眼睛,每扇動一下都有一股沉重的風(fēng)夾雜著金黃的粉末迎面襲來。
“不好,這粉末有毒!”夜漓叫了一聲:“快跑!”三人迅速退回身后的龕室中,關(guān)上門。
“外面的到底是什么東西?”夜漓驚魂未定,揉揉眼睛,毒粉讓她的視線有些模糊了。
室內(nèi)無人回答,門外,那對“翅膀”反而開口了:“我說是哪里來的小妖,有如此厲害的蛇毒,原來是騰蛇一族,哼,真是冤家路窄,居然在鎖妖塔里碰上了,這么多年你們藏得可真夠深的啊?!?p> 竹七倒吸一口冷氣,瑟瑟發(fā)抖:“是蝶妖紫舞!”
夜漓看他渾身都嚇青了,雖然他本來就是青色的,嚇青了也看不出來。
“怎么了?這妖怪什么來頭,值得你怕成這個樣子?”夜漓嗤之以鼻。
竹七說:“蝶妖紫舞有近萬年的修為,道行頗深,我姥姥說,在這鎖妖塔里,如果遇上她,千萬要繞道而行...躲她躲了這么久,還是被她發(fā)現(xiàn)了?!?p> 夜漓想,看來是她出手對付虎怪豹妖,動靜太大,這才暴露了騰蛇祖孫倆,想想還稍有些內(nèi)疚。
“而且她是除了九嬰之外,第一個被關(guān)入鎖妖塔的妖怪,橫行無忌,不服她的妖怪都被她給吞了,妖力只怕是不降反增,鎖妖塔里,已經(jīng)沒有妖怪能與她抗衡了?!敝衿呱l(fā)抖。
時英在旁冷哼一聲,一臉怨憤。
夜漓看她的樣子,似有隱情,問道:“怎么?你也跟這妖怪有仇?”
“前幾日就是她搶了我的法器!”時英幽怨道。
“什么法器?”
時英道:“我的法器叫誅仙劍,乃是天界神劍,是我?guī)煾赣袂逭嫒怂n,你們?nèi)裟苤見Z回此劍,或許從這里逃出去的勝算更大。”
夜漓冷笑:“那你之前拿著劍,怎么不自己逃走?”
“我...”時英被夜漓這么一問,一時沒相好說辭,只好說:“鎖妖塔環(huán)境復(fù)雜,被關(guān)在這里的又絕非善類,我總得小心著點,先求自保吧?!?p> 夜漓扭頭嘀咕:“說來說去,還不就是想給自己拉個墊背的...”
“你...”時英張口結(jié)舌,無法辯解。
門外的呼嘯聲更加慘烈,龕室的門被狂風(fēng)頂起,風(fēng)從門縫里疎疎地漏進來,三人奮力抵住,門框在兩邊力量的作用下發(fā)出凄慘的咔咔聲,眼見已是搖搖欲墜。
“不行了,”夜漓轉(zhuǎn)過身,用后背抵著門板,額頭上青筋暴起:“我撐不住了?!?p> 話音剛落,門“哐”得一聲被頂飛,妖風(fēng)陣陣,像一雙無形的手,將三人拍飛。
“噗噗噗...”夜漓摔倒在地,吐掉吃進嘴里的灰,咳嗽了幾下。
紫舞的聲音在耳邊嗡嗡作響,振聾發(fā)聵:“一千年前,騰蛇一族的族長成為九天玄女的坐騎,一人得道雞犬升天,原本以為自己可以脫了妖籍,封神登天,誰知道去蠻荒之地平亂之時,沾染了天地間的污穢之氣,殺伐之氣,最后雖然平亂有功,卻也失去神力,再無法回到天上去了?!?p> 說著,他們面前凝起一團煙粉,那雙巨大的翅膀瞬間化成一個赤足美艷女子,款款走到他們面前。
他們看得呆了,竹七說紫舞是個有上萬年修為的老妖,他們都以為紫舞化為人形后看上去怎么也該和騰蛇姥姥差不多,沒想到居然是一個如此嬌媚的女子。
“世間諸般所有,生生滅滅,幻化無常,凡有所相,皆是虛妄,你們說是也不是?”
