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節(jié) 躲不開了
第九節(jié)躲不開了
我盯著那只指尖泛著光澤的細(xì)長手指看了半天，緩緩抬起自己沒被書簡壓住的手，那只細(xì)白的手向下探了一點(diǎn)抓住我的手，稍一用力便把我從書堆里拔蘿卜一樣拔了出來。韶光上神的手還是那樣涼涼的。我訕訕的齜起牙沖他一笑，借著附身收拾滿地書簡來掩飾自己方才的放肆無禮?！笆遣皇怯惺裁匆獑柕牡胤?”韶光上神半蹲下身與我一起收拾散落的書簡。
“呃，上神?！蔽野褧喎旁诎笌着赃?，“仙人之姿四個字到底是從何處得來，最初是形容哪位神仙的?！蔽亦嵵仄涫碌拈_口問到。韶光上神沒有馬上回答我，而是在我的書案前坐了下來，提笑蘸墨，凝神落筆，只一忽間，一幅人物像躍然絹上。這是一個女神仙飄然遠(yuǎn)去的背影，極淡極遠(yuǎn)，仿佛下一刻就要隱沒于浩瀚蒼穹之中。
“女媧娘娘?！蔽议_口說道，從衣角的彩練可以看出畫中人的身份，韶光上神點(diǎn)點(diǎn)頭，目光中流出濃的化不開的思慕之情，透過畫絹落在深不可及之處?！懊總€人的心中都有自己認(rèn)定的仙人之姿，不形容任何一人，也不出于任何一人。”韶光上神收回目光，柔和的落在我面上，唇角掛著一個極淡極淡的笑意“你心中也會有自己的仙人之姿?！?p> 我點(diǎn)點(diǎn)頭，看著韶光上神的眼睛笑而不語。
有時候看書看得花眼了，我便在觀星閣門口擺上一桌茶案，童羽不允許在藏書閣內(nèi)動火，茶案便擺在門外臺階下邊，韶光上神與童羽相對而坐，天樞星君與司命星君總會恰巧的適時趕來，帶上幾枚山果，我便成了伺候茶局的小童，看著他們你一杯飲盡示意我斟上，他一杯品完講幾句評語。
遠(yuǎn)處走過的青華帝君被笑鬧聲引了過來，坐在上首的位置，于是我正襟斂容端裝肅然的重新燒了水執(zhí)了杯，請帝君品鑒新制的春下雨后茶，帝君飲了三杯，在我殷殷期盼得到只言片語點(diǎn)評也好的目光中，未置一詞，起身離去。
我看著帝君的背影愁云慘淡的聳拉下腦袋，被韶光上神伸手在頭上揉了兩下，輕聲言道“傻瓜，帝君能飲三杯，你還有何不知足。”我的眼睛瞬時就亮了，抬頭沖著韶光上神瞇眼一笑，惹得他也跟著輕笑起來，彎了眉眼，笑聲大珠小珠一樣清清脆脆的落在我心里，如醉中飲了山泉水清潤甘甜。于是，我逾矩的執(zhí)了韶光上神的手輕輕搖擺，央他再展露一次上回所烹之茶，我偷偷的習(xí)練過多次，從容之姿總是不如。
制陶君子事。我把手中的一團(tuán)泥巴狠狠的摔在石板上，啪的一下濺開一片，自上一次這樣一摔，天樞星君扭著脖子說竟然很像是松下問仙的圖案，我站在天樞旁邊，扭著同一方向的脖子看了半天，也看出那么一點(diǎn)意思后，便越發(fā)的喜歡這樣自由的方式，摔出一個圖案，扭著脖子各個角度的查看半響，再拿一塊薄石板扣在上面印出泥巴印，于這塊薄石板上的泥印溝溝抹抹的再弄出一幅畫來。這自然不是件干干凈凈清清爽爽的創(chuàng)作方式。
能讓韶光上神隨著我一起摔泥巴，讓我偷偷的得意了好久。你無論如何也無法想像韶光上神衣袂翩翩卻滿手泥巴的模樣。我噠噠噠的跑到韶光上神伸邊，伸長脖子去看他方才摔出來的圖案，一邊悄悄的把沾滿泥巴的手伸向韶光上神的額頭，眼看就要得逞，心下正自竊喜，韶光上神貌似不經(jīng)意的一個轉(zhuǎn)身抬手，我一雙手正伸到眼前位置，好巧不巧的韶光上神的手臂撞到了我的手臂，于是，一手的泥巴便直直的糊在了我自己臉上。
