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夜漓跳崖之后,先是被鎖魂鏈掛在一處巨石之上,剛舒一口氣,以為得救,誰知巨石承受不住鎖魂鏈的壓迫,碎成石齏,她又開始往下掉落,手忙腳亂得化鎖鏈為網(wǎng),平鋪在下方,卻又掉在一顆古樹之上,蕩了小半柱香的時間,才扯破衣服,偏偏剛好掉在自己布下的鎖網(wǎng)之外,摔斷了左臂。
“哎喲?!彼唤胍鳌?p> 掐指一算,這趟離開冥界已經(jīng)半月有余,在這具肉身里呆得委實是有些久了,疼痛感也越發(fā)明顯,她咬牙忍痛,坐起身“咔嚓”兩下,把斷臂接上,忽覺頭頂有什么異物墜落,抬頭一看,居然是個人。
她揉揉眼睛,等看清楚之后,大吃一驚:“鶴青?”旋即一揮袖子,鎖魂鏈出,圈住了他的腰,但這顯然沒什么用,都沒能暫緩了他的下落之勢,整個人還是直直地往下掉,夜漓當(dāng)即運起魂力,雙手拍地而起,騰空接住了鶴青,兩人一起落下,鶴青重重地摔在了她身上。
夜漓又叫喚一聲,發(fā)現(xiàn)左臂剛接好,這右臂又給摔斷了,埋怨道:“你,你跳下來作甚?你知不知道剛剛?cè)绻皇俏医又憔退に懒?。?p> 鶴青摔得眼冒金星,還不忘禮節(jié):“又,又承蒙夜兄相救了,可我連累你跳崖,留你一人在這池底,與道義不合,非大丈夫所為?!?p> 夜漓哭笑不得,不知道應(yīng)該感動呢,還是應(yīng)該笑他迂腐,只好說:“我都跟你說了,我死不了,與我相處這段時間,你應(yīng)當(dāng)知道我非常人,倒是你這肉胎凡體的,若真是摔下來,當(dāng)真是要粉身碎骨了。”
轉(zhuǎn)念又想,他為何不御劍?上頭雖然迷霧極重,分辨不清方向,但若御劍總還能僥幸留下一條命來,莫不是他真當(dāng)自己死了,悲痛欲絕,要來和她同死在一處,這么一聯(lián)想,不禁兩頰飛紅,低頭害羞起來。
“你的臉怎么這么紅?不會是哪里不舒服吧?”鶴青渾然不知夜漓的心事,反問道。
“沒,沒什么…”夜漓縮了縮脖子:“有點冷,凍的?!?p> 銀堇山地處北境,山峰極高,空桑池周圍常年積雪,北風(fēng)呼嘯,二人見山壁有一洞穴,連忙躲進去,這山洞看樣子已經(jīng)形成千年,洞頂上倒掛著各色石柱、石筍,巖縫層層疊疊,模樣千奇百怪。
夜漓守著鶴青生的火,仍舊瑟瑟發(fā)抖地說:“我們不會還沒被燭龍吃了,現(xiàn)在這里凍死餓死了吧,對了,你們玄門的人一定以為我們都死了,不會守在崖邊的,不如我們現(xiàn)在就御劍逃跑吧?!?p> 鶴青道:“不行,這空桑池太深,上面山霧極重,辨認不清方向,貿(mào)然飛上去反而有危險,而且…而且我剛剛摔下來的時候遺失了佩劍,許是落到空桑池底去了?!?p> 夜漓沮喪道:“什么?那怎么辦啊…”
“只能等天氣好一點再做打算了。”鶴青說著走過來挨著夜漓坐下,夜漓對鶴青存了別的心思,自然特別敏感,一下蹦了起來:“你干嘛?。俊?p> 鶴青沒想到夜漓會有這么大反應(yīng),弄得他有些不好意思:“我只是…你說你冷,我想我們兩挨著坐,會不會好一點…”
“哦…”夜漓尷尬地撓撓頭,兩個人都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為打破沉默,夜漓開口道:“你師父和師門都說我是邪魔歪道,但你從來都沒有問過我到底是誰,你就不好奇嗎?”
鶴青道:“這是你的私事,如果你不想提,我自然也不會問。”
夜漓笑嘻嘻地湊近了他問:“你就真的不想知道嗎?”
鶴青見她方才和自己疏遠,現(xiàn)在又眼巴巴地湊過來,真是小孩子心性,率真可愛,不自覺地生出幾分歡喜,表面上卻故意朝邊上挪了挪,和她坐得遠了些,示意要保持距離。
誰知夜漓根本沒在意,又靠過來說:“我是一個魑靈,是冥界的朝生使者。”
“朝生使者?”