紫舞蹲在夜漓身邊,用手指勾起她的下巴,情狀撩人,冷眼攢眉道:“男人?還是個凡人?”
前一刻她還神神叨叨,口吐偈頌,下一刻忽然目露兇光。
“哼,”紫舞的眼神閃過一絲怪異的光,甩手放開夜漓,身上披著的紫色紗綾翻動,厲聲道:“騰蛇姥姥呢?讓她來見我,想當(dāng)初在妖界,怎么說我們也算是做過鄰居的,當(dāng)年你不顧往日情義追殺我,追得我好苦,如今我們一個下場,殊途同歸,她也不來問候一下老朋友,我可不會像她一樣那么無情,一定會好好關(guān)照你們的。”
“哼,”竹七大著膽子說:“看你年紀(jì)輕輕,我姥姥可是你長輩,你不先來拜她,倒要讓她跑去見你,于理不合吧。”
真是個傻小子!夜漓心里叫苦,這么一說,不就暴露了嘛?她對蛇族了解不深,以為相柳毒雖不常見,但也并非不能搞到手,只要打死不認(rèn),蝶妖便無法確定騰蛇姥姥在鎖妖塔內(nèi)。
紫舞愣了一下,旋即大笑:“年輕?哈哈哈哈哈,我年輕?小子,我的年紀(jì)恐怕比你祖宗還大?!?p> “既然你姥姥不愿意見我,那我就只好把她的孫子帶走了?!弊衔枇嘀衿叩奈舶?,像玉佩一樣別在腰間,任憑竹七再怎么掙扎,都無法逃脫。
時英一個箭步?jīng)_上前,張開雙臂攔住紫舞的去路,怒吼:“放開他!”
這一舉動出乎在場所有人的預(yù)料。
夜漓沒想到時英會為竹七挺身而出,紫舞沒想到鎖妖塔內(nèi)居然有人敢挑戰(zhàn)她,而竹七已經(jīng)感動的蜷成一團了。
紫舞瞇起狹長的細(xì)眼鄙睨地看著時英,飛眉入鬢,媚態(tài)橫生。
“原來是前日里那個石妖啊,手下敗將,還想替別人出頭。”她素手一揮,明明是普通人的雙臂,卻能像蝴蝶的翅膀一樣掀起一股妖風(fēng),時英瞬間被拍飛三尺,撞在塔柱之上。
竹七見時英挨揍,扭動得更兇了。
“去跟那個老不死的說,別做縮頭烏龜,想要回她孫子,讓她親自來找我?!?p> 說完蝶妖復(fù)又化成一股紫煙,消失不見了,只留聲音在空中回蕩。
時英艱難起身,眼神中閃過一絲兇狠,轉(zhuǎn)瞬即逝。
蝶妖抓竹七一條小蛇干什么,夜漓百思不得其解,她跟騰蛇姥姥是有什么深仇大恨。
她滿腦子想的,就只是趕快離開這個鬼地方,鎖妖塔雖然還不至于要了她的命,但這具肉身如果長期得不到補給,很快就會變成一具枯骨,到時候她的魂魄就只能掛在森森白骨上活動,也是怪嚇人的。
現(xiàn)在看來鎖妖塔里唯一肯幫她,或者說能被她鼓動的就只有竹七了,他似乎始終認(rèn)為夜漓就是命中注定要救他們出去的那個人。
所以她想要離開這里,就得先把竹七從蝶妖手里救出來才行。
“竹七他姥姥!哦不,騰蛇老前輩!”
夜漓學(xué)著時英做出一副嬌弱凄慘的樣子,急急忙忙跑到騰蛇姥姥休憩的閣樓上哭嚷:“大事不好了,竹七被蝶妖紫舞抓走了!您快去救救他呀!”
這種時候也只有求騰蛇姥姥出手了,她總不能不管自己的孫子吧。
騰蛇姥姥匍匐在地,吐著蛇信,剛剛受的傷顯然沒有完全恢復(fù),一聽竹七被抓,怒急攻心,吐出一口黑血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