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六章 黑色童話
三十六、黑色童話
程珂似乎早就預(yù)料到,屈瑩瑩會說出類似的話,柔聲道:“瑩瑩,你能不能不要把這事情看得這么復(fù)雜,其實說簡單點,就是我單身,你也單身,我一直想著你,你,你肯定也喜歡過我。就算我們曾經(jīng)錯過了,可是我現(xiàn)在就站在你面前,你也在我面前,不就是剛剛好嗎?”
屈瑩瑩冷笑搖頭道:“小時候,我們總以為,王子和公主相戀了,就能過上幸福的生活,但那不過是童話故事。到了現(xiàn)在這個年紀,你還相信這個?”
“那你說說,還有什么問題呢?”程珂聽到屈瑩瑩這樣說,心里反而更加充滿了確定,因為她起碼已經(jīng)間接表示,他曾是她故事中的那個王子。
屈瑩瑩繼續(xù)搖了搖頭,擠出一絲笑容道:“你什么時候走?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學了,你這樣走了,你的學生怎么辦?你們那里應(yīng)該很缺老師吧?”
程珂眼睛里亮了亮,嘴角溢出了笑容,聲音里飽含著喜悅:“我明天會按時去給他們上課,我的學生很喜歡我,我也喜歡他們,喜歡這所學校,瑩瑩,我現(xiàn)在的學校離你很近的,我每天都可以來陪笑寶,我很喜歡他,你覺得好不好?”
屈瑩瑩驚訝抬頭,看見程珂臉上明亮的笑容,心里晃了晃,聲音有一絲顫抖:“你不去支教了?”
程珂點頭道:“嗯,我是春節(jié)那會兒知道你的事的。后來我就開始往江城的中學投簡歷,找工作了。其實我后來在高原上工作的學校,是一所很好的中學,我也帶出了很多考上重點大學的孩子?!?p> 程珂是一名優(yōu)秀的語文老師,國家?guī)煼额愔攸c大學畢業(yè),支教多年,高級職稱,教齡正是十分成熟的時候,更是區(qū)域內(nèi)不可多得的明星教師。這樣的條件,江城許多接到他簡歷的學校,都向他拋出了橄欖枝。類似江大附中,師大附中這種學校,都對他表示歡迎。
程珂的調(diào)動之路完成得十分順暢,他最終選擇的是離屈瑩瑩家更近的江城實驗中學。到他出現(xiàn)在屈瑩瑩面前時,已經(jīng)完全適應(yīng)了新的工作環(huán)境。
“瑩瑩,笑寶也喜歡我,他需要一個爸爸。他跟我說,他已經(jīng)記不得他爸爸的樣子了……”
程珂充滿遺憾和心疼的話語,擊中了屈瑩瑩最堅硬又最脆弱的那層殼,她咬了咬牙道:“你知道,笑寶生的是什么病嗎?”
程珂把一只手放在屈瑩瑩有些微微顫抖的肩膀上,搖了搖頭道:“不管是什么病,一個孩子要好好長大,總需要健康的家庭環(huán)境?!?p> 屈瑩瑩抬起頭,往后退了一步,從他的手掌下移了出去,目光堅決卻又充滿痛苦道:“你說得太輕松了,他患的,是胎母細胞瘤?!?p> 程珂見屈瑩瑩轉(zhuǎn)身就要往回走,立即跟上道:“雖然我從來沒聽說過這個病,但是那又有什么關(guān)系?”
屈瑩瑩搖頭道:“你說得輕松,算了,你回去吧。”
“不是說得輕松,是你也應(yīng)該放松一點。笑寶說你每天就是工作、加班,除此之外,就是把他的衣食住行問得仔仔細細,他說他都很少看見你笑過。你都繃得這么緊,孩子怎么辦?笑寶比一般的孩子又更加敏感。我能理解你的心情,可是你這樣,只會讓孩子和老人更難受。”程珂輕聲道。
屈瑩瑩本想說點什么,卻又只是長嘆了口氣,頭也不回地往前走去,程珂就那樣沉默著跟在她身旁。
秋風吹過,樹葉子打著旋兒掉進湖面,鳥兒成群從天空掠過,往更溫暖的南方飛去,尋找適宜它們的生存溫度……
章書秋由著寧燁牽著她,在鎮(zhèn)子上漫無目的地游蕩,又挑了件看上去干干凈凈的小店,吃了碗簡單的面。
從蔣婆婆店里快遞了鮮花餅,章書秋和寧燁路過步行街回家時,才發(fā)現(xiàn)街上的車子突然少了大半。章書秋才意識到,這個假期好像已經(jīng)要結(jié)束了,心里莫名竟有了一絲失落感。
雨已經(jīng)停了,路過昨天那片田野時,寧燁突然把章書秋抱進懷里笑道:“這地方真好,太陽和月亮都能穿過兩邊的山,讓這地方開闊而亮堂,這是我的福地。”
章書秋想起昨天夢幻般的一天,她從沒想過,不過一天的時間,她的人生會發(fā)生這么大的轉(zhuǎn)變,似乎,試著放開和接納,也是種不錯的感覺。
寧燁想起昨天早晨那如夢似幻的碰觸,忍不住把章書秋摟得更緊些。
章書秋想起昨晚,她像個任性的孩子一樣,而他就陪著她,坐在路邊發(fā)傻。她忍不住有些不好意思,抬起頭看他,他看向她的眼睛,什么都沒說,但是笑得很溫柔。
她哪里知道,他其實覺得,眼前這個看起來十分自律的人,偶爾的刁蠻任性,反而顯得更加可愛。更何況,她在展現(xiàn)一個最真實的她,她一直保持的微笑背后,其實是一種蒼涼的底色。
猶豫著,章書秋還是問了出來:“你,什么時候走?”
