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分割線
兩個多月的相處，女兒留給我的印象是：活潑，貪玩，有主見，溝通能力比較強。說實話，我對冬如用這種用先斬后奏的方式把女兒帶離廣州是很無語的。我仍寄希望她又會很快把阿姿帶回來。但是，之后兩年，任憑我怎么勸說，她都是一拖再拖，往往言而無信，把女兒返回的日子一再推遲。
我和高予桐的戀情進展得并不順利。我們吵架有很多原因。但是我心里很清楚，其實我的內(nèi)心里還有一個人沒有放下，則極大的阻撓了我們感情進一步升級。有一次，我和高予桐爆發(fā)一次大爭吵，我提出分手，她把東西從我家搬了出去，之后我們就互不聯(lián)系。
有天半夜，我突然從夢中驚醒，我感到胸口異常悶堵。深夜里，萬籟俱寂，我掀開壓在身上的被子，扒開蚊帳，拉開窗簾，打開窗戶，我想把所有壓住、關(guān)住、鎖住我的東西都打開。我從窗戶上把腦袋探出去，邊大口呼吸，邊看著無邊的黑夜。
然后，記憶開始一點一點在我腦海里蔓延。
等我回到床上，我拿起手機看了下時間，然后給冬如發(fā)了條很長的短信：
看表，凌晨2:37，躁，突然想起韶關(guān)，那個總是偶爾在我心中泛起思緒的地名。也許那一次旅游是我們最后一次開心的旅行，也許那是我們第一次三口之家的旅行。那個寂靜的凌晨，你我走在山間，蟬鳴鳥叫，少有人煙。你我過去7年就是這樣相伴走來。驀然驚覺，發(fā)現(xiàn)你還是這個世界上陪我走的路最多的一個人。有那么幾次長途飛機上，是你靜靜地坐在我鄰座；有那么幾次跨越晝夜的火車上，是你靜靜地坐在身旁；有無數(shù)次寒冬的、細雨的、明媚的日子，是你靜靜地陪我走過。感情需要歲月的捆綁，也許就是這些歲月沉淀出我對你的感情，至今都無法忘卻。去年你生日時給你發(fā)了一首祝福的詩歌，我本以為如果你不回應(yīng)，我就永遠不會再跟你述說這些心事，我就會徹底埋葬你。但此刻，一種無法名狀的哀愁籠罩過來，感覺有東西壓住我，我掀開被子，坐起，仍覺得壓抑，扒開蚊帳，仍覺胸悶，拉開窗簾，仍覺被囚，這靜靜的連蟋蟀也停止鳴叫的黑夜，多么恐怖，好想把這夜幕撕碎、劈開。你和阿姿不在我身邊已有許多年，我已經(jīng)很努力地去忘記你們，我已取得了成效，可是，還是會有那么一刻，夜的黑會撕裂我的心。
那個晚上，我異常地想念阿姿。從我腦海里還突然冒出了5年多前和冬如去韶關(guān)旅游的事情，那趟旅游前，冬如都不知自己已有身孕。那一趟旅行，應(yīng)該是我們一家三口唯一一次外出旅行。
這條短信發(fā)出，我就盯著屏幕。我心里默默念對自己說。冬如，我們最后一次機會，就看你的響應(yīng)了。我下定決心，如果她不回復，我從此就會踏步往前走，再不留回頭的后路。
第二天，一整天，往后的許多天，我依然沒有收到冬如的回復。我心里默默地說，要翻篇了，今天和離婚那一天一樣，都是我人生的分割線。
再過了幾天，高予桐就來跟我示好，我就跟她和好了。
中秋節(jié)，我看到手機里有個未接電話，是王冬如打來的。我撇開高予桐，打了回去，沒想到是阿姿接了。
“爸爸，你如果過來接我們，我們就原諒你?！卑⒆说谋磉_比以前更流暢了。
“你在哪里？寶貝，是不是回來廣州了？”
“沒有回來，我和媽媽在一起，還在QQHE，我和媽媽在亭子里面玩?！?p> “那讓你媽媽回來的時候帶你一起，回到廣州，我?guī)闳プ詈猛娴牡胤?。?p> “你來接我們呀，如果你來接我們，我們就原諒你。”
“什么？你說什么？”我不解地問了一句。
“我和媽媽在外面玩呢，如果你來接我們，我們就原諒你?！?p> “好啊，你和媽媽坐飛機，飛到廣州機場的時候，我就來接你們，好嗎？”
“好的。爸爸，我們吃飯去了，拜拜?！?p> 掛下電話，高予桐就帶著我去看望她奶奶了?？晌业哪X海里卻總響起女兒的聲音：“你回來接我們，我們就原諒你”。這句話，女兒說了兩次，是什么意思。我們？是誰？