夜漓驕傲地說:“就是你們凡人常說的鬼差,陰差,是專門渡人魂魄去冥界的?!?p> “哦…”鶴青看上去似乎一點都不驚訝。
“不過最近鬼王剛封我為懷陰鬼主,讓我掌管冥府孽鏡司,以后我恐怕不能常來人界走動了。”夜漓臉上自滿之意愈盛。
“鬼王…”鶴青聰明,一下子就猜到了:“可是上次棲霞山見到的那位?”
“嗯?!币估禳c點頭。
“那你現(xiàn)在又怎么會來凡間的?”
“我是因為你…”夜漓本想說我是因為你才來的,到嘴的話卻改成了:“我是因為無聊,才來這里走走,散散心的,你不知道孽鏡司的活有多無聊…還不如讓我捉兩個惡鬼邪靈來得暢快。”
“你看,”夜漓拿出一塊漆黑的令牌,朝鶴青炫耀,上面刻著“神無”二字:“神無令就是使者令,鬼門關(guān)一開,活人進不去,死靈出不來,唯有佩戴這神無令者方才能自由出入。”
鶴青似懂非懂:“那魑靈又是什么?”
“你應(yīng)該聽過魑魅魍魎吧?”夜漓說:“冥界的鬼魂分魑、魅、魍魎三種,魑就是魑靈,魅即鬼魅,是冥界魂力較高的兩種陰靈,至于魍魎嘛就是最普通最常見的游魂了?!?p> 鶴青做出若有所思的表情道:“原來是這樣啊…懷陰鬼主…聽著和我前年在余姚山除掉的陰風(fēng)老怪像是親戚…”
夜漓聽他這樣說,激動道:“那是封號!”看著鶴青憋笑的樣子,明白他是故意逗自己的,于是動手撓他,一邊道:“好啊,你是故意的,看我饒不饒你!”
二人一掃心中陰霾,玩笑嬉鬧,夜漓不小心被一塊石頭絆倒,整個人撲到在鶴青身上,二人四目相對,夜漓心中一蕩,自覺難以自持,趕忙爬起來,鶴青的心也是怦怦而動,他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了,只覺得夜漓倒在他懷中,溫軟如玉,氣息宜人,想攬著她再多抱一會兒。
鶴青雖自幼清修,但仙門并無規(guī)定修仙之人必須戒色,宗門中也有女修,眾弟子在一處修煉,一來二去生了情愫,求師父賜婚的事也不是沒有,所以他對男女情事雖非十分知曉,但也不是一竅不通的。
可夜漓是個男子?。?p> 他,他,他怎么會對一個男子動心呢?!
這時,夜漓說道:“你,要不要看看我的真身?!?p> 鶴青還沉浸在方才的溫存中,有些懵懵的,沒有答話,夜漓晃了晃他:“你還帶著牛淚嗎?”他木訥地掏出來滴了兩滴在眼睛里,夜漓淺笑盈盈,將肉身脫去,以魂魄之態(tài)示人。
夜漓一張精巧的小臉,鑲了一雙靈動美目,鼻子高挺秀氣,櫻唇小巧玲瓏,綢發(fā)秀眉,膚白勝雪,鶴青不禁看得呆了,這究竟是女鬼還是女仙??!
愣了半晌,他只吐出一句:“原,原來你是…女子?”
“是啊,我是女子,你可歡喜?”夜漓脫口而出,說完又后悔了,她是女子鶴青為何要歡喜?這話忒也不知羞了。
誰知鶴青居然低著頭輕輕地“嗯”了一聲,想到先前日日與她并肩而臥,同床共枕,臉上不免有些發(fā)熱。
夜漓瞧見鶴青的模樣,喜不自禁,在旁偷笑,重新回到肉身上,坐起來的時候一個沒注意碰到了摔斷的右臂,不禁皺起眉頭,疼得齜牙咧嘴。
“你怎么了?”鶴青問。
“還不是你,從上面掉下來,一下子砸在我身上,害我摔斷胳膊?!币估煺f著,又是“咔咔”兩下,將斷臂接好,轉(zhuǎn)而倒吸一口冷氣,斯斯直叫,看得鶴青是目瞪口呆。
“很…疼嗎?”看著夜漓受苦,鶴青只覺得揪心,恨不能自己替她受這苦。
“不疼,”夜漓看著自己剛接好的手臂,勉強一笑:“你也知道,鬼魂原是感覺不到疼的,只因我在這具肉身上附得久了,肉身和靈魂慢慢融合,才能感受到,說來可笑,七情六欲,生老病死于你們凡人來說是無邊苦海,于冥界鬼魂來說卻是再難感受的體會?!?p> 她的眼底起了一層霧氣,幽幽地說:“能感知世間的一切,是一件多么幸運的事情,哪怕是痛苦,也會覺得自己是好歹活著的,也才覺得活著…真好,”她看向鶴青,眼波流轉(zhuǎn),抿嘴笑道:“是真的很好?!?p> 鶴青與夜漓在洞中呆了兩日,洞外都是風(fēng)雪不斷,實在是饑餓難耐,腹腔高鳴,站在洞口朝山望去,山中霧靄卻仍是不散。