寧燁眨眨眼,略帶些調(diào)侃問道:“怎么?舍不得了?”
章書秋被說中心思,臉色飛快發(fā)起燙來,嘴上卻硬得很:“誰說的,就是,就是嫌你麻煩,我一個人多好,自由自在的……”
寧燁再次被章書秋逗笑了,緩緩開口道:“傻丫頭,你好像不太擅長說假話,所以,心里想什么,說出來就好。”
一時間,章書秋也被自己的喋喋不休驚到了,撇了撇嘴角道:“你有這么閑?我記得你這職位,應(yīng)該忙得很吧。”
“叫花子也有三天年吧,我就不能休個假?”寧燁輕笑道。
“你這會兒休假?你們這時候,不應(yīng)該是最忙的時候嗎?”章書秋突然智商在線起來,想起之前一連串的工作邀約,覺得有點不正常。
“你接了工作?要去哪里?”都是聰明人,寧燁當然知道章書秋這么說,肯定是有原因的。
“我沒有,現(xiàn)在基本不接這類工作了?!闭聲飺u頭道。
“你是真的準備退休了?”
“也不是,就是覺得有點累,想清靜清靜,做點自己喜歡做的事情?!?p> “你這幾年都是這個狀態(tài)?難怪部里這幾年辦會,竟然從來沒有遇見你。”
“嗯,這幾年我基本都在歐洲轉(zhuǎn)悠。接了一個很奇怪的工作。”
“方便說嗎?”
“沒什么方便不方便的。就是有那種,隱世家族,你知道吧。有個老頭兒,不知道為什么,突然喜歡上了漢文化,他又不懂漢語,他要找個人,給他講孔孟之道,還有那些歷史巨著……”
寧燁飛快在腦海里把他知道的過了一遍,問道:“什么語種?”
章書秋笑而不答,繞過這個問題繼續(xù)道:“這工作真是累人得很,弄得我后悔死了,趁著合約到期,我就回來了?!?p> 寧燁心里驚了一驚,問道:“這種家族一般做事霸蠻得很,你確認你這合約沒有問題?”
章書秋點頭解釋道:“嗯,我開始不愿接這工作,后來,各種壓力,實在是沒有辦法,我就要求簽合約。那老頭兒狡猾得很,說是按著作簽,只要我把他想讀的那幾部講完就好。我一想,這一簽,只怕沒完沒了,因為每本著作都是博大精深,別說一年兩年,他要硬扯的話,我一輩子耗在那里都講不完。后來我就說,按時間簽,那老頭兒要簽十年,我連夜收拾東西,準備回國,愛誰誰,大不了我不干這行了。最后人都已經(jīng)上了飛機,被攔了下去,簽了三年?!?p> 章書秋的小狡黠,逗得寧燁樂了起來,心里卻忍不住還是有些隱憂:“你那合約,找律師看過沒有?”
“那老頭兒精明成那樣,我還不多留個心眼兒?我找了個十分可靠的律師看的?!闭聲稂c頭道。
“那個老頭兒怎么會找到你來?按理說,這一般不是大學教授們的工作嗎?”寧燁奇道。
“也是很神奇,我有次莫名其妙被拉去做了個演講,在一所很古老的大學里。也不是莫名其妙,就是以前有陣子,配合做過一些文化輸出類的工作,翻譯了一些作品,然后就莫名其妙有了個客座教授的名頭,然后就……”章書秋有點無奈咂咂嘴道。
寧燁被章書秋這種渾不在意的態(tài)度弄得有些發(fā)笑,人家夢寐以求,到她這里,好像無所謂,甚至還有些嫌麻煩。不過寧燁心里始終覺得,這事情只怕沒那么簡單。
章書秋看著寧燁一臉若有所思的樣子,搖搖頭笑道:“你好像想得有點復(fù)雜哦,簡單點,就是講了三年課,不過報酬不太一樣而已?!?p> 寧燁失笑道:“報酬是什么?”