我想起之前給冬如發(fā)信息也不回應(yīng)的事情，突然不太想繼續(xù)思考下去，算了，不予理睬了。
四、爸爸會拐賣我
之后，我很久沒有聯(lián)系冬如。國慶長假結(jié)束的時候，我給冬如發(fā)短信問：是否把女兒帶回廣州了？
冬如回復：沒有，明年暑假吧，我想讓她在廣州讀一年幼兒園。
我說，好，那我再等等。
2018年夏天，我和高予桐的感情瀕臨走向終點。
暑假來了，按照冬如的說法，女兒該在這個暑假回來了?？墒?，冬如又反悔說不帶回來了。我逼問幾句，她還說不知道什么時候帶阿姿回來，也許永遠不回來，考慮以后就在東北念小學了。
先禮后兵，我的禮已經(jīng)表達得太多了，你非得逼我兵戎相見。我一怒之下，以探視權(quán)糾紛為由，將王冬如訴至法院。離婚協(xié)議寫得很清楚，我們約定每周我探望女兒一次。
我有這個權(quán)利！
當初離婚時，就是面對財產(chǎn)分割問題，我都不愿意起訴離婚。我一直不愿意跟自己曾經(jīng)最親的人去對簿公堂，我認為對簿公堂是一件徹底撕爛臉面的事情。以后還有女兒需要共同撫養(yǎng)，我不想這樣。那次阿姿來廣州，元宵節(jié)過后就被帶回去東北，離開得悄無聲息的，連讓我和女兒告別的機會都沒有，這我也忍了。可是，這次，我沒法忍，一而再再而三的拖延，把我徹底激怒了。已經(jīng)快兩年了，我就等著陪女兒去旅游，去大草原玩。我的休假，單位領(lǐng)導都批準了，可是，計劃又變了。
寫個法律文書，對我來說易如反掌，我很快就完成了起訴書和證據(jù)的提交。
法院開庭前還有個很長的過程，冬如也對應(yīng)訴做了充分準備。她先以法院管轄權(quán)為由提出異議，故意拖延；隨后應(yīng)該是咨詢了律師，寫了一份較為專業(yè)的答辯狀。答辯狀由法院在開庭前幾周送到我的手里。我看到了冬如提供的一張證據(jù)清單里有個光盤，內(nèi)容是“被告與女兒就原告探望的語音通話錄音”，里面共收錄了兩段錄音。
第一段錄音長5分24秒，內(nèi)容如下：
冬如：阿姿，媽媽問你，爸爸每周接你去他那里住，你愿意么？
阿姿：我不愿意，那態(tài)度不好，我去干嘛？
冬如：那你是不想跟爸爸在一起？
阿姿：對呀。
冬如：那如果爸爸寒暑假的時候想帶你出去玩，你去嗎？
阿姿：我不去。
冬如：為什么呢？
阿姿：因為他要拐賣我。
冬如：他是你爸爸，他不會拐賣你。
阿姿：我不相信。
冬如：他是你爸爸呀，姿姿。那這樣好不好，如果你長大的時候，他帶你出去，愿意嗎？就是你自己可以照顧自己的時候，行么？
阿姿：我不愿意，不愿意。媽媽，你答應(yīng)我的事都沒有做到，我不想跟爸爸一個姓，我想跟你一個姓。
冬如：哦，你想跟媽媽一個姓。
阿姿：嗯，不喜歡蔣澤勝。
冬如：但是，他很愛你啊。你看，他有的時候還給你郵寄禮物，然后還給你打電話，是不是？所以，他也是很愛你，很愛阿姿的。
阿姿：可是我覺得他不愛我。
冬如:那如果爸爸以后來探望你可以么?比如說他來看看你。
阿姿:不會的，他上哪看，我都得提前先躲起來。
冬如:那如果媽媽陪著你呢?
阿姿:不可以，既然這樣的話……但是我爸爸來了，我還得躲起來。
冬如:其實沒關(guān)系的，像以前你來廣州，爸爸每周不都是看你么，你還記得么?
阿姿:記得啊，那時候我愿意，現(xiàn)在我是不愿意。
冬如:那到時候有媽媽陪著你好不好?我們見完然后媽媽再把你領(lǐng)回來，你覺得呢?
阿姿:我就躲在你身后，他要是敢來身后我就躲在前面。
冬如:哦，那我們回到金蘭灣，我們不是住在金蘭灣嗎，你還記得么?
阿姿:記得啊。
冬如:那到時候爸爸可以來這看你好不好，媽媽陪著可以嗎？
阿姿:可以，不能讓他拐賣我。
冬如:他不會拐賣你的，他是你爸爸這點你放心好了。如果你自己不愿意，那我想爸爸也不會勉強單獨帶你出去的，是吧。那樣的話你就會不高興了，對吧。那我把這段錄音，給你爸爸聽一下，你自己的意愿是想單獨跟他出去么，還是不想呢?