第三日天終于是放晴了,夜漓安耐不住地問:“我們都在這兒三天了,也沒見到什么燭龍啊,你說它是躲在這洞里呢,還是躲在水里?!?p> 二人百無聊賴走出洞,看著面前一汪清池,夜漓咂嘴道:“這池水如此清澈,也不知道里面有肥魚沒有?!毙睦锵氲氖牵詈迷倥弦粔鼐?,便烤魚便喝酒,豈不美哉。
她信步走到池邊,蹲下,凝視著池底,隱隱覺得有些不對勁,這平靜的水面下仿佛藏著什么玄機,暗流涌動,頃刻間便要躍出水面。
“誒,”夜漓剛要伸手撩那空桑池中的水,就被鶴青拉住了:“既然玄門中人說這里就是燭九陰的老巢,我們還是小心為妙,你要是餓了,我給你去摘野果子吃?!?p> 夜漓立馬說:“我也去?!?p> 說著他們沿池邊行至山麓一處坡道,沿著山勢往上爬,腳下的泥土雖然松軟潮濕,但上面蓋了厚厚一層落葉,所以也不是很難走,他們一路摘果子飲山泉,倒也別有野趣,夜漓看到山壁邊上有一個極狹窄的石臺,蜿蜒伸展出去,起了玩心,拉著鶴青跳上石臺。
石臺貼著崖壁,臨空而造,站在上面,就像是飛在半空似的,眼前山川瀑布,美景壯闊,叫人心曠神怡,忍不住想大喊一聲。
風(fēng)吹起二人的衣擺,仿佛天地間就只剩下他們似的。
這是多么美好的愿景啊。
她指著空桑池兩頭的斷崖對鶴青說:“你看,這斷崖兩邊對稱,如此整齊,倒像是被人用劍劈開似的?!?p> 鶴青笑道:“若真有這樣的劍能劈開山壁,恐怕也不是常人能用的,莫非是九重天上的神仙下凡留下的痕跡?”
“誒,”夜漓擺擺手,吹噓道:“神仙有什么稀奇的,我也并非沒有見過,也不是各個都很能打嘛?!?p> 石臺上望出去,只見遠處山巒疊起,雪后初霽,竟現(xiàn)流云飛瀑景象,群山云霧繚繞,白云隨風(fēng)勢流淌,綠蔭若隱若現(xiàn),變幻無窮,想那神仙住的昆侖山蓬萊島,也不過如此吧。
這一刻,夜漓體會到了從未有過的自由。
但想到二人終究要離散,好日子往往都不長久,她又嘆息,喃喃道:“若能在此長住,終此一生,也不失為一件幸事?!?p> 若能日日與鶴青相伴,便是只能活一世,也值得了。
夜漓心旌搖曳,不經(jīng)意間將自己的心里話說了出來。
在這一方天地里,沒有人會在乎他們身份懸殊,與世隔絕之后,她不再是冥界使者,他也不再是仙門弟子。
鶴青聽聞此話,微微一怔,他似乎也有些激動,轉(zhuǎn)過身來,攬著夜漓的肩膀問:“我們,我們就在這里住下,再不管外面的是是非非,可好?”
夜漓聽鶴青這樣說,本也是滿心雀躍的,但看著鶴青明亮的雙眼,如清澈的水潭一般,忽然就有些退縮了,尷尬地笑道:“你,你說什么傻話呢,你看這兒荒無人煙的,怎么能住人,而且你知道的,冥界的鬼魂是不能在凡間久留的?!?p> 說著她撩起袖子,露出手臂上青紫色的尸斑。
鶴青大為驚訝,抓過她的手問:“你…你這是怎么了?”
夜漓嘆息道:“就算魂魄能永存,肉身卻有期限,我現(xiàn)在用的這具軀體雖然是鬼王親手打造,但先前在金陵之時就已到達了極限,本來是要被送去焚毀的,為了讓你能認出我來,這次來凡界我又勉強用了,如今早就是強弩之末,也不知還能撐多久?!?p> “你師父說得對,我本不屬于這里,人鬼殊途,做有違天道之事是要遭報應(yīng)的,鬼魂離開冥界太久,就會變惡兇化,繼而開始作祟,這就是為什么朝生使者要將那些不愿往生的魂魄引渡回冥界,在金陵城時你應(yīng)該發(fā)現(xiàn)了,我不過是多逗留了幾日,魂魄就開始躁動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