“那老頭兒的便宜可不那么好占,給了座莊園。我開始還覺得挺好的,后來才發(fā)現(xiàn),那樣一座莊園,豪奢得不得了,維護費用簡直了,一般人根本不可能承受的起。我一轉(zhuǎn)手要把它賣了,那老頭兒好像氣得不輕,又給買回去了?!闭聲镄Φ猛N爛,眼里卻是狡黠的光。
“你這是在做老師,還是在跟人家斗智斗勇?”寧燁失笑道。
“這算什么斗智斗勇?其實那老頭兒挺紳士的,不過是沒想過,我會出這么昏的招。我外婆說,對付這種看上去像君子的人,使點亂拳,說不定就是出其不意?!闭聲镎UQ鄣馈?p> 一個挺紳士的老頭兒?那種家族,能出手隨便送座豪奢莊園的,基本上都是家族里的主人,這樣的人,有幾個是真紳士的?這丫頭精明得很,不可能什么都不知道,不過是裝作不知道,而且心里真的無所顧忌,所以才會那么坦然。只怕那個所謂的老頭兒,是像黎耘說的那樣,用錯了方法……
想明白這點,寧燁心里暗暗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意味,笑著問道:“一個很紳士的老頭兒?是個什么樣的老頭兒?我怎么想象不出來?頭頂禿了嗎?”
章書秋被寧燁這話給逗笑了,搖頭道:“也不算老頭兒了,不過是我一開始的時候以為是個老頭兒。不然的話,像那種家族,都忙得很,誰年紀輕輕有空去聽別人國家的歷史和文化啊?!?p> “那后來呢?”
“后來,后來見了真人,才發(fā)現(xiàn)應(yīng)該四十來歲吧,反正頭發(fā)很茂盛?!闭聲镄Φ脜柡Α?p> 兩個人聊著天,回到了家里。章書秋不再繼續(xù)那個話題,想起之前說休假的事,追問道:“你假期什么時候結(jié)束?”
“你有別的安排嗎?我怎么感覺這是在趕我走呢?”寧燁皺了皺眉問道。
“沒有啊,我想回大云山住一陣子?!闭聲锾谷淮鸬?。
“你就沒想過跟我去京城?”寧燁突然問道。
這話問得章書秋怔了一怔,卻仍舊堅定地搖頭道:“暫時沒有這個想法,我不太喜歡京城,太大了,好累,我以前經(jīng)常迷路,后來干脆不敢出門?!?p> “那我怎么辦?”寧燁半帶撒嬌半帶認真問道。
察覺寧三歲又上身了,章書秋搖頭失笑道:“我很困,要去休息,你也去睡會兒?!?p> 不理會寧三歲同學的耍賴和糾纏,睡了沉沉的一覺,章書秋從酣夢中醒來的時候,天已經(jīng)擦黑了。睜開眼發(fā)了一下呆,才意識到,家里還有位特殊的客人。
章書秋走進院子,就看到廚房里是亮著燈的。不知道那個貌似四體不勤,五谷不分的寧大公子,戴著圍裙在廚房里忙碌,會是個什么樣子……
夜幕降臨時,程珂坐了三站公交,回到學校。
回程的路上,程珂用手機搜索了胎母細胞瘤這個并不常見的病名,又打電話找了個當醫(yī)生的同學詳細詢問了一番。他頹然放下手機之后,在操場上瘋狂地跑了五圈,才終于消化了這個名詞給他帶來的沖擊。
心中奔涌而出的,是自責,是后悔,是懊惱,是比憐惜更深的心疼。他的瑩瑩,那個曾經(jīng)纖細瘦弱得像個小兔子一樣女孩子,是經(jīng)歷了怎樣漫長而痛苦的煎熬。
如果當年的他,不是那樣輕率的沖動,那樣膽怯的逃避,那樣不負責任地一走了之,也許她就不會是現(xiàn)在的她,不會是這個苦苦掙扎支撐著,還要隨時面對內(nèi)心絕望的困頓女人。
程珂突然明白,為什么屈瑩瑩對他那些曾經(jīng)最可能打動她的話,變得冷靜而毫無反應(yīng)。她只是在無聲質(zhì)問他:我們曾經(jīng)自以為最純真的愛情,連一個最簡單的障礙都沒有繞過,如今面對這樣殘酷的生活真相,究竟又能走多遠?
雨后的天空,失去了皎潔的月華,卻讓遠處的萬家燈火顯得尤為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