阿姿:不想，他還想帶我去大草原，去吃烤串，我可不去那地方，有蚊子咬。
冬如:嗯，有蚊子咬，爸爸有打過電話跟你說過這個事情，是吧?
阿姿:蚊子叮我我老撓，現(xiàn)在都給撓出血了。
冬如:你什么時候被蚊子叮了呀?有沒有上點藥啊?
阿姿:今天我腿上就嘩嘩流血。
冬如:那你把它撓破了，別撓破呀。
阿姿:大癢了。
冬如:破了就不能抹藥了，那我有時間把這段錄音發(fā)給你爸爸聽一下吧，好不好?
阿姿:好的。
冬如:讓他知道你的真實想法，這些是你自己真實想法呢？
阿姿:是我真實想法。
冬如：那如果以后長大了，你應(yīng)該愿意和爸爸一起單獨出去吧?那個時候媽媽也放心了，你現(xiàn)在還很小，你覺得呢?
阿姿:反正拐賣孩子的都這樣，我不會相信他的。
冬如:不會的，他是你爸爸，你忘了他給你寄了很多玩具和書呀。
阿姿:我知道。
冬如:可能是因為你很久沒有跟他在一起了，只是跟我們生活在一起，所以你不愿意去見他。但是他是你爸爸，他不會說像你講的那樣去拐賣你的，他不會去做的。那就等你愿意的時候吧，然后再跟爸爸談，行么?
阿姿:行。
接著，是第二段時長2分18秒的錄音。
冬如：媽媽還想問你一件事兒，你說真話告訴媽媽自己的想法可以么?
阿姿：可以。
冬如：你不想跟爸爸出去啊，不要跟爸爸單獨在一起，是有人告訴你不讓這么做，還是你自己不想?
阿姿:我自己不想
冬如：哦，沒有人告訴你不讓你跟爸爸在一起，是不是?
阿姿:沒有人。
冬如：嗯，那你覺得拐賣是怎么回事呢，你怎么會知道這個詞呢，媽媽都覺得挺奇怪的。
阿姿：拐賣的意思就是，把小孩給騙了，把小孩就給賣了
冬如：嗯，但是蔣澤勝是爸爸，他不會拐賣阿姿的，他其實是很愛姿姿的，你要懂得這一點了，明白么?
阿姿：明白了。
冬如：你不想跟他去，不想就不想，然后等你想的時候再跟爸爸一起，可以么?
阿姿：可以。
冬如：我覺得是等你長大一點，自己能照顧自己的時候，就可以和爸爸單獨出去了，像上小學啊，四五年級的時候。
阿姿：像佳琪姨那么大的時候，才跟他去。
冬如：可以，像佳琪姨那么大（注：冬如表妹，已讀高二），或者上初中的時候，你自己可以照顧自己了，可以穿衣吃飯上廁所，這樣的話就可以跟爸爸單獨去旅游了，你覺得呢?
阿姿：知道了。
冬如：所以爸爸以后再說你就跟他解釋嘛，好不好?跟他說真實的想法，要不然爸爸該覺得是我們不讓你跟他在一起了，是吧，這是你自己想的對不對?
阿姿：對。
這兩段錄音看似平淡，其實有不少技術(shù)含量在里面，冬如想要展現(xiàn)的都已經(jīng)在錄音中得到充分地展現(xiàn)。在證據(jù)清單里面，冬如列出這個錄音作為證據(jù)，這個證據(jù)在表中“證明事實”一列中如此填寫：女兒蔣姿因不信任原告，因女兒暫時不在廣州，不能當庭表達其真實想法，故提供錄音。在答辯狀里，冬如提出探視權(quán)的行使要以不影響女兒學業(yè)和正常生活為準，要充分尊重女兒的意愿。
我反復仔細地聽了這些錄音.她們的聲音顯得熟悉而又陌生，聽得我有時候想笑，有時候又想哭。自己的女兒竟然害怕爸爸拐賣她？沒有陪伴造成女兒不接納我、不愿意見我，現(xiàn)在女兒不接納我、不愿意見我又成了不能讓我陪伴的理由。
多么滑稽的悖論！
但是，我也深知，探視權(quán)的履行是需要雙方配合的，即使法院判決我勝訴，執(zhí)行上也是個難題。
生活中處處都存在著悖論的，我必須接受現(xiàn)實。
我提起訴訟的初衷也不是為了一定勝訴，就是讓冬如知道我很在乎女兒這個事情，現(xiàn)在我也基本達到了。最后，我和冬如達成了私下和解。她答應(yīng)明年一定把女兒帶回來，并讓我每周可以單獨陪伴。而我答應(yīng)不出庭。
我對冬如說，這是君子協(xié)議，你不需要拿什么保證，為了女兒，我們應(yīng)該保持友好關(guān)系。
最終，探視權(quán)糾紛一案，法院按我撤訴處理。我繼續(xù)耐心等待女兒的歸期。