我的手順的面頰一點(diǎn)一點(diǎn)的滑下來，目瞪口呆的看著對面同樣目瞪口呆看著我的韶光上神，可是我為什么好像從他的眼睛里看到一絲狹促，我眨巴了下眼，睫毛上的泥巴與下眼儉間拉出幾條細(xì)絲，視線里韶光上神的唇角一點(diǎn)點(diǎn)上翹，拉出一個好看的弧度，我再眨巴了下眼睛，眼前的泥絲又多了幾條，而被泥絲擋住的韶光上神唇角上揚(yáng)的角度更大了一些，我向他靠近一步，欺進(jìn)他懷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在他面上抹了一把，這舉動太過大膽，韶光上神是真的目瞪口呆了。
隨即兩個人呵呵呵的對著笑了起來，這笑越來越收不住，先是彎了腰，而后雙雙滾倒在地板上，我越發(fā)放肆的把臉在他胸口的衣袍上蹭了幾蹭，蹭了他一身泥巴印子。兩人笑了半響，終于累的停了下來，韶光上神第一次大伸著四肢平躺在地板上，我的頭枕在他一只手臂上，側(cè)著頭看著韶光上神，唇角還保持著上揚(yáng)的弧度，陽光透過花窗正投在他閉著的眼上，睫毛微顫，光點(diǎn)便在上邊輕輕跳躍著。有那么一瞬間，我生出一種就樣便是天荒地老的感覺來。
琴棋書畫詩酒茶。人生七事得之二三便是有幸，若七事具全，活著便如神仙般自在。這是我從凡世話本子里看到過的一句話，當(dāng)時還嗤之以鼻來著，現(xiàn)今卻道一聲“真香?！?p> 細(xì)雨落桃花被我封為東皇太蒼宮八大圣景之首，自然，所有的圣景都是我來封排的。每逢春日，三里桃花塢粉妝玉琢，桃花小仙忙忙碌碌的采摘花密，這樣的熱鬧繁茂大約會經(jīng)過十幾日的時間。當(dāng)桃花仙們的身影不再現(xiàn)于林中之時，值日星君布下的細(xì)細(xì)密密的小雨沙沙的落了下來，這雨一直會下上三天三夜，細(xì)雨過后，桃花盡落化為春泥。
雨天總是讓人神情懨懨，韶光上神尤其如此，我聽到他竟然不曾見過細(xì)雨落花圣景后，硬拖著不情不愿的韶光上神奔了桃花塢。雨絲極小極細(xì)，無需打傘，因?yàn)榇藭r的雨只是無孔不入的雨霧，桃花瓣上積晶瑩的水珠，水靈靈粉嘟嘟的如同少女面上紅霞。雨水積的多了，花瓣便一片片脫離開來，打著旋緩緩而落。
我大喊大叫的沖入桃花塢，興奮的手舞足蹈，與塢中靜美浪漫的圣景格格不入。我奔跑中廣袖揚(yáng)起的風(fēng)帶落了更多的花瓣，旋起一條花龍卷，我轉(zhuǎn)身欲喚韶光上神，卻生生的扎撒著兩只手頓在了當(dāng)?shù)?。韶光上神今日著的是一襲極淡雅的天青色攏云紗的外袍，攏云紗不著水，雨珠順著紗面滑落，細(xì)雨微微的打濕了一點(diǎn)如墨烏發(fā)，面若白玉，唇似桃花，立在一株桃樹之下，目光深長悠遠(yuǎn)，看那花瓣飄落，紛紛揚(yáng)揚(yáng)的淡粉色花瓣在他身側(cè)盤旋環(huán)繞，他的發(fā)上肩上平伸出來的手心上落了幾片桃花，這景像似曾相識，我便這樣無聲的看著，忽然便落下淚來。這淚越落越多，越落越猛，遮了又眼連眼前絕美景色也變的模糊起來。朦朧中那襲天青色的身影走到身前，伸臂把我攬入懷中，微涼的手指在我腦后輕柔觸扶，于是眼淚流的更加兇猛，順著攏云紗滾滾而落。
落花知人意，流水故人情。桃林的漫天花雨一幕讓我在青廬閉門三天，只唉聲嘆氣的倒在軟榻上翻來覆去，也不曉得為什么忽然便生出了無限愁思來。直到第三日傍晚，在榻上躺的渾身酸軟無力，才爬起來在院子里舞了一套劍法，額頭見了微汗，又去溫湯泉中泡過，飽睡一場，再醒來時忽覺自己真是被閑出的毛病，沒事多愁善感起來了，于是還按著先前的坐息自去練習(xí)術(shù)法。藏書閣中遇了韶光上神，伸手按了按心口的位置，好像也沒跳的怎樣。于是便釋然而坐，渾然如常了。
藥園一向被列為最好能讓我少去之地，自從守園的藥伯哭哭啼啼的找到青華帝君處告了我一狀之后，韶光上神便接手了我從青丘帶回的藥草園的打理事宜，我制做成藥是一點(diǎn)就通伶俐的很，對于栽種植物卻是可怕的殺手般的存在，韶光上神目瞪口呆看著我打理下的藥草枯萎焦黃，沉呤半響，在藥園門口立了只木牌，特允藥伯若見到我獨(dú)自進(jìn)入藥園，可放出護(hù)園犬把我咬走，且不必上報。隨他一同來藥園也只允我?guī)退蛞淮蛳率?，遞一遞工具之類，不準(zhǔn)碰觸任何藥植。
棲雪亭是太蒼宮中賞景最佳的位置，春可賞桃，夏可觀荷，秋可品菊，冬可玩雪。我最喜歡的是在棲雪亭中對酒當(dāng)歌。酒自然是上好的梨花白，注于精美的瓷器中，冬日里用鶴嘴爐時刻曖著，待到落雪的天氣里，天樞星君提一籃佳果，司命星君備幾盤小菜，我攤了攤手表示酒已經(jīng)是我備下的了，酒過三巡，司命星君總是不嫌涼的大剌剌的坐在門邊的石階之上，雙手托腮喃喃自語。韶光上神總是最后一位到場的，他不善飲，只喜淡味果酒，我便把林中埋下的梅花釀起出幾壇，溫于爐上給他備著。
喝到興起，我跳起身抽出寶劍學(xué)上一段劍舞，天樞星君擊缶而歌，司命星命不知從何人處學(xué)了扇舞，一把羽扇掀起地上浮雪再次漫天飛灑，雪地上青衣颯爽，灰衣翩遷，金衣灑脫，韶光上神輕言淺笑著提了筆，一幕嘻笑玩鬧的景像便躍然絹上。
歲月靜好不過如此。我在被庇護(hù)的世界里山川無事，日朗風(fēng)和，陶陶然熏熏然幾乎忘記了今夕何夕月有圓缺。姹紫嫣紅的日子如浮光掠影般飄過。
東荒大澤化為桑田的時候，青華帝君終是看不過我這不思進(jìn)取不務(wù)正業(yè)的樣子，或是覺得我閑太久吃了東皇太蒼宮太多白飯，再養(yǎng)下去恐是會走雞斗狗好吃懶做的變成一個女紈绔。這一日忽特意差了鴻翎鳥喚了我到問心齋中，這鳥平日里我有些好吃好喝決不吝嗇的喂與他吃，卻不知是怎地還是得罪了他，只要一見是我便一副吹眉瞪眼氣哼哼的樣子。
彼時我正在抱山亭筆走龍蛇大袖翻飛舞的興起，一幅草書寫的酣暢淋漓。鴻翎鳥毫無預(yù)兆的一頭撞進(jìn)來，差點(diǎn)被我的筆風(fēng)卷著送到墻那一邊去，還好我眼急手快及時收了招式，狗腿的在鴻翎鳥的背羽上撫摸了半響，又小心翼翼捧了置在桌上的果盤挑著最新鮮的櫻桃喂了給他，那鳥氣哼哼的丟下一張紙簽，吃完櫻桃翻著白眼飛走了。也不怕撞到墻上。
我從案上拾起紙簽，見是青華帝君招喚，忙把自己打理干凈往問心齋行去。心是暗問，帝君若無急事不會用鴻翎鳥去喚我，平素里問心齋中若無特別客人，這個時間帝君是極少喚我過去伺奉的，不知今日是哪位貴人到了。
一路疾行而至，一進(jìn)門便見青華帝君正襟坐在上首正微側(cè)了身與人說話，我順著帝君目光轉(zhuǎn)了眼，余光掃到古彥上神坐在西側(cè)，許是天宮水土養(yǎng)人，一看之下倒覺得面色不似先前那樣蒼白透明，倒范了一點(diǎn)紅光在面上來。
我束手?jǐn)咳?，端端正正的給兩位上神見了禮，正待行走到茶桌邊烹茶，青華帝君抬手阻了我一下“初晴，喚你過來不是烹茶，古彥上神今日特特的前來，有些事要問你?！蔽乙惶а燮?，描了古彥上神一眼，見他好整以暇的坐在那里，目光沉沉的看著我，心里便咯噔一下莫名其妙的不安起來。
從第一次見到古彥上神，我便莫名其妙的不喜與他有接觸，偏生從前總有些情況躲不過去。自昆侖圣君封圣典儀之后，我便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做起了閨秀，極少在人前出現(xiàn)，連天樞星君和司命星君給我講外界新鮮事的時候都說現(xiàn)在再沒人提起青華帝君身邊那個小女仙了，從別人的記憶人消失是我所愿。怎么會突然有人上門點(diǎn)名來了。眼中不免就流露出些許詫異之色。
我轉(zhuǎn)向古彥上神，垂首一禮，開口先告了個罪“初晴一介小仙，愚鈍不堪，學(xué)識見聞都淺薄，不知上神所問何事，若初晴知道，一定知無不言?！惫艔┥仙裎撮_口先呵呵笑了兩聲，從榻上起身走到我身前，一開口的問題不但我吃了一驚，連坐在上首的青華帝君都不覺抬了眼看過來。古彥上神盯著我的眼睛問道“聽聞，你與魔君杜尹私詛甚篤?！?p> 古彥上神此言一出，我刷的一下白了臉，抬眼看向他，不覺抿了下唇，微皺了眉頭，轉(zhuǎn)眼看了下青華帝君，見他面沉如水的坐在那里，眉頭卻極微小的輕蹙了一下。那是回來，我并沒有把天梯邊的事情說與任何人聽，包括向青華帝君報備，本就不是什么大事，一場偶遇而已，我自討以后不會再發(fā)生，便獨(dú)吞了此事，現(xiàn)下被人找來在帝君面前給我扎針來了。我把目光轉(zhuǎn)回向古彥上神，見他似笑非笑的看著我，似乎在等待我的回答，神精一下子敏感尖銳起來，胸中忽然升起一點(diǎn)怒意。
我自討除了那一日與魔君杜尹有三杯茶的交情外，何況三杯茶如何可用交情二字形容，極至往后再沒見過他半面，更不要提私誼甚篤四字。按下此一層不提，就算我與魔君杜尹再有什么接觸之類，未害及天宮安危，何至于古彥上神這突然之間到來，點(diǎn)著名的咄咄逼人又帶著點(diǎn)興師問罪似的一問。倒像是我做了什么罪大惡極之事一般。
逆反心思一起，便如刺猬般豎起滿身尖銳，于是整面鄭容深深一禮，站直身體聲音冷冷的開口道“古彥上神此言甚重，恐怕小仙擔(dān)當(dāng)不起。初晴是天宮中最微不足道的一個小仙，魔君乃是一方之主，恐怕連有我這樣一個小仙的存在都并不知曉，不知上神這私誼甚篤一詞，所從何來。初晴細(xì)思己身的的確確沒有可以配得上這個詞的行為?！闭f罷又躬身一禮，向后退了兩步。
也不知道是不是我對古彥上神有一種天然自帶的敏感，只見他挑了一下嘴角，轉(zhuǎn)向青華帝君略帶嘲弄的一笑道“帝君，你這宮中的書墨小仙好大的脾氣，我這邊尚未言明何事，她倒是先惱起來了，呵呵呵?！边@幾聲嘲諷的笑激得我頭腦嗡的一下，心道古彥上神是目前三界中輩份最高的神仙，按禮青華帝君也要叫他一聲叔叔，但是即便如此，也管不著我與誰相識之類的事情吧，再說他上來就呵呵呵的來上那么一句，任誰也會覺得是帶著問責(zé)之意來得。只是，我總不能讓帝君受了責(zé)難。
未及青華帝君開口，我上前一步，斂裙跪倒，一雙眼看向古彥上神道“上神，若方才初晴有任何不敬之處，還請上神責(zé)罰。上神并未言明何事，只一上來便扣了一頂天大的帽子給小仙，小仙自覺實(shí)在是無力承擔(dān)，況仙魔之間尚有誤會未除，一向甚少交流，上神此語自然讓小仙深感惶恐，無法承擔(dān)言辭之重?！?p> 這邊說完，不待古彥反應(yīng)，我又轉(zhuǎn)了身向青華帝君這邊膝行了一步，“帝君，昆侖圣君封圣大典之時，屬下與魔君有過一面之緣，盞茶之交，魔君是否還記得屬下都是兩可，私誼二字，萬萬是談不上的。屬下以為此等接觸算不上出格，故此未向帝君稟告，請帝君責(zé)罰?！蔽亦枥锱纠驳囊淮笸ㄔ挘睦锵胫劝褍晌簧裣蓳踉谀沁?，倒讓人覺得有些氣急敗